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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历史上盛称形胜地,则战祸必较酷。争点所在,不能免也。昔人谓关中经汉唐囗世之乱,地气已尽,遂尔萧索。其后燕蓟北平起而代之,所以然者,宁非为兵祸剧烈故欤。东南半壁,则武汉上游战争先著。而金陵龙蟠虎踞,据为都会者,往往而是。永乐靖难,瓜蔓传抄,弘光南都,满兵屠戮。数十年前之太平军,一旦覆巢破卵,斩伐芟夷,如草木焉。嗟乎!虽有仁人伤心劫运而已矣。彼其时流离呼抢,淫虏剽掠,直随惨雾愁云。残花败叶,付之无情风雨以去。居无几何,已不能道其详。扬州十日,嘉定三屠,不过因种族感情之恶,留此一斑。实则血幕刑场,武人已视为惯例,岂独建虏之性使然耶。革命声高,诸州响应。石头城虽遭小劫,旋辟临时政府之新天地。亦云幸矣,曾不再稔。变起阋墙,忽成滔天之祸。维时白下居人,或狃于意想之文明法制,视置帅如奕棋,眉睫之间杀机顿烈。可怜一片秦淮月,照见城头乌夜啼。于是而永乐弘光太平之浩劫,复见于白门秋柳间。不才虽伏处沪滨,惊心鼙鼓。忽有佣妇自金陵来者,云:“奔命围城中十有七日,濒死者屡。卒全无谓之残生,而盛年伉俪之主公,不免虫沙与猿鹤。”语次泛澜,悲而叩之。妇娓娓道,觉当时惨酷情状历历见,脑海澜翻,万怪涌现。异哉!恤纬之嫠,乃等道旁之王孙,载笔从之,不减荆驼逸史也。

佣妇曰:予本苏台某乡人。受佣沧浪亭边顾姓,巨室也。然稍稍中落,止一孀主妇。曙后星孤独钟怜爱,故名爱珠,读书某女校。予蠢人,不能状其秀慧,但闻同侪私赞曰“一朵能行白牡丹”也,予佣后匝岁。人云书已读毕,有冰人来议出阁事。予大喜,一则好女宜早得佳婿;一则主家有事,予获醉饱,且多得犒赏钱也。荏苒春风,佳期果近。而婿家在南京,始议送爱珠往。主妇怜爱珠幼稚,挽冰人商之婿,欲令就婚。如入赘礼,往返再四,婿始允诺。及期,主家陈设之华赡,及宾客仪卫之盛、鼓乐之喧阗、服饰之丰美,予生平耳所未闻、目所未睹也。婿貌清秀,年可二十许。记得往岁随人观剧,台上小生甚美,婿状颇似。予私心窃为小娘幸。是日,予掌收发器具皿物,栗碌无片刻暇。欲一窥爱珠作何状态,不可得也。但闻庭中两使者互语,云:“婿兄在都督府中作某官,势颇显赫,婿在学堂中任教习,都督且亲过其门拜谒焉。”又云:“婿性极和平,初本不酷待下人。及革命后,常言今日共和民国,当一律平等,尔等勿复称老爷大人。”又云:“现今官僚尚有倚势吓人者,婿辄恨恨曰‘吾得志必铲除此辈’。其兄或劝之略存上下阶级,辄笑而不应。故此等主人,实为难得。”旁一使者忽搀言曰:“尔等但言其长,未及其短。彼虽宽待我辈,然借之取利则甚难。一干没一闪铄,彼必斤斤申斥。故校中工资而外,绝无他项可侵渔,反不及彼兄之仆,弄一手好钱也。”正酬答时,忽堂上呼茶声起,遂各就役。既而事毕复叙,所谈皆外间新闻,或云暗杀,或云党争,或云第二次革命。奈何予不解彼等语意,木立竦听而已。

