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宋昭从外面提回一个马夹袋,里面装得满满的。傍晚时分,两口子提着马夹袋出门,他俩不能等到祝寿会那天,要抢得先机。出门前,卜晓得摸出小圆镜,从脸蛋直照到领口,穿什么衣服去,有讲究。过老穿着是很随便的。中山装的年代,他常年一袭灰布长衫,春夏单穿,秋冬罩在长袍上。西装的年代,他又一身灰布中山装,成了校园一景。是怪癖还是有意与时尚保持距离,卜晓得就说不清了。他去过老家,从不着西装,他又套上那件平日已不穿,还有八成新的灰布中山装,以示与过老保持同样的情趣、格调。宋昭是夫唱妇随,长裤、两用衫,也是灰色的。
过老的家,卜晓得每年都要登门几次,老人住在学校的上只角朝晖苑,三幢两层红砖小洋楼,是为三位大名鼎鼎的一级教授专门建造的,过老住中间一幢。当年这可是学校的标志性建筑,展示高级知识分子地位的橱窗,能够常在这里进出,卜晓得无形中也添了几分身价。
卜老的家,不能多去,也不能少去。多去打扰,老人嫌烦,少去也不行,关系一冷,热起来很难。老人是老小孩,要人哄。老的需要少的孝敬,少的需要老的抬举。师母离世多年,子女又不在身边,孤老头子一个,吃的穿的用的,全靠保姆料理。卜晓得常常是两口子一起登门,宋昭提的包里,有早上喝粥吃的豆腐乳、酱菜,有吃下午茶用的桃酥、蛋糕。小零小碎,所费不多,对老人的胃口,老人特别喜欢。有时卜晓得一人上门,老人会问,宋昭在忙什么啊?
宋昭今天又变了花样,从马夹袋里掏出的不只是豆腐乳、小蛋糕、乌龙茶这些小零小碎,还有两个一大一小套着透明玻璃纸的包包,大的是一套睡衣睡裤,小的是一件老头衫,老人乐了,小昭啊,你真会照顾人。说着就拆包打开老头衫,往身上比画,尺寸正好。老人说,我身上这件老头衫大洞小洞,跟我一样,该退休了。
卜晓得不同意:“过老,你老人家没有退休一说。”
过老笑道:“八十岁还不退,岂不成了老妖怪?我是日薄西山,来日无多。”
宋昭呼应丈夫:“过老,你是仙风道骨,智慧长者,你不老!”
过老乐呵呵的:“你们两口子,净说好听的,逗我开心吧?”
卜晓得说:“小昭和我说的是心里话。下周学校要为老师开祝寿会,我们也要说说心里话。”
过老收了笑容:“晓得,我告诉你,千万别到会上去为我歌功颂德。这个祝寿会,我是不赞成开的,眼睛不要只看着几个老朽,学术发展的希望在你们年轻人身上。你那个老同学洪仁达奉党委之命上门,跟我磨了一个多钟头,我再不答应,不识抬举,他没法子交差复命啊。”老人一副世事洞明的神情。
宋昭身子挨近过老,充满感情地:“这个祝寿会是我们大家的心愿,不是你个人的事。”
卜晓得恭恭敬敬:“过老,我们为你祝寿,回顾聆听你教诲的日子,也是再一次接受你治学精神的感召,走好以后的路。”
过老一脸无奈,你们都这样说,一个人反潮流,真不容易啊。
保姆送茶上来,宋昭指指拆封的和没拆封的两个衣包对她说,盛阿姨,这衣服你拿去过过水,再给先生穿。保姆应声拿起两个衣包去了。宋昭发现座下的沙发套子有年代了,黄不黄,灰不灰,她撩起一只角,说不清是什么颜色。老人看着她,小昭,又发现什么啦?
