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看,历史典故倒是不少。可在动员了全国各民族人民“横扫一切牛鬼蛇神”、“和一切传统观念彻底决裂”的“史无前例”的、己经搞了数年的伟大“文革”后,却透露出“焚坑事业要商量”,而且“百代都行秦政法”的信息—就是说,焚书坑儒的事儿,是历代都“行”的“秦政法”,这可是批不得的!那么,搞得天翻地覆的“文革”,究竟搞的是什么东西?!想想,实在让人胆寒。
栗世争和我睡的床铺为近邻。每当谈到形势严峻时,他总是特别认真。我知道他在创作上很有魄力,同时也有着非同一般的自我保护能力。在这点上,我们很多人都不如他。记得是一在一个冬天的晚上,他气极败坏地跑到我家,说他己奔忙了一整天,到现在还没吃饭,“哥们儿,有剩菜剩饭端出来点。”我那会儿己吃完饭,招待他吃毕,他才说,据可靠消息,已经开始查抄“地下文学”,“我知道你有个稿箱,他妈的我得查查,你准抄了我的诗。”那会儿我们之间经常传看一些文稿,看到有漂亮的句子,意向深邃的诗篇,总要摘抄到笔记本上。谁愿意拿自己的文稿让别人乱翻乱动?“哥们儿,你得对我负责,我不能进去。告诉你,万一我折进去了,在酷刑之下,岂有完卵?我他二妈的准一一招供。”他咧着嘴笑着说,“你怕也没好果子吃!”虽然我们俩是用开玩笑的口吻说着这些话,但我还是让他翻了我的那些笔记本,撕下了有他诗句的那些页码。然后他问还看见谁抄过他的诗句,谁从我这儿抄过这些诗。他让毫无保留地告诉他。我说我再没扩散过他的这些诗。他于是说他还要去谁谁的家去翻找,告辞走了。他的气极败坏让我也沉不住气了。那时我写过一个5万余字的中篇,叫《第四次慰问》,从知识青年的命运揭示那个时代对良知的摧残。这篇东西我在一些知识青年聚会的场合里念3次。我从来不敢让它落在第二个人手中。记得有一次我在徐浩渊、李胜平那群朋友家念它后,徐浩渊到我家提出借手稿带走,我拒绝了。第二天,她们家就又被有关部门彻底地抄了一遍。抄她家1小时后我去找她,才知道事情的可怕,同时庆幸我没将手稿借给她,否则,我必难逃牢狱之灾。不能没有安全意识。我当然担心成为地下文学的查抄目标。他走后,我便将稿箱里的文字,通通付之一炬。现在想起来十分后悔。当时干嘛不将稿件转移呢?事实上栗世争也并没将自己的稿子焚毁,他只不过转移到什么别处去了。
划着那条船,我们一行人前往栗世争他们村。我很想见见猴子(芒克)。那时我只是听说过这个侠气颇重的诗人。他的诗纯净美好,像是无邪的单簧管在大自然里鸣奏。他不太和书卷气浓重的人厚交,但却喜欢和同村的劳动人民为伍。盛传他在村里爱上一个姑娘,拼死拼活地要娶她。他和村里的后生交朋友,把他领到家里住。一次,猴子的姐姐终于发了脾气,轰人家走,猴子就帮那村里后生一块儿和他姐姐干仗。很显然,这是我们很多人难以作到的。我还知道他和一个叫彭刚的现代派自由画家一同流浪过—效仿美国作家克茹亚克的《在路上》那种既浪漫又疯狂的方式,但在出北京没多久便被擒获遣返京城。
在大淀里很容易迷路。我尤其辩不出东西南北。我看淀里的景致总是大同小异水路的两侧是方阵一样的芦苇荡,鸭子在那里游来游去。靠苇荡的地方总能看见鸭子下的蛋。他们村距离抵庄有半天的水路。记得那一天划船的是栗世争,他竟然一路划一路辨别方向,没出什么差子就到了目的地。他辨别方向的能力确实让我佩服。猴子不在。据说追那个妮子追到什么地方去了。
没见到猴子,我有点失望。说实话,我真想知道他对身边的一切是怎么看、怎么想的。他能那么投人地融人村舍之中,那么真心地交村里的朋友,在我总是难以做到的。但我必须解决这个问题——因为在我那个太行山的小山村里,知识青年己大都谋生走了。只剩我独自留守。他或许能启发我点什么。
