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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旭日如火,秋暑未退,此九月一日之晨,即予脑中所印之八月一日,所谓官军克复南京之第一纪念日也。予以市小食出门,斜见东门角有红旗招,市人遥指相谓曰:“此官军入城也。”盖婿家在城中央石坝街之后,入城之兵已至中央,则为时必有顷矣。正望时,忽砰訇一声,道旁售油炸饼者大呼仆地,血涌如泉,众皆披靡相谓曰:“速避流弹,速避流弹!”予闻之,胆几裂,舍命狂奔。至家,喘息仅属,正欲语主妇以状,忽庖人踉跄来曰:“吾方入市市蔬肉,岂知市门皆虚掩。蓝衣曳辫之兵,叫嚣う突,有如狂醉。众惊匿鼠窜,则兵皆擎枪而舞,持梃以逐。所携衣具钱物,辄宛转弃地,兵拾之不尽,笑语哗然。不弃者为所击,或擒而ㄏ之,讯所有不答亦被击,累累就死。吾知为兵所见,必无幸。乃弃筐于地,急抄市后小径走。过一家门不闭,蓝衣者方挟一妇人褫其衣,妇人哀号不听褫,衣服颇丽,然鬟鬓已蓬松矣。吾欲保全生命,不敢一视。虽至家,心犹搏跃也。”爱珠闻庖人语,急走出问曰:“子所云殆已至三山街乎?”曰:“然。”曰:“嘻!祸及矣。”顾谓主妇曰:“夫君赴校视察,未返。事已火急,吾辈不自谋,坐待鱼肉耶?”乃急走告婿母,语未已而婿归。

此时余心虽惶急,乃注意腼察婿之状态。颜赤目瞪,额角汗津津,如中狂热。手一巾频拭其面,且循其发,目四顾不知所瞩,若有审量然者。衣羽织西服,斑斑染尘垢,肩背及两股尤多,望而可知曾经倾跌,且不仅一次。发际亦沾蓬梗,殆已失其草帽。入室时,唇辅翕张,如有急语。忽睹其妻与母絮语,憬然变色,急敛其皇遽之状。强笑问母曰:“曾朝飧乎?”母闻其子声,不暇致答,但急问曰:“官军劫市信然耶?抑革命军败退而然耶?”婿乃敛容对曰:“确系官军。但此时寇已急,无由详告。街东有教堂,官军允为中立地,不入搜查,妇女避匿尤相宜。儿与主教颇稔,速往速往。得庇宇下,或免侮辱也。”母曰:“固然。但家无守者,器物不尽供抄掠耶?”婿曰:“择其轻便者提携之,他亦不暇顾矣。”爱珠闻语,即捷步入房中,略摒挡要物。主妇呼余入,助力移箧数事,启以钥,取其中黄白钗钿及银饼纸币,贮一小皮靶中。又取新嫁衣之绮丽者,分贮两藤箧。此藤箧乃一月前婿从上海携归,予曾迎之门而为其提挟者也。私念物有定主,设婿不携归者,一时安得此轻便具耶。

事已,婿命先送母及主妇爱珠出门。濒行时,议守内室者,时婿家有佣妇二婢。一婢年及笄,少不更事,无任留守理;一佣妇张姓,常州人,年三十余,尚恐少艾害事。其一已老,虽能经营爨下,而重听龙钟,无应变才。于是众乃公举及予,予甚惊骇,深愿从主妇以去。主妇亦迟回不忍舍,婿与爱珠同声曰:“必以家务累潘妈,独尔老成练达,最可信任,他人皆不及也。潘妈幸勿辞,事后必有以报,决不食言。”婿母频言潘妈甚佳,主妇目视余,不复作断语,若待予自决者。予忐忑再四,欲不遽允,而婿及爱珠挟恳挚之词,哀戚之色,可怜达于极点,迫人至无可奈何之境。予思孑然一身,幸无子女夫妇累,主妇遇我厚,爱珠尤予所怜,牺牲此身何足惜?乃慨然曰:“予愿效忠主人,无所不可。但偌大第宅,付托一妇人可乎?”婿曰:“否,否,潘妈,尔第守其内,外则有杨升王福二人。予日间常来往于此,夜则宿焉。当不令尔孤寂也。”予遂允诺。须臾,尽室入教堂,视为乐土矣。