婚事后约旬余,婿将往南京,谋挈爱珠俱去。主妇亦束装与偕,予从之。乘汽车甚迅利,仅五六小时间,云已至下关,主妇及婿等占一马车,予跌坐其后。城中街衢宽平,绝似阊门外驰道。须臾,抵婿宅,其家女眷殊众。予从主妇一一称谓,几有应接不暇之势。居数日,游宴之处甚多。主妇谓予曰:“吾将偕汝归取家具。此间花圃清幽,婿谓我不如久居此,我意亦愿于此避暑也。”予唯唯。从之返苏,约月余,复至南京。自此予亦几为南京之佣妇矣。一日忽有远客至,问克民归乎。克民者,婿名也。时予适在庭中浣衣,答以在校中未归。客因言请见太太,予知此客必亲故。急报于婿母,母问姓名,客自言秦姓。母惊曰:“渠岂从浔阳来者耶?”予约略忆问答语,果自九江来者。母曰:“然则吾家龙官至矣,请渠入内寝便。”须臾,予导秦生入。甫及席,即纵声曰:“母知赣省大变乎?”母错愕曰:“奈何?”曰:“某日宣告独立,以兵戎相见矣。”母曰:“城内何如?”曰:“尚有秩序,第经济大恐慌。战事日亟,烽火逼眉睫,一日不可安居。”母曰:“嫂氏何如?”曰:“南旋矣,今暂居沪。”母曰:“盍来此间?”秦生愀然曰:“母以此邦为乐土耶?”母曰:“固无恙也。”秦生曰:“克民殊愦愦,宗敏固恋一官。渠亦甘殉皋比耶,奈何乐此燕幕。”母惶恐问:“何以知之?”秦生附母耳细语不可闻,既而母色有异,摇手戒勿语。顾命罗酒食款待之,比晚婿归谈宴甚欢,殊不及日间事。予心不能忘,私语主妇。主妇谓婿悉外间事,苟有变谊无隐秘理,勿喋喋为人憎恶也。予服主人有雅量,遂不复言。越三日,秦生去。是晚,婿归言事起矣。都督模棱何益,留守虎虎有生气,独不能慰疮痍。舆论不无倾侧,伯兄情急,不将为蝉蜕计,恐有后患。奈何一家闻之,皆叹惋。是夕,主妇忽有惧色,与金谋归计。事且定,爱珠泣曰:“母乃敝屣我乎?”主妇心动,谓之曰:“盍劝婿俱东。”爱泣曰:“婢恋兄公,必不肯降心相从也。克民固孝,无可复言。”主妇曰:“然则何如?”爱珠曰:“姑守旬日,徐谋于婿。”主妇乃止,顾予自此注意探访。维时予闻二人以上偶语,必往窃听,意其与战事有关。且何谓“独立”,言人人殊,殆非予辈女佣所得与闻。偶出门诹询,所答绝可怪。一人云:“噫!叛乱也。吾辈不去,一旦大兵至,玉石俱焚矣。”又一人云:“革命文明盛事也,独立共和先声也。且人心归向,讨乎其所不得不讨,何疑之有?”予虽不解文语,而略悟词意,何反覆矛盾若此。小婢语予曰:“大主公新任军师。披八卦衣,摇白羽扇,如孔明唱空城计故事,好看煞人。”予铮铮詈:“小婢饶舌,何处得此谰语,侮弄主公。”小婢掀鼻曰:“媪何知,主公昨宵载宝归,灿灿者朱提数百笏。谢家姆语我主公新升军师,何谓谰语侮弄也?不日,汝家姑爷亦升二军师矣。”予力啐之,小婢狂笑跳去。予偶告主妇,爱珠适在座,因语母曰:“夫君固言之,兄公意助革军,且某伟人引为心腹。顾其事艰险,夫君颇不愿相从,行将挈我辈东迁矣。特以财政权,我兄公交涉尚未就绪耳。”主妇闻言,太息而已。

无何所谓大主公者,忽匿居室中数日。凡客来问讯,俱答以往吴门。予辈窃窃疑议,渠作此狡狯,殆所谓神出鬼没耶。一日,天暑酷烈。予方敷簟竹篱下,以待主妇乘凉。盖平日主妇浴罢,必徙倚此间,晚飧后始归寝。是夕,待久不至。予怪而探之,则主妇方与爱珠俱坐,垂泪沾臆。婿斜倚藤床,忧容可掬。予心滋骇,顾又勿敢问,潜步掩入。主妇绝不觉也,遂悄然立其侧,睨视壁上有革军光复南京图。图中文明装束之军士,各携枪炮前驱,攻夺天保城。其后又有一队垂髫白面之兵,则女国民军也。城中多蓝衣镶边曳辫者,奔走道路,逦迤不绝。殆战败而逃者,兵后一督阵之军官,不知为谁。但见缨帽翎顶,黄褂皂靴,望而知为满清一知兵大员。惜余女流既无经验,又不识字,徒对画神往而已。予登视良久,主妇忽大声呼余,余恍如梦觉,急回身就询,主妇以茶壶付予,曰:“速瀹茗来。”予唯唯趋出。方抵炉畔,忽闻炮声隆隆。庖人与小厮皆跃起曰:“城南兵变矣。”余问:“何谓兵变?”庖人与予同乡,且性敦笃。闻予惊询,特口讲指画,语予曰:“第一次都督遁走后,第二次都督才登位,第三次都督又来争夺矣。”

予不解所谓,但闻都督都督不绝,意谓都督必系土匪领袖也。大声曰:“要官兵何用,管不了都督耶?”庖人与小厮皆失笑。余知语有误,不觉羞甚。庖人笑曰:“此等新名词,毋怪尔乡间人不知也。都督即南京城中最大之官。今城中无主,故屡易其位,因此争端未已。”予曰:“今果孰胜孰败?”庖人曰:“今兵士索饷,互相决斗,官军尚未至也。”予曰:“子不言都督即为官军之元首乎?索饷争端,即在官军中演出乎?”又云:“官军未至,何也?”庖人笑曰:“子且去休,恐不能一时明白矣。”予性固执,必欲一询其详。庖人沉吟良久曰:“譬如人家兄弟阋墙,诸弟争一玩物,相攻不止。长兄外出,尚未归也。归则其斗不难立解矣。”时水已沸,予乃瀹茗而行,且行且语曰:“长兄若不早来,此一群兄弟,不知闹到何时方了。”语未毕,枪炮声高下砰訇,几无息响。方走入室。闻爱珠作泣声诘其夫曰:“然则独立果取消耶?军士果劫掠耶?兄公尚在幕府中耶?吾辈居此可保无恙耶?”婿颦蹙良久,若不能置答者。久之,始微语曰:“予心碎矣。”

