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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依依墟里烟(二)(1)

柿子谣

大人用柿叉把柿子叉下来,摆得满地都是,由小孩摘去枝叶,装进筥里。叉到红柿子时,喜欢开玩笑的大人,将它挑在柿叉末端,晃动着,忽高忽低,忽左忽右,像浮标。小孩经不起诱惑,如同上钩的鱼儿,踔着,跃着,荡漾出一阵阵欢笑。

柿树是秋天最耀眼的景观。张中行先生认为它最可入画。贾平凹先生也视之如佛。

20世纪80年代以前,老家有许多成片的柿林。厝前就有四棵柿树,又高又大,蔚为壮观。虽然没有一棵属于我家,但它们同样给我不少愉悦。当它们露出鹅黄的花蕾的时候,让我看到生机和希望;当它们花开的时候,米黄色的状如佛手瓜的花朵散落一地,我会捡拾一些,用细线将它们串起来,当作项链,挂于脖子,自我欣赏,闻它的芳香,或用芒萁管充当它们的轴心,横在小小的飞流之下,让它变成飞转的水车,领略它无尽的美;当又黑又大的知了在枝头高歌的时候,让我倾听乡村最古老的音乐;当树头偶尔长出黑褐色柿菇的时候,让我品尝意外收获的甜美;当柿子红透的时候,显然是秋之风物图的点晴之笔,虽然我难以吃到,但它可以让我由远及近地眺望与遐想;当小鸟欢聚一树的时候,虽然我未能跻身其中,但它可以让我分享它们的欢乐……

老家的柿树主要有:猴柿、涂柿、珠柿、冬节柿和鸭蛋柿。

猴柿和鸭蛋柿多为野生,核多,肉少。榨油是它们的唯一出路。柿油有不少用途。而它的剩余物似乎毫无用处,倾倒在油坊前面,堆积如山,堵了山涧,苦了许多鱼虾。那个时候,我总是盼望能来一次洪水,把它冲走。猴柿还有两个独特用途,一是作砧木,二是用来揶揄馊主意多的小孩:“猴柿子单单核。”

涂柿是嫁接的,果实微微束腰。它肉多,核少;好吃,生脆,清甜,润肺。盯着它的人很多。采摘时间比珠柿略早些。

我生性胆小,又极爱面子,想吃一颗涂柿,往往要经过一番复杂的思想斗争。凭借夜幕的掩护,畏首畏尾,战战兢兢,独自去一个偏僻的地方,找一棵稍矮的柿树,摘几颗涂柿,悄悄埋进水田里,扳着指头数它四五个晚上,即可一饱口腹之欲。那时的涂柿真多,油茶山上,番薯地里,田间地头,到处都有。它们高大而丰产,几乎不见大小年,柿子成熟的时候,随手折下一枝,就会塞满所有的口袋。可我总是怕,不单怕被人逮着,更怕父母打骂。骂归骂,打归打,哪个同龄人儿时没干过这种事?

腌涂柿有两种方法:一种是干腌。通常用木桶,很大的木桶。周围抹上泥浆。贴上油桐叶。放入涂柿。盖过油桐叶。再用泥浆密封。只需三四天,就能腌熟。另一种是水腌。通常用大缸或钵头。泡些盐水。加入辣蓼。腌它五六天,即可抚慰急切的味蕾。

珠柿、冬节柿都是晒柿饼的好柿子。只可惜,冬节柿已于20世纪末消亡,如今仅剩为数不多的珠柿了。

若按柿树种类论多寡,珠柿则最多。若按柿树身材论高低,珠柿则最高。若按柿子个头论大小,珠柿则最大。这也得益于嫁接。

小时候,我最喜欢珠柿那灯笼似的红柿子。每到柿子红的季节,我就到处寻找红柿子。常常围着一棵柿树频频抬头,转来转去,脖子酸了,眸子也痛了,却一无所获。偶尔发现一颗,它又吊于高高的树梢,好像要考验我的手技、脚功、胆量与意志。说实话,我的手脚并不利索。但为了红柿子,再高大的柿树,我也敢爬上去,再细小的树枝,我也敢攀出去—树枝垂下来,垂下来,断裂的声音已在惊叫,眼看就要折了,我也不会放弃,还在做最后的努力—伸长腰肢,伸长手臂,摘下它,或用枝丫钩下它!