予一身踯躅,收拾杂器皿,置于椟柙,又闭各室门下键焉。觅栏冲要处,移坐以俟变,因思今日岑寂凄惨之境,为生平第一次。自夏初再来此间,未尝片刻与主妇及爱珠相离。婿亦待予至优,未尝以劳力事相责,常谓予守孀有节,忠实不欺,人品为佣妇中所难得者。予虽不敢当其言,然自问不可谓非一知己。曾几何时,忽遭祸变,主人等之吉凶未卜,予亦独守此危险之地。设骄兵悍卒横来肆扰,岂得苟全生命。予一时感激知己之恩,贸然担任此事,不啻甘投罗网。其何可言,思之不觉深悔孟浪一诺。且即使无害,而此间屋宇深邃,悄然一身,抑郁谁语,得无鬼魅逼人之惧。彼楼下甬道间,常闻有鬼怪影响。平日暮夜不敢独行,今若需往爨室取食物,必经此道,奈何?思之又不觉毛戴神悚。既而又转念婿曾言不时来探望,且夜宿爱珠房中,则当不患胆怯。久之,日垂垂暮,斜阳映檐角,与夹竹桃之颜色相斗。小蝶栩栩其旁,若不知人世事之悲恐者。嗟乎!此时非爱珠及主妇浴罢闲坐时耶。有时婿亦袒胸挥扇,自适其适,谈书中故事以为笑乐。今日仓皇走入教堂,闻避难者拥塞不堪,庭院几无隙地,安得享居家之乐?然则人事靡常,祸福倏变,天苟佑我,自当出险,何必深悲。顾见一藤榻清洁,体倦欲卧,因自语曰:“今日忝为留守,主人偃卧之福,尽予饱享矣。”颓然自适,不觉朦胧。

忽足音跫然,予以为主人至,亟起迎之。及谛视,乃杨升也。升本婿家仆人子,故从婿家姓。曾随婿兄周历宦场,年二十余,称狡黠。王福则宗敏官山东时所录之健仆,蠢戆无所能,然性颇忠直。此次宗敏远去,王福独留,殆非所眷耳。时杨升问:“潘妈,有食物乎?”予忽为其一语唤醒。盖予自晨至暮未果腹,因思潮起落,若已忘饥。至此忽觉枵然,顿忆主妇嘱余往爨室左隅任意取食,谓厨中藏面包,筐中有热饭,尽够三日粮也。盖庖人已不知所之,而主妇等固未持粮以往。杨升且归取食物,将赍以饷教堂中人,故走予。予乃告以留物处,且偕往取焉。升敫然曰:“子不畏鬼耶?”予虽股栗,然念升乘人之危,情已可恶,若露畏色,必为所轻视。因正色曰:“此非戏语之时。事势危急若此,主人蒙难,吾等生死未卜,何暇喋喋为?”杨升默然而止。予知其或衔恨,然不能顾也。既取食物与升,予亦略取熟饭,沸水瀹之。以予苏人,不惯食面包耳。食竟,复出,则婿已归。余迎慰之曰:“女主俱无恙耶?”曰:“幸无恙。然堂中无坐处,亦惫甚矣。愿不敢越雷池一步,因门外恒见有妇女被辱也。此间有侉兵入探乎?”予曰:“无之。”婿颇以为奇,若出意外者。予询今日罕闻枪炮声,何也?婿曰:“军已入城,无与敌者,何枪炮为?其有时闻枪声者,则劫掠之为也。此间尚非彼所注意,故尔寂寂,然某某数家已经尝试矣。”

