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行真是辉煌。从山西太谷上火车,当夜就到了陕西华阴县。我己经是三上华山了。我喜欢华山。它那样雄伟险峻,那样气势磅礴,而登高望远,又是那样让人心胸开阔。所有这些,把旅游的辛劳和磨难都远远的甩在九霄云外。华山同全国各地的名胜古迹一样,所有的庙宇都被摧毁。中国文化中有这样的说法:乱世和盛世看庙宇。那意思是说,庙宇总是在动乱的年月里首先遭到破坏;而在盛世,又总是首先将它修葺一新。事实正是这样。华山没有一处庙宇是完火生夕好的。西峰顶上的气象站因由解放军驻守而成为华山顶上惟一完好的建筑。在华山3天,我们就又登上火车,去了临撞。这是个美丽的小城。有杨贵妃洗澡的温泉。如今叫“华清池”。在这里我们痛痛快快地洗了平生第一个温泉澡。这里还是西安事变的关健所在—蒋介石便在这里的骊山夹缝中被生擒。遇够了,我们又去了西安,在大、小雁塔、碑林等公园浏览了一番,便又乘车去了四川。
四川真是天府之国。这里绮丽的风光和俯拾即是的名胜古迹真是太丰富了。峨嵋山、乐山大佛、杜甫草唐、都江堰以及诸葛墓等等,能去的都去了。1974年的四川和全国各地一样,贫穷、动乱,到处可见上访的人群和四处游荡的“盲流”,在街头闹市,随处可见鸣冤叫屈的大字报。
一路上,我随时将所见所闻记录下来。到处都弥漫着怨声载道的不信任情绪。在成都,我们看到一张大字报,在诉说了自己遭受的冤屈以后,该文作者表示,如果得不到平反,他将在某一天吊死在省革委会门前的大树上。四川省还是缺粮大省。和这里的人聊天,说只要给一位姑娘一个火烧钱和半斤粮票,她就能跟你随便上床,甚至只要你愿意,还能娶她当老婆。所有这些,我都记录在我的笔记本中。我那个朋友带的苏修135相机为我们留下了珍贵的镜头。也许过得一太逍遥了。当年在那种动乱的年月里,谁有心思和经济能力去全国旅游呢?所以我们的行为总是引起不少人怪异的目光。毕竟那些旅游景点只是在太平盛世里被人光顾,而在朝不保夕、人命危浅的岁月里,几乎二沦为荒山野家。然而越是在这样的地方,越是能让人产生历史的思考。能让人发怀古之幽情。在一些佛家圣地坍塌的墙壁上,我们看到很有水平的“七言绝句”,大多是在发泄不满情绪。记得在峨媚山金顶上的破庙墙壁上,一首诗中这样写道:“千秋璀灿蒙糟粕,敢有佛风随我来。”我也将它抄了下来。
峨嵋山除了青山依旧,流水潺潺以及猴子成群以外,最令人感慨的就是那些原本辉煌的庙宇,无一幸免于“破四旧”的浪潮。庙宇被大火焚毁,到处是颓垣断壁,真是惨不忍睹。而且这样著名的大山里人迹寥寥。我们走了半天也没见到其他游人。只是快到山顶时,才见到几个背着巨大包袱的乡下模样的人。他们小心谨慎地躲避我们,仿佛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这自然引起我的注意,后来发现,他们是虔诚的佛教徒,是来朝拜的。他们总是面对那些坍塌的寺庙磕头、烧香、摆上微薄的贡品。他们有人放哨,一看同见有人影在山路上出现,就立即抽身离去。但多次狭路相逢之后,他们知道我们只是两个单纯的游客,便不再提防。
我们在洗象池的庙宇里住了一晚上。整个庙宇里只有我们两人,明朗的月亮无比皎洁,晚风徐徐吹来,让人浮想联翩。记得洗象池庙宇里有一水井,里面的水极为清例,喝之甘甜无比,而在月夜里看那汪井水,荡漾着那那轮明月,就象在戏弄一个巨大的晶莹剔透的珍珠。
一切都那样值得回忆。记得是在开往昆明的火车上,我实在太困了,便钻到一排座位底下睡觉去了。这样,便没来得及安排对付查票的事儿。半夜里,我正睡得香甜,被脚踢醒了。“车票!”乘务员凶巴巴的地朝我吼叫。我只能说没有。毕竟己不是毛主席号召全国“大串联”、不花一分钱乘火车的年月,我老老实实地掏了10来块钱补票款。这是此行我惟一买的一张票。
