赵明诚婚后对李清照的爱情时有不忠诚表现,特别是在屏居青州十年之后,外出做官期间,成了众人有口皆碑之实。纳妾、冶游在赵明诚成了不用商量的铁证事实。赵明诚甚至将“无子”的责任也推到李清照身上。李清照面对如上男性话语占统治地位的特有权力,实处于无可奈何境地。这些事在李清照年轻时就已遇上,实在是人生的大不幸。就像老天故意与人作对一样,李清照每向前迈进一步,生活的艰难就变一种花样向她发起新的挑战。在灾难向李清照袭来后,接踵而至的大灾难又有多少呢?本已心猿意马的赵明诚南下奔母丧,丢下最害怕孤独的妻子李清照不说,金人无情地掠走徽钦二宗,青州故地陷落,家藏书册什物全部化为灰烬。李清照在丈夫不在眼前的困境中,带着恐惧与悲愤,收拾好行囊与余下的财物,投入南下的难民逃亡队伍中。可以想见李清照的内心有多么的复杂,对赵明诚有着什么样的感觉。南下找到丈夫,李清照理所当然没有好气,“难度衣冠少王导,北来消息欠刘琨”,“南来尚怯乌江冷,北狩应悲易水寒”不完全是“作诗以诋士大夫”,也包含着对丈夫的怨艾。否则“春归秣陵树,人老建康城。感月吟风多少事,如今老去无成。谁怜憔悴更凋零。试灯无意思,踏雪没心情”(《临江仙》)就成了无病呻吟。赵明诚有可能因一些难以向李清照启齿的“那些事”生出了冷淡,李清照恐怕也未必在赵明诚面前求情乞怜过,“阳关唱遍”不是哀求以赢得可怜自己,而是善意相劝以道珍重。可以想见,与追到手的丈夫生活在一起,李清照的心情绝对没有愉快可言。这里有赵明诚的冷淡,甚至“每苦之”(《清波杂志》),明显没有了早年伉俪情深的激情,却有着李清照不屑与之同流的态度,在折磨面前,生活态度显然失去了年轻时善解人意的温柔性情,双方的沟通似乎日渐稀少,有时还难免出现一些不必要的争执,一个不让须眉的巾帼女性形象俨然出现在世人面前。这种生活显然与李清照的理想相去甚远。虽然如此,一个余温尚存的完整之家还足以使劫后的李清照有立身之地,“感月吟风”“遍唱阳关”的雅兴时不时地打发着难以排遣的内心忧愁。接下来的一系列事件则使李清照欲哭无泪了,那就是刚刚团圆的家面临着彻底的破碎,为人妻的李清照将迎来女性极为不幸的真正守寡。1129年二月,团圆不到一年的赵明诚移知湖州。湖州之移没有给他带来幸运,因躲避御营统制官王亦谋变,上报不及时,防御措施不力,最后还与通判府事朝散郎毋邱绛、观察推官汤允恭一起于夜间仓促缒城出逃,因此随即受到罢官建康守的处分。由此事可以看出赵明诚不是一个精明强干的官吏。李清照对此一定至为清楚,且对赵明诚的做事方式肯定给予过作为妻子本能的善意批评与建议。赵明诚作为丈夫,是一个在日常生活中游戏“书赌茗”较量智慧稍逊于妻子的人,在只允许男人过问的政治大事面前不能够心悦诚服地听从李清照的“训导”,这是不难想象的。因此在李清照心中经常生出难以名状的不快,就成了不用证实的必然。罢官后的赵明诚与李清照有过两个多月的漂泊生活,于定居席床未暖之时,又接到复知湖州圣旨,并要求迅速到建康去朝见皇帝。赵明诚又一次冲动了,不久便再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决绝地抛下了十分脆弱的李清照,向建康疾驰而去。在赵明诚出发之前,李清照一定苦劝过丈夫,求其在危急形势面前要表现出大丈夫的从容英伟气概,不可盲目冒进云云。无疑赵明诚没有在意,“素性急”的轻佻个性依然如故,果然因为一路冒着大暑疾驰,到达建康便一病不起,加上错服药石,病情迅速升至“危在膏肓”。这一次赵明诚留给李清照的竟然是生离死别,还有大批难以移动的家私财物。对于丈夫的如此轻举妄动,李清照表现出了极大恼怒。