予为吐舌,因问早间姑爷坠车耶。婿曰:“奚翅坠车。予昨宿校中,与校长谋保全校事。岂知破晓,即有兵持令箭来,拘校长去。予正遣人探问吉凶,忽兵一队拥入,欲据校场为休息地。驱校中人出,略与辩,辄曰:‘我等平乱有大功,不应让此区区耶?’予出与理论,为所推仆者至再。每仆则哗然笑,予愤甚,然知不可争,乃出校雇车,将往觅校长。甫出门,途人纷纷呼询。略一询,皆言被劫无所归,予知官军必沿旧例纵掠三日,封刀安民之说。决计归视母妻,安顿后再往。因嘱车夫改向,甫过夫子庙,有兵纷纷争车。余车方过,一兵叱予下。予略诘问,兵肆然ㄏ予衣,仆道旁,自跃上车,鞭车夫东去。予遂狼狈抵家。午后,予私往校窥之,侉兵守门,不容人入矣。予逡巡由小径返时闻枪声如爆竹,不知何处巷战,抑系抢掠。忽遇一友人,互相问讯,渠固设肆于市者,言一切货物,俱入乱兵之手。来时驱人外出,不许携寸缣尺楮。肆中幸无妇女,否则不堪设想矣。

比邻有夫妻店(俗以夫妇同理店事者为夫妻店),勤俭敦笃,伉俪未尝失和,颇善居积,知者无不钦慕。今午为丘八公(俗隐兵字)阑入,驱其夫出,夫不肯,缚而掷之道旁。一兵拥其妇登楼,夫哗泣不已。兵怒,发弹洞其胸,妇之究竟不知也。吾亦将归视眷属,觅一善地避凶锋。最可恨者,城门守兵,许入不许出。而沪宁火车早停驶,吾辈生路已绝,有送死此鸡笼(俗以喻城垣)中耳。今又有警信,设统军上将,行修憾于南京人,非洗城不可。果尔则吾辈血肉,不久必供刀俎。奔避亦何益,不如及早自裁也。语讫甚悲,予急与之作别,将返教堂中视母妻。途中,思友言亦未必可信。官军何至于此?且此时代人道主义已发达,洗城何事,尚敢轻于尝试,顾又思淫掠已若此,亦复何事不可为。则陈见殊未足恃,辗转私念,胸如辘轳。既至教堂,则门前阶下皆妇女,拥立殆遍。予既排闼欲入,门者亟止之曰:‘男子自重,幸勿卤莽。’予告以欲见母妻,彼谓‘母妻在此者尽多,若人人入探,万不能容。’予又告以与主教某相稔,彼谓‘主教再四嘱勿纳男子’。生张熟魏,所勿辨也。语时,群妇又簇拥而前,门前几无插足地。门者挥手令让,予不得已,怏怏而归第,不知予母等无恙否也。又予一日未食,母等虽藏饼饵,不知能充饥否?”言毕,嘘喘短促,流泪不已。

予(此佣妇自称)剧怜主人以文秀之少年,遭此惨祸,但不知择一何辞以相慰藉,相对移时。予顿忆婿尚未食,欲趋爨室治膳。亟问婿曰:“面乎?饭乎?”婿颦蹙曰:“予殊未能下咽,任汝为之可也。”予知婿平日喜面包,乃往厨下火,取面包略烘,又沸水温鸡蛋数枚。持碗以进,婿始饱飧。未几,张妪归,言杨升取食物不能入,故予自归取之。婿言如此隔绝亦非计,不如仍嘱母等暂归。张妪摇首曰:“否否。主教言出必罹祸,彼骄兵正肆无礼也。”婿长叹不言。是夜,予倦极,然时闻噪声,终不敢酣睡。约鸡鸣时,王福入白婿,喁喁片晌,不知作何语。盖婿不呼予,不便突入卧室也。有顷,闻银饼有声,意嘱其购物,亦不之疑。及晓,忽哗声直入内室,杂以王福慰劳声。予辨其人皆北音,知不佳,急拉婿匿甬道后积薪中。闻翻检箱箧逾时,语声寂然,始出觇之,则室中箱箧器皿,已减损什之四五,而未尽去也。王福言兵入者有二人同乡,力为主人缓颊,始稍留余地。语讫,扬扬有得色,婿好语谢之。余甚怪王福为人,平时颇忠恳,胡一旦骄泰也。须臾,杨升入私语主人,王福实私通外兵,朋比分肥。不绝之,恐引狼入室。婿患二人倾轧,乃两释之,嘱升力劝,王福互相保全,勿攻讦。升虽唯唯,予察其貌,殊含羞愤。盖阴险之徒,深惩其说之不行也。讵知日方亭午,予所料即不幸而中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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