中夜酷热,不能成寐。而枪声四起,间以巨炮不绝如连珠,令人心折骨惊。且时闻某处火起,某家被击,某某中流弹死。主妇及爱珠等皆绕行室中,或偃卧榻上,不复安寝。予挥汗奔走探听不少暇。及晨,闻都督府中大变,有一军官带兵直入,欲缚都督而甘心焉。或谓此军官即官军之指使,暗受大总统命令将来,此军官即为都督无疑。此时婿母大惊忧,盖大主公方在都督府中数日未归,吉凶靡定。若为军官指称乱党,则生命危矣。婿方出探未归,一家迷惘。坐听炮声,觉自远而近,咄咄逼人。须臾,婿归矣,怆急而语曰:“兄终不能越雷池一步,为某军官所软禁矣。得有报效金五万,可赎之归,自由避难他适也。吾意居此围城中,必无良结果。”母抚膺而起曰:“然则速往商会晤秦某舅,可得金如数也。”婿果复出,至晚而大主公归矣,阳阳若无事者曰:“赣皖未宁,沪浙方亟,某军官岂能动我毫末哉?可惜五万入贪狼橐,不然,吾将以此背城借一。”语毕,尚有自矜意。予等私赞其胆壮,顾其母语之曰:“若此纷争未已,必且遭巨劫。子盍挈弟等避难沪上,庇外人宇下,岂不较胜此危城哉?”大主公闻此言,意殊不欲,频撼其首曰:“吾送母及弟至沪,然后更来此。何如?”母曰:“否否。吾何爱于沪,子以为可留此,则留之矣。克民亦非怯怯者,子勿复尔。”大主公遂不语,克民亦勿声。母逡巡往佛堂焚香。大主公起去,克民仍与主妇及爱珠商离城策,然终不能决。是时枪炮声日夜不绝。邻里仆从往来告信者,离奇惝恍,如神龙掉尾,捉摸不定,又如飞天仙人,虽甚美丽,而不可近接。盖自庖人语予之日起,至此已十日。绝不见所准备,且亦无调停法。但见时有独立告示,飞扬于秦淮河钓鱼巷间,又时有取销新闻,腾播于识字先生之口中而已。此时有一至怪极奇之现象发现,则大主公绝迹不复归,而其妻大奶奶与儿女等一夕不知去向也。先是一老仆从大主公者,自外归,家人争询战事。彼大言曰:“是何妨?北军不敢渡江,所麇集于紫金山一带者,皆土匪乞丐耳。不出三日,事必平。尔等可勿虑。”言已入见大奶奶。既而大奶奶欣然深信其言,遂遍告同侪,俱额手称庆。因婿家第宅宏敞,与邻里隔绝,故不能常闻外间语言。今得闻某仆敝帚之言,以为千金可享矣。然此夕竟失大奶奶,婿母大痛,欲自出寻觅。婿大惊,亟承命前往,至暮未归。炮声如惊雷抽笋,急鼓催花,耳膜震悚无已。约更余,婿始归,踉跄垂翅,面色灰土,谓其母及主妇曰:“事急矣。外城已合围,可速往某教堂女教士处避锋火。革军失饷欲走,拟括上中人家产以充川资。城南秩序已乱,不可久留也。”母急问宗敏安在,宗敏者,大主公也。克民攒眉以不知对。既而一老人于于来,衣冠虽破烂而多丝织物,熠然有光,衔烟管呼吸不已,鼻架墨晶巨镜,夷然曰:“仓皇何事?”克民告之故,老人曰:“子兄无足惜,彼为革党所要挟,恐不免罹祸也。子谨厚者,奈何亦复憧扰。今官军挞伐,上将己临,转瞬整旅入城,秋毫无犯。吾昨亲见谕帖,揭橥殆遍,蔼然仁人之言。尔等少安毋躁,以待官军之抚循可耳。”克民唯唯,盖老人者,克民之叔父也。自是婿母深信叔父言,不宜妄动,延颈企踵以盼官军,不敢复言他计矣。主妇颇思家,欲一探近耗,而苏宁间电信邮筒俱绝,无可置喙。爱珠日夜忧泣,主妇固不忍离,即欲离亦因城戒严,无可往处,乃与克民困守此间。是夕,枪炮声益烈。破烂之叔父,复来言临时都督已不知所往,官军方入太平门,大队踵至,战事从此可息。家人等皆色然喜,翻咎播迁者之多事。是为民国二年八月三十一日,即旧历七月三十日也。予与少婢等仍焚香插地上,主妇坐视之,泫然曰:“祝地藏佛普佑,明日勿闻炮声也。”予亦从之诵佛号。惟爱珠踯躅园中,与克民论时事,不屑作此迷信事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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