火红的柿子终于轻握手里,柔软从手心传递到心里,满怀甘甜。然而,认真一看,它已被小鸟鹐过。扔掉又可惜。犹豫之中,还是跟小鸟分享了几口。带着几分扫兴,像一只知了,慢慢挪下来,感觉安全了,倚靠于粗壮的枝干,一边舔嘴唇,一边折几根枝丫,找几个隐匿在枝叶里的青柿,对准它的尾部劙一下,像蜂蜇人似的,连枝丫也留在那里。等待五六天,每个柿子都红透,可谓柿柿如意。若去做切面的店里拿些食用碱,在柿蒂旁边轻轻一劙,厾一两滴碱,顶多两三天,就会红透。柿子红得太快,小鸟也来不及光顾,所以完好无损,艳丽迷人—虽然不如自然红的甜软,但毕竟是自己小聪明创造的成果,同样令人欢愉。有时我也去摘几颗青柿,揣在怀里,带回家,埋入谷壳、米糠或秕谷之中,催红。

对于此类事,父母是向来反对的。父母怕被人叨唠,更怕发生意外,常拿村里一个老人作为反面教材。那人在大跃进时,他的老婆嘴馋,从一棵柿树边路过,看见树上吊着一颗红柿子,催他去摘。结果呢,柿红没摘下,反而踣断腰椎,驼背一辈子,死了也难以入殓。我见过那人。有些没教头的小孩常常当面戏称他驼背,甚至将他的名字与那事编成顺口溜,一遇到他,就传唱。气急败坏的他,往往睩起眼珠,一边大嚗,一边死追。他又不是飞毛腿,怎能抓得到?追到上气不接下气了,他就用拳头捶打自己的胸膛,“砰砰”直响。至此,那些小孩也怕了,纷纷作鸟兽散。

摘珠柿是热闹的,有趣的。大人担去筥,小孩则扛去长长的柿叉—一端带叉的竹竿。大人用柿叉把柿子叉下来,摆得满地都是,由小孩摘去枝叶,装进筥里。叉到红柿子时,喜欢开玩笑的大人,将它挑在柿叉末端,晃动着,忽高忽低,忽左忽右,像浮标。小孩经不起诱惑,如同上钩的鱼儿,踔着,跃着,荡漾出一阵阵欢笑。大人有时也出几条谜语让小孩猜,比如:“红灯笼,铁宝盖。秋天来,树上挂。日红红,夜红红。风不灭,雨不灭。照天空,照大地。你也爱,我也爱。”并以红柿子悬赏。孩子们搔首弄耳,争相猜谜,妙趣横生。

摘回来的珠柿,交给妇女扒皮。柿扒是白铁皮做的,呈弓形,一端是阔的,一端是尖的。扒柿是细活,也是技术活。功夫好的,左手大拇指与食指、中指和无名指配合着,捏紧柿子,让柿蒂朝上,右手执柿扒,从柿蒂周围开始,横向,即逆时针扒过(不能竖着扒,跟人的腹部手术不宜纵向剖开一样,否则挪柿饼时会爆裂),柿扒在柿子表面轻轻地吻过一圈又一圈,柿皮像面膜似的揭下,再用柿扒的尖端挑去柿子尾部的那个小黑点,动作娴熟,干净利落。兴致高的几个妇女也会展开扒柿皮比赛—看谁扒得快,看谁扒得细、扒得薄、扒得长。有的扒一个柿子就一条皮,好细,好薄,好长。这样的场面,小孩总是不会缺席的。他们各守在一个大人跟前,或蹲,或站,或双手撑着膝盖,伸头撅臀,面对越扒越长的柿皮,啧啧赞叹;有的小孩生怕那柿皮断掉,伸出手来捧住它。大人每扒出一条柿皮,便被小孩欢欢喜喜接走。他们小心翼翼地捏住上头,拎起来,呈螺旋状垂着—若将它拉直了,或许有一两尺。他们相比着,说长道短,叽叽喳喳,争得面红耳赤。大人一边继续忙着手中的活,一边倾听小孩的争论,满脸灿烂。她们的甜美微笑,便是这场比赛的收获与奖赏。善玩的小孩还用小竹竿挑着那长长的柿皮,耍出各种花样来。