赵明诚无知,连服中药的基本配伍知识都不懂,胡乱服药,使病情无法挽救,李清照面对如此情景,只能以悲泣打发时日。有关这一段历史,李清照在《金石录后序》中有详细记载,此处不必要作翻译式的解说。所需说明的是,其间,李清照对赵明诚在感情上也许没有动摇,但在表达方式上,确实出现了有使人误解的方面。“余意甚恶,呼曰:‘如传闻城中缓急奈何’”如实地记下了李清照当时的心情。“余意甚恶”中不排除有对赵明诚生出厌恶感的可能,因为此时恰值丈夫丢下自己于“舟中告别”之时。“呼曰”明显表现出了李清照万分着急时的恼怒情状。赵明诚独赴行在面见皇帝的那一段日子,是李清照一生中牵挂最多的日子,国事、家事、天下事,事事牵动着李清照的心,所以她需要说的话太多太多。说了有人听吗?赵明诚不肯听,所以只能“欲说还休”。李清照在彼时完全可以预感到未来的不幸,对丈夫平日为人处世的性急与荒唐,早就成了她悬心难下的隐痛。所以在这回去了建康之后,又添一段新愁就显得特别符合李清照多愁善感的女子个性。由此可见,“从今又添,一段新愁”不是强说出的“愁”,完全事出有因。日后的结局说明李清照的“新愁”不是杞人忧天,这在如上陈述中已经道明。
上述说明,“多少事,欲说还休”不可能是李清照年轻时的作品,当是赵明诚赴建康应召后,李清照在极端痛苦之时所作。具体创作时间可以不论,但最迟时日应该是明确的,所表现的事实也是有据可征的。以“这回去也,千万遍阳关,也则难留”与《金石录后序》所记同类事件比较,能够看出词中所写的具体确指内容,此处不再费舌。根据词的内容,我们也不可将创作时间推得太晚,因为李清照明明白白写着“武陵人远”,意为丈夫离开自己远出,而不是去世之意。太早也不符合词意,因为“凝眸”显然表现出人老目光发呆情状。“楼前流水”写的是南方环境,不是北方环境,而李清照在与赵明诚离别时,正住在池阳(池阳为现在安徽的池州市贵池区,地处南方)。李清照《金石录后序》写“遂舟下”去建康看望赵明诚,顺着江水走势,方可“日夜行三百里”,这也可作为认定“楼前流水”方位的佐证。
三
我们还要讨论女性在与丈夫平日相处及临别之际表述关心的话题。李清照对赵明诚的感情是十分真诚的,无论是丈夫生前还是死后,都不应该受到质疑。改嫁不意味着对赵明诚感情的淡薄,所以不影响对李清照的道德评价。有感情,才有无数的话藏于内心,待时日来临之际加以倾吐。古代文学中,写夫妻离别之际千叮咛万嘱咐的作品莫过于《西厢记》,其中充分反映出处于特定环境中妻子对丈夫的无限关怀。下录《长亭送别》中崔莺莺在临别之际对张君瑞的叮嘱以作观瞻(节录):“久以后书儿、信儿,索与我恓恓惶惶的寄。”(【叨叨令】)“年少阿轻远别,情薄阿易弃掷。全不想腿儿相压,脸儿相偎,手儿相携。你与俺崔相国做女婿,夫荣妻贵,但得一个并头莲,强似状元及第。”(【幺】)“到京师服水土,趁程途,节饮食,顺时自保揣身体。荒村雨露宜眠早,野店风霜要起迟!鞍马秋风里,最难调护,最要扶持。”(【五煞】)“到晚来闷把西楼倚,见了些夕阳古道,衰草长堤。”(【四煞】)“你休忧文齐福不齐,我则怕你停妻再娶妻。你休要‘一春鱼雁无消息’!我这里‘青鸾有信频频寄’,你却休‘金榜无名誓不归’。此一节君须记:若见了那异乡花草,再休似此处棲迟。”(【二煞】)朱东润主编,《中国历代文学作品选》(下编),第一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15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