云南是个不折不扣的春城。到处都是花香。这个城市真是让我流连忘返。八百里滇池烟波浩森,滇池旁的大观园那幅全中国最长的对联更是令人拍案叫绝。不知为什么这里的文物古迹在浩劫之中能幸存下来!而在任何景点,都有那些无照人人员兜售相关的景点介绍。我在这上面还是肯花钱的。无论对方开什么价钱,我都要买来保存。特别是蜡版刻印的介绍清朝诗人孙髯翁写的那副长达180字的对联的小册子,仅几页巴掌大的纸,字体也歪歪斜斜的,竟然卖1块钱!贵是贵了点儿,但想到其价值,我还是买了。对联中透视功名利禄的辞句堪称警世恒言:“……把酒凌虚,看滚滚英雄谁在?想汉习楼船,唐标铁柱,宋挥玉斧,元跨革囊,伟烈丰功,费尽移山心力,尽朱帘画栋,卷不及幕雨朝云,便断竭残碑,都付于暮烟落照,只赢几柞硫中,半江渔火,两行秋雁,一枕清霜……”看古人如此超脱,真令我佩服不己。对照身边那“费尽移山心力”的男女“强人”,如今又怎么着?即使呼风唤雨,应者如云,最终还是“卷不及幕雨朝云”,便成了“断褐残碑,都付于暮烟落照”!大观园里还有副对联:“千秋怀抱一杯酒,万里云山一水楼”何等胸襟,何等潇洒,何等超脱!至今,我还以为我在为人处事过程中,渗透着这样的哲理。它们己融人我的血液之中。看来是终生不能变了。
我那个同行朋友回家与父母团聚去了,只剩我独自在昆明街头闲逛。终于等到他回来了,我们便游石林去了。
途中我们迷了路。两个人在荒山上走了很久,直到晚上十一点多钟才看到山下有依稀的灯光。所幸这里的山并不陡峭,借着月光,我们在草丛中淌着,终于抵达了灯光所在的地方!一问,竟然就是石林招待所!交验了各自的证明,我们住下了。房间原来是一间偌大的礼堂,还都是地铺,所有的旅客都住在这里。我就着昏暗的灯光看了看,足足有一百多张地铺上,只睡了七八个人。
石林真美呀!那些千奇百怪的石头千姿百态地戮在清澄碧透的水中,我们沿着水中婉蜒的石头小路,欣赏着、惊奇着、兴奋着,忘乎所以的境界正是天人合一的最佳境界。据说,如今石林的那乱池水己经荡然无存,只剩了那些石头依旧。我听了不免黯然。那水、那石,本是孪生姐妹,一个己干涸作古,另一个岂能一枝独秀?不过是勉强支撑罢了。
此后我们就沿贵州、广西、湖南……北上了。也许我的叙述太多了,应该早早结尾。那就只谈我在南岳衡山被“抓”一事吧。火车没进入湖南,我就决定登衡山。同行的朋友欲去武汉看望女朋友,我们相约在武汉汇合后就分手了。记得在衡山站下了火车,乘摆渡过了湘江,在码头看到大级公告,说禁止一切闲散人员在南岳衡山一带逗留。我并没往心里去。类似的公告在不少地方都有。我一个游山玩水的插队学生又怕什么?当时己是傍晚,我在路边搭了一辆拖拉机,赶往衡山脚下。在路边的小饭馆里随便填饱了肚子,我就开始找住的地方。起初,我想在长途汽车站忍一夜,但又觉得应该好好睡一觉,毕竟我们坐的是火车硬座,再加上颇沛流离的,住旅馆吧。街头就有小旅馆。是当年流行的名称——“工农兵旅馆”,门面上写着“为人民服务”“顾客之家”、“住宿请进”等字样。挺干净。我进去了。谁知登记时,我竟然从钱包里、书包里,找不到介绍信了。这可不是闹着玩的!那时的介绍信(又称“证明”)犹如今日的身份证,没了它是寸步难行的。找不到,我想,那就算了,去长途车站吧。但那女服务员说“没证明也可以住。你不就住一晚上吗?’我当时这个感激她呀,夸她服务态度好,夸她长得漂亮,夸她们旅馆干净……好话说了一箩筐,她也高兴得不得了。晚上,我坐在床上写完日记,将日记本往枕头底下一塞,便睡觉了。
半夜里,一阵激烈的敲门声把我从沉睡中吵醒。“谁呀?”我迷迷糊糊地问。门外的男人说是查房的。我只好穿着小裤权去开门。是两个警察。他们要我出示介绍信。我说介绍信找不着了。他们便查看我的书包,里面只有几件换洗的衣裤和袜子。他们又让我掏兜、查看钱包。他们审视我放在枕边的那块苏修手表,问我“那块手表在哪里?”我知道他们在把我当歹徒——起码是小偷在审查。我说我就这么一块手表。钱包里只有十来块人民币。他们让我把藏在身上的钱都拿出来,我说你们也看见了,这就是所有的东西。书同包里有个小小的通讯本儿。里面写有我认识的各路朋友。他们像抓住什么证据似的将它死死地摸在手里。我想到我那压在枕头底下的、记录着一路见闻的、抄录有庙宇墙壁上的“反动”诗词的日记本就胆战心惊。要知道,那里面任何一页的随便几行字,若被当时的执法人员看见了,我就肯定完蛋——-会成为不折不扣的“反革命”分子!我心想,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他们发现它。越想越紧张,我竟控制不住地浑身哆嗦起来。那警察锐利地问:“你哆嗦什么?”我说我从来没遇到这种场面,紧张造成的。