扒好的柿子通常晾晒于有孔隙的或方或圆的竹匾。乡亲们管这种竹匾叫柿筛。柿子脐部一律朝上,成行成列,煞是好看。天气晴好,晒它三四天,即可进行“倒核”。也就是第一次挪柿饼。挪柿饼大多在晚间进行。大厅里,隐约的灯火下,聚集着左邻右舍的许多人。有男有女,或站或坐。有的默然,有的絮叨。有的故意递到女的面前去挪,表情怪异。女的往往会向他瞪眼或噘嘴。那时,我不明白那些动作传递着什么信息,但我知道那硕圆而半软的柿子,可能是他们心知肚明的某个器官。

挪柿饼的要领是:用手指挪着柿子,双手配合默契,靠双手中间三指托住柿子,塑造它形象—用大拇指轻轻向一边挤压,使柿核歪向一边,使之扁平、松软,易于晒干、脱涩。

每块柿饼挪毕,反个面,又摆于竹匾,置于晒架,接受露水滋润。

又晒五六天,第二次挪柿饼。

再晒七八天,最后一次挪柿饼。此时的柿饼有些胖,水红色。此前若有闲工,多挪几次,柿饼就会更柔软更甜美。

复晒七八天,干了,颜色也从水红色变成红褐色。随便拿起一块,沿着相反方向拧过,直至麻花状,如不断裂,即可收起,置于干燥通风的房间。不宜密封,最好堆于柿筛。要是每隔十几二十天,将其从一张柿筛倒向另一张柿筛,十分有利于析出柿霜。析了柿霜的柿饼,有一种朦胧的美,如同化了妆的红颜。天气渐冷,面粉状的柿霜也慢慢析出,起初是淡淡的,随着严冬的到来,愈来愈白。

晒柿饼的那些日子,到处甘甜弥漫,叫人垂涎。刚挪一次的柿饼,又软又甜,那是极解馋的。有些大人为应付嘴头急的小孩,也把柿子擦成丝,天气晴好,晒两天即可,口感不亚于柿饼。

柿饼除了直接食用外,可泡茶、煲汤、掺饭,还能当药用:清热,润肺,和胃,止渴,止咳,止泻,止血,平皱,益气,解酒,降血压,助消化……柿霜能清上焦,可治臁疮……柿蒂能降气、消咳、安神……于是,永泰柿饼获得国家地理标志证明商标,拥有特殊的“护身符”。

“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西厢记》这句唱词其实不是唱枫林,而是唱柿林。进入秋天,柿叶渐渐掉落,铺陈一地金黄,而有些柿叶却迟迟不肯离开枝头,像不倒的旌旗,在萧瑟的秋风中,“沙沙”作响,为自己的战士—那些通红的高挂枝头的柿子鼓呼。红柿子是秋天的长明灯,是秋天的七彩虹。红柿子照亮柿树,照亮旷野,照亮人和鸟的眼睛。秋风因它而温和。秋色因它而亮丽。秋韵因它而醇美。秋声因它而不悲凉。红柿子属于秋天,属于大地。它是大自然最精辟的语言,即使作为标点,也是最有韵味的感叹号、省略号。到了冬天,繁华落尽,柿树则显示出它另一面的生命底色,钢铁一般—每一枝皆如钢钩,每一桠皆如铁叉。

茶油进行曲

我,我们,我们的村庄,我们的后代,再也看不到古意沉沉的坊母,再也看不到牛拉碾饼的情景,再也听不到坊槌撞击坊楔的声音,再也感受不到这部分缺失的质朴与神韵了!

对于季节的感知,我是从35岁那年开始的。而触摸霜降,可追溯到八九岁,甚至更早。这是因为,油茶在这个充满寒意的节气里“抱子怀胎”—开花、成熟。我通过油茶的花和果感悟季节,通过油茶的暗香品味生活。

一棵油茶树,就是一台无需动力的空气净化器;一片油茶林,就是数不尽的不要付钱的健康呵护者!忠心耿耿的油茶树每时每刻都在为人类化解有害气体,一生一世都在为人类奉献清新与芳香。

每年春末,我几乎都到油茶林里找茶苞吃。茶苞大多结于老茶林嫩梢,有的像果实,大者堪比水蜜桃,次者不过小苦桃;有的像叶片,肥胖如猪耳,或环抱成碗莲,或低垂似鹰爪。初期为青色,渐趋淡红色,最终因表皮脱落,露出浅白色,万绿丛中一点白。找茶苞是件很开心的事。运气好的话,碰上一棵大油茶树,就能摘下几个茶苞。起初,我也只是稀里糊涂地寻找,稀里糊涂地大吃—口感是我吃过的野果中最不一般的—不一般的脆,不一般的甜,不一般的酸。它是油茶树奉献给我们的“奇异果”。后来,一个偶然的机会,我从一位林业专家那里得知,它根本不是什么“奇异果”,而是一种病态,因一种叫外担子菌的侵入所致。于是,我忽然担心起来,它对人体有害吗?但愿不会。但愿它也跟蛤蚌因小沙子侵入体内而育的珍珠一样,也跟香树因微生物侵入伤口而结的沉香一样,都是珍宝。