宋昭笑着说,过老,下趟来,给你换一副沙发套子。
过老说,我先说好,你得收钱。
宋昭大声,好,我收钱,你还得付我劳务费。
好好,老人开心,脸上条条道道波纹都荡漾开来。每次卜晓得两口子上门,都驱除了他的孤单寂寞,都给他带来温暖,都让他快乐,仿佛返老还童似的,他呵呵笑个不停。
4
过老祝寿会在工会俱乐部举行,办公室主任洪仁达匠心独运,让工作人员把座席排成蟠桃形,主席台一张长桌,桌前放置校领导送的大花篮,寿星过老被搀引到长桌居中席位,人们纷纷上前握手致意,老人眯着眼睛辨认,有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过去一个,又上来一个,面孔熟,却叫不出名字。“过老,你点过我的名,我是张扬帆啊。”过老想了起来:“扬帆,你不是转行了?”张扬帆回答说:“过老,我不管转到哪一行,你都是我的恩师。”卜晓得过来和张扬帆拉拉手,扶过老就座,过老这才看到左右席位牌是校党委书记、校长的名字,感到别扭,他还从未跟学校最高领导坐得这么近,卜晓得在身后拉他衣角,附耳低语,这个位子好,你对学校工作有什么建议,可以跟书记、校长说说。这话提醒了过老,他早就想对领导建言,不要再搞大呼隆了,学校要有一个安静的治学环境。
书记、校长到场入座,会场喧声止息,洪仁达宣布祝寿会开始,校长跟过老握了握手,起身致祝寿词,他用桃李满天下和著作等身两句话概括了过老半个多世纪的教学与学术成就,指出过老是学校的荣耀,也是中国学术文化的荣耀,我们要发扬过老的学术精神,进一步提升旭大的学术水平、学术地位。他的致词被热烈的掌声淹没。
这边校长说完,那边书记跟过老咬耳朵,不等他提建议,书记告诉他,学校要把文史学科做大做强,计划成立人文学院,准备从中青年中选拔一名院长,你看卜晓得如何?
过老张了张嘴,这一问出乎他意料,他在寻思该怎么回答。卜晓得学术上刚刚起步,此时转身行政领导,只怕学术难有所成,眼下缺的不是官,是愿意在学术领域沉潜下去、心无旁骛者,卜晓得选哪样,他不好说,要看卜本人的意愿。他把这个意思告诉书记,书记点了点头。
同辈中学术成就鲜有堪与过老比肩者,接下来发言的都是受过过老教益的中青年辈,一个个热情洋溢,张扬帆不落人后,盛赞过老是当代文史界当之无愧的大师,耸立在我们面前的一座难以逾越的高峰。卜晓得不再锦上添花,话语朴实无华,分寸恰当。他知道过老的脾气,把大师换成了导师,说受教一学期,时间虽短,但过老视学术为生命和治学之严谨缜密,够他受用一辈子。他掏出随身带的小本子,把几次在过老家里聆教的感受念了几段,全场活跃,有人轻声盛赞真不愧为过老的嫡传弟子,卜晓得深情地提高音调:“受教于过老是我的幸运。过老昨天是我的导师,今天是我的导师,永远是我的导师!”他的发言,赢来和校长致词同样热烈的掌声。
最后,主持人请过老说几句话,过老缓缓站起,他不多不少,说了三句:第一句,感谢校领导和各位同人的厚爱,不胜惶恐之至;第二句,我几十年教坛耕耘收成有限,我没有构筑什么体系,我不是什么大师,只是在前人的学术构架上做了些拾遗补缺的工作,聊以自慰的,是对学术始终怀着敬畏之心,未敢稍有懈怠;第三,寄希望于后来者,我们学校中青年中人才济济,希望他们树立远大学术志向,潜心于学,甘于寂寞,不为尘嚣所扰。
卜晓得带头鼓掌,散会后,他陪同过老,边走边聊,过老问他,近日在读什么书,卜晓得说,先秦诸子的原著,一本挨一本复读精读。边读边写札记,打算写一本解读先秦诸子的书。
“别忙着写,先老老实实看些书。”过老若有所思,问卜晓得,“冷板凳坐得住吗?”