他瞪着我说:“是吗?”我继续筛糠一般抖动着,点点头。最后,他吩咐我:“先睡觉,明天一早到派出所来。这些东西我们先拿走了。”他们把我的手表、钱包、通讯录以及那个书包和里面的衣服都拿走了。他们一走,我可松了口气。连忙将那日记从枕头下取出来,藏到了床板和床头衔接的地方。此后,在忐忑不安中,我居然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我将日记本再次取出。本儿不大,我将它藏在裤腰里,然后就去派出所。昨晚上查房的一个上了点年纪的警察又审查了我一个上午,问我从那里来,到那里去,听说我就是为了全国旅游而来,他有点不相信。“你兜里就这么几块钱,能全国旅游?”“我的钱都在同伴身上呢。”我解释说,我怕被偷被抢,所以在与朋友分手前,将重要的东西都放他那里了。“火车票也放在他那里了?”我铁嘴钢牙地说,我下车下得匆忙,忘了跟他要。他还详细地追问我家庭住址、插队地点。关于这两个间题,我是必须撤谎的。我知道,只有我在这里被扣押的消息一传回去,那就会引起轩然大波,说什么的都会有。况且我那会儿正在办着“病退”(即因身体不好,无法务农,申请返回北京),有点闪失,一切将鸡飞蛋打。所以我就铁嘴钢牙地胡乱编住址和插队所在地。他似乎察觉出我在瞎编,反复问,我则在反复回答的过程中始终没前后矛盾过。他便问我那个同行的朋友的下落。幸好我那通讯录里有他去找的那位女友的电话。这是为了防备失去联系;他才给我的。那个警察就往这里打电话。虽然没找到那个朋友,但看我说的是实话,他便没再纠缝我。后来他出去办什么事儿,留我独自在那个院子里。院子里有个干活的木匠,他悄悄对我说:“别怕,没事儿。”为这句话,我挺感激他。快到晌午,那警察回来了,让我跟他走。他也不说带我上那里去,只是让我跟他走。这一路我非常忐忑不安。我不知道等待我的将是什么。终于,目的地到了。原来是警察分局。地方挺大,来来往往的都是警察。他让我在一间房外等着,他要去办理手续。我心想,坏了,可能是办理拘留手续……我便说:“我想上厕所。”他顺手一指:“那边,快点啊!”
南方小市镇的茅坑是真正的大坑。上边用木板与粪坑隔开。往下一看,足足有两三米深,发酵的大粪热烘烘的,蛆虫在里面奋力地蠕动,特别是风一吹,火江夕又臭又热的旋风便从下面掀上来,弄得你浑身不舒服。况且那木板年久失修,踩在上边咯吱吱地响,真是既可怕又恶心。我真不愿意把那个本本扔人这种醒眨的地方。可是不扔又怎么样呢?万一被发现……我一狠心,将它扔了下去。虽然心痛,却如释重负。心想,这回我就什么也不怕了。
谁知,再见到那警察,他却是还给我各种扣押的东西!钱包、手表、书包、通讯录……”打长途电话核实你的身份,用了5块7角,这是剩余的钱。你在这里签个名字……”
一场虚惊!我一边签名留念一边这个懊侬呀!那个本……唉,可惜了!
此后,他又押着我去了码头,监视着我买了一张渡过湘江的船票。在码头上,他指着我曾经看过的公告,说:“你擅自闯入不许闲散人员逗留的地方,是犯法的。念你是插队学生,放你走吧。”
真他妈的懊侬!西岳华山、东岳泰山、北岳恒山、中岳禽山都去了,惟独这个南岳衡山!上了船,听乘客们聊天才知道,说此处正有大官在疗养呢,于是便封山育林了。噢,难怪呢。很久,我的心才彻底地放松下来。在我身边的船梆上坐着一个年青的母亲,她正逗着怀里的孩子玩耍,我听她那再普通不过的哄孩子的话语,就像听一首动听的歌谣。我想起在白洋淀听赵金星讲他刚出监狱的感受。于是更深有体会了!
然而,让我至今不能忘怀的就是那本被抛在茅坑里的日记。如果它还在我手上,该多有意思呀!但它已经作古。想起它,我就涌起一股复杂的情怀。怎么说呢?它有点像我们逝去的青春,它属于你,却又被别人牵着。你没有机会自由地表达自己。你不得不被迫让你的青春流放。就像那本日记,你不得不偷偷摸摸的,关键时还不得不让它在茅坑里打滚,然后再去怀念它。但它最终还是没能掌握在你自己的手中。那个茅坑改观了吗?已经九十年代末期了,小镇的厕所己经改观了吧?不会是当年那种浮泛蛆虫的大玩了吧……即使它没改观,那日记本也一准沤烂了。你只有靠残缺的记忆来追述那个在茅坑里打滚的青春了。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