周游后,我又在宋海泉的寨南住了一个月左右。在那里我读书、游泳,真是悠哉游哉。我们在大堤上闲聊,有时讨论一些颇为深奥的问题。谈文学,谈诗歌,粪土当年政局。当然我们都坚信,中国不可能永远是眼下这个样子,危机已如狼烟四伏。我们惟一的目标就是让自己尽快地成熟起来。这样,当祖国摆脱了病恹步入健康发展那一天,我们就不会是隔岸观望的帮闲,而是搏水弄潮的健儿。
(二)太谷插队青年——节日捉奸
村子里30多个一起来“扎根”的同学都飞鸟各投林,上大学的当了光荣的“工农兵学员”,进工厂的当了“领导一切”的工人老大哥再不济的也投奔父母另谋高就。唯独剩了我一个人。没任何地方投奔,没任何单位接收,甚至连村书记还找来特意对我说,人家都走了,俺们村小,容不下城里的大学生,走时可把水桶呀、灶具呀什么的,都给留下来呵。我随口答应着,心里却异常清楚,村子里已经安排了我们全部走光的事宜。我已像社会渣滓那样被遗弃,成为各层组织和机构的累赘,我无处容身。我在严酷的生存竞争中己沦为可悲的弱者。
“鹦其鸣亦,求其友声”。孤寂的太行山永远都是我巨大的慰藉。我和大山做伴,倒也逍遥,只是一到逢年过节,我就无法排遣巨大的孤独。我便要下山,找那些和我一样处境的“同类”聚会一番。
是国庆节前夕,我提了两只老母鸡,蹬着自行车下了山。在我们太谷县平地的西吾村里,还留守着我们清华附中的十几个男女同学。他们集体居住在一个大院子里。在那里,我们大锅炖肉,大碗筛酒,胡乱讲着龌龊的故事,是那样的放松、那样放荡无羁。然而又总觉得还不够刺激。总应该有点什么让人心情激动的事儿才好。但一时间又找不着什么。我们在一间宿舍里吃吃喝喝、打打闹闹地折腾够了又去打牌、算命、聊着耳闻目赌的男女之间的性事、谈各自的性经历……总之,想方设法地开心、高兴,谁知事与愿违,越是胡聊越是无聊,总觉得人生的失意犹如潜伏在角落里的毒蛇,一刻不放松地窥视你、揽乱你。所以胡闹了片刻后,总是会出现沉默。这时,大家就无聊地抽烟。突然,一个女同学进了房间,无表情地宜布道:“王八蛋又来了!”满屋人中,似乎除了我,谁都知道她说的是谁。沉默了片刻,一个男同学愤愤地说:“敲了他小子他就不来了!”另一个骂道“天天来这里鬼混,操他妈的!”我便问和我一起在大土炕上靠着被垛的同学发生了什么事儿,他说,他们集体里有个女同学和村里一位后生发生了恋情。两个人每天在一起厮混。这引起了众多同学的不满。一个同学提议说,要不把他妈的电闸拉掉,那两个狗男女一定乐得不得了,一准会一丝不挂地操起X来!然后咱们就去“捉奸”,把那小子痛打一顿,再押着他们俩光着眼子满村游街,让他们满世界地丢人现眼去!这个主意让我们喜形于色,有人拍手叫绝。于是分配了任务,谁谁去拉电闸,谁谁冲进房间“捉奸”。还设想万一出现的意外,比如,动作慢了会让那对奸夫淫妇穿戴整齐,那便不好处理了。最好能将他们赤裸裸地按在床上……滑稽的捉奸行动开始了。待电闸拉下三五分钟后,我们一个个心怀异样的兴奋和紧张,摄手摄脚地朝那女生的宿舍走去。绰号叫小咧锛的同学一声令下,早己埋伏好的这些男女同学便争先恐后地挤到门前,一边高喊着一边踹门。谁知门封得挺死。屋里沉默了片刻后,那个女同学显然懂得“擒贼擒王”的哲学,在房间里厉声叫骂带头的那个同学:“小咧锛,跟我玩这套!我知道全都是你他妈的捣的鬼!”这一招果然厉害。毕竟都是同学,毕竟在文化大革命中是一个派别的战友,毕竟在插队初期都是因为志趣与爱好相同才凑到一起来的。小咧锛在啃节上当然不能退缩,扯着沙哑的嗓子和她对骂,说要抓流氓,捉奸。一听这话,里面那个女生骂得更厉害了。乱哄哄地叫骂和踢门击窗了一阵子之后,门突然开了,那个女同学衣冠齐整地站出来,插着腰跳着脚和众人争吵对骂,这帮人多,一部分人冲进屋去捉那奸夫。他正站在屋子中间浑身筛糠一般发抖呢。两个人都穿着衣裤,让众人好生失望。