进入霜降,茶花盛开,漫山遍野,满树满枝。它们相互簇拥,照耀依然墨绿的叶子,烘托即将采摘的茶果。淡淡的花香密布整个村庄。没有谁启蒙过我的审美,包括我的小学老师。而我喜爱茶花那瓷瓷的、玉玉的、嫩嫩的白,喜爱茶花那纯纯的、柔柔的、甜甜的香。堪称淑女美媚的李清照如果当年亲眼目睹过它,恐怕也会担心:“怕情郎猜道。奴面不如花面好。云鬓斜簪,徒要教郎比并看。”

我经不起茶花的诱惑,常常跑到油茶林里,寻找有蜜的花朵。它的蜜如同一粒小露珠躲在花蕊的蜜腺里。折一截干枯的芒萁,抽去芯,便是好吸管,一头衔在嘴里,一头探测花蜜,吮吸着,像蜜蜂那样享受。可是,许多茶花并没有蜜,即便有,也不多,往往仅够滋润吸管—能吸到嘴里,让味蕾欢欣鼓舞的,更是少之又少。只得伸出舌头,用舌尖去探寻自己喜爱的花蜜。每一朵花来年都是一粒乌黑发亮的茶籽,都将变成金黄喷香的茶油。尽管小心翼翼,还是舔坏许多花。嘴唇黏满花萼、花瓣甚至蚂蚁之类隐匿的小虫,胡乱抹过,啐出。

折几串花枝带回家。插入盛有清水的瓶子。摆于窗台。这素洁,这馨香,与落满尘土的窗台,与龟裂灰暗的土墙,与四处弥漫的异味,与大半个头钻在棉絮里紫红而肥胖的虼蚤,无论怎样变化角度,又转换思维去审视,都是不和谐的。这茶花就像一棵小草,于不经意间,接受蜻蜓、蝴蝶、小鸟的垂顾,它们心中除了悸动,还会有什么?茶花从寂寞的山上来到贫穷而又热闹的家,引来兄弟姐妹的欣赏,也引来邻居男人女人的侧目。父母也会在晚上临睡的时候,用疲倦的眼神,透过暗淡的洋油灯,瞥一眼持续开放的茶花。酣睡之中,吸入带有花香的空气,做一场奢侈的梦—大概与花事无关,与浪漫无关,无非梦见:忙碌了几天,多收了几斤茶籽,多榨了几斤茶油,还清谁家的陈年老账。

霜降前夕,回到老家,走进油茶林,站在曾经吸过花蜜的油茶树面前,看着那些不再年轻的油茶树,看着依然密密匝匝的茶果,看着依然洁白如雪的茶花,看着依然忙忙碌碌的蜂蝶,看着依然仓皇扑棱起来的珠颈斑鸠,忽然觉得,远逝的情景,仿佛失散经年的宠物忽然返回眼前。

这忙碌的蜜蜂是从前的蜜蜂吗?纷飞的蝴蝶是从前的蝴蝶吗?受惊的珠颈斑鸠是从前侥幸没有被我压弯的油茶枝吊住的那只吗?轻拂的山风还是从前的那一阵吗?这山已不再是从前的山。因为坟墓增加了许多。坟里住着我所熟悉的邻居老人—或许他们的魂灵也在琢磨:奇怪,这个顽头王怎么变得这般斯文?这树不再是从前的油茶树。因为苍老了许多。虽然枝干还是黄褐色的光滑,但生出不少老人斑似的苔痕。这节气不再是从前的节气。因为暖和了许多……

这茶花也不再是从前的茶花。这茶果也不再是从前的茶果。

只有村庄上空飘浮的暗香如故。只有我的心情如故。

油茶林里的鬼针草、土牛七、山蚂蝗、淡竹还认得我。它们的子实依然热情地黏着我的裤脚,陪伴我徜徉于缠绵的土路。不知它们想向我诉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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