毕竟只是个农村子弟,平时也知道这些城里来的“野种”没人敢管教,不知道他们能闹出什么事儿来,村里后生只是一个劲儿地哀求:“不敢了不敢了,以后俺决不敢了!”还是那个女同学朝他厉声喝叫:“别怕他们!咱们没干犯法的事儿!”这句话提醒了那后生,他开始以沉默来对付叫骂。这帮同学便你一拳我一脚地揍他。他就是一声不吭。突然,那个女生不再搭理任何人的围攻和谩骂,分开人群往外走。大家当然要阻拦。她却声音极高地叫起来:“你们算他妈的干什么的?!我连尿尿的权力都没啦?你们有本事一刀砍了我!我他妈的借你们俩胆儿!”这女生在我们学校里可谓是久经风雨考验的井冈山红卫兵战士,参加过多次武斗,审问过敌对派别的俘虏,如此在在大风大浪里行过船的人,如今怎会在这一汪汪连纸船都掀不翻的尿泡里跌份?!吓唬谁呀!她径自往北墙根处的茅坑走去。这边,大家伙就继续对付村里的后生。问得更直接了:“你们俩黑灯瞎火地操X没有……”他露出一副可怜而又无害的模样:“俺……有那贼心也没那贼胆呀!你们都是什么人呀!俺敢沾吗?!真的,俺向毛主席保证!”“别他妈的保证!向谁保证呀!”说着又是一顿拳脚。这时那女同学上罢茅房回来了,声音更加理直气壮:“你们他妈的有事没事儿?!别瞎耽误功夫,我们还有事呢!”为了体面的下台,小咧锛又带着大伙儿屋里屋外地和那女同学吵闹了一番,最后义正辞严地宜布了几条“禁令”,诸如在知青大院里不许非法同居,不许搞流氓活动,特别是非本院知青,不得擅自出人等等”…事情当然以我们这帮人什么也没捞着而告结束。在房间里大家总结经验,说自己太没经验了,干捉奸的事儿,应当不由分说瑞开门就把人按在床上,就像警察抓人一样,什么叫捉奸捉双呀,还让她去茅房!她的X里准夹着避孕套呢!她借口上厕所,把避孕套给扔茅坑了!众人恍然大悟。立马有人提议去搜查茅坑!于是赶快找手电,男女人马又火速杀到北墙跟下的狭小露天茅房里。众人伸着脑袋往茅坑里探寻,几个哥们儿先后用搅屎棍把个茅坑搅得臭气熏天,也没在里面捞出个所以然来。有人说,那娘们儿准是先把避孕套包在手纸里再扔进茅坑的。有理!于是大家就又专挑浸在粪便里的手纸,一个个像侦察员那样每当找到一块手纸便翻来顶去地研究,全然不顾那里的恶臭与醒醒。当然还是一无所获。大家兴味索然地放弃寻找避孕套的努力,重新回房间里“欢度国庆”。
但是如何大家也提不起任何兴趣。我则决心第二天一早就离开西吾。
后来我就以这次生活感受编了一篇名叫《聚会》的短篇小说。发表后居然引起了一番轰动,海内外不少刊物翻译和转载。此为赘述。
(三)再次“大串连”
在村里我看那些盖着县图书馆公章的书籍。那还是我和同村同学郑光召一起刚刚来插队时,在县图书馆被查封的禁书屋里偷来的。读书、做笔记、在纸上胡乱写些小说……日子过得倒也逍遥。突然一桩好事出现了。我的一个在北京认识的朋友来信,说他要借着探亲的机会去全国旅游,他知道我在大串连时期有着丰富的走南闯北的经验;况且去旅游,安全是首要考虑的问题,他便选择我做他的搭档。但我没钱。怎么办?只好施展我的木匠手艺,打了一个碗柜,让村里的车把式穆夺小给拉到太谷县城,卖了30块钱人民币,又把没吃完的谷、小麦、玉米装3口袋,用自行车驮了,拉到太谷纱厂,卖给了一个儿女成群,粮食月月紧缺的家庭。这样,我兜里揣着100多块钱,浑身轻松地和那位朋友在火车上汇合了。当然,这百十来块钱是根本无法用来全国旅游的。但穷人有穷人的招儿。我只有动“知识青年”的脑筋,想了个万全之策只花5分钱买张站台票即可,两人有一张车票足矣。果然,我这招儿屡试屡灵。令那个朋友佩服得不得了。
我爱旅游。那是读“无字之书”。它能给你书本上永远也学不到的东西。三山五岳、大江大河、各个城市和村镇走一走、串一串,真是十分刺橄的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