“坐得住。我要把冷板凳坐成热板凳。”这后半句,卜晓得没让它说出口。
陪过老走回朝晖苑,卜晓得才反身回家,校刊记者堵在家门口,要他祝寿会上的发言稿,校刊要出祝寿特刊,他的发言要和校长的祝寿词一起单发,卜晓得掏出发言稿,改正了两个潦草的字,把稿子交给校刊记者,嘱咐记者,有欠妥的地方,你尽管改。记者笑称,大教授的文章,我哪敢乱动。
记者走了,宋昭迎出,问卜晓得的发言有没有发挥最佳水平,卜晓得说校刊记者拿走发言稿要发表,宋昭问,会上有几个人发言,卜晓得说,七八个,除了校长讲话,校刊只选发我这一篇,这篇发言得到好评,有你一功啊。宋昭揣摩,这么多人单挑你的和校长一起单发,这不寻常呀。卜晓得说,校刊记者慧眼识珠吧。宋昭说,我看不一定,也许是校领导的意思。卜晓得点头,嗯,有这个可能。
宋昭是在校教务处上班的,常听领导提到一些教师的名字,她给丈夫献计说,以后有领导参加的会,你要多发表意见,把水平显示出来,让领导留下印象。我今天下班前听到一个小道消息,学校要成立人文学院,要从中青年教师中物色院长,如果领导印象里有你,你也可能是候选人之一。
卜晓得说,这个事我倒一点不知道。
宋昭提醒他,你不能一头栽在故纸堆里,要关心学校里的大事。
卜晓得说,我是学习过老,要在学术上弄出一点名堂,得沉下去,不受外面干扰。
宋昭不以为然,你怎么能跟过老比,过老功成名就,全国有几个这样的招牌人物?你怎么沉啊,沉到从公众视野里消失,人家都不知道你在哪里你是谁,郑书记会给你批房子?现在要搞市场经济,人人都得学会推销自己。
卜晓得反思,我的观念是不是滞后了一点?
宋昭鼓劲,你不会滞后,你是走在潮流前头的人物。
房子的装修接近完成,卜晓得只在中间去看过一次,放手让老婆管,老婆确实是行家,每晚去督查,带上几瓶啤酒、几包小菜,把民工哄得团团转,老婆眼睛厉害,一点一滴瑕疵都能挑出来,这块地板连接处有缝隙,那块瓷砖贴得不到位,她一指出,民工二话不说,立马重做。装修质量那是没得说的,卜晓得望着老婆说,大功臣,定个日子搬家吧。
宋昭说,我在犯愁,搬了家,我们俩上班又成了大问题,每天打的打不起,每天挤公交,这个滋味不好受啊。
卜晓得说,我们只好艰苦一点,雨雪天气破例打个的,也是可以的。
宋昭忽然来了灵感,人文学院院长要是选上你就好了,院长上下班有小车接送。
卜晓得摇头,别做这个梦了,口里这么说,心里却痒痒的,凭水平、凭能力,我怎么就当不了这个院长?
宋昭说,我说的不是梦,是行动,你可以向洪仁达探探口风,他是校领导身边的人,兴许能给你透露点信息。摸摸气候,不能整天整夜沉在书堆里。
晚餐桌上,多了个番茄炒蛋,儿子问妈,今天是谁过生日?
宋昭说,谁也没过生日。
儿子不解,为啥加菜?
宋昭说,是犒劳你爸爸的,他今天开会发言得到一百分。
儿子说,我明天也考个一百分给你们看看。
妈妈说好啊,我等着给你加菜。
吃了晚饭,儿子很快做好作业,把桌子让了出来,卜晓得却迟迟没有就位,老婆挑起的话题在他脑子里竟驱之不去,一心以为有鸿鹄将至,静不下来读书干活了。
他听老婆话,得给洪仁达去个电话探探口风,烦是烦,又得跑到大门口去打传呼,什么时候,家里也能装上一部电话就好了。
接电话的是个孩子,说爸爸还没下班,他夸了一句,你爸爸真辛苦。
孩子的声音:“你是谁呀?”
“你爸爸的老同学、老朋友。”卜晓得还待说下去,那边的话筒已转到洪仁达手里。“是晓得吗,我刚刚进门。”
卜晓得重复,辛苦辛苦,这么晚才回家!
洪仁达说,办公室主任就是个打杂的,要随时听呼唤,出点什么事都得到场。刚刚是几个学生送来一张大字报,晚餐菜碗里发现蟑螂,要找校长。我给磨了半小时嘴皮,才把他们打发走!
卜晓得感叹:“洪兄真是劳苦功高。今天的祝寿会开得成功,也是阁下组织领导有方啊!”
“哪里、哪里,你今天的发言很精彩,校长、书记都说不错,让校刊全文发表呢。”
卜晓得欣喜,老婆猜对了,果然是校领导的意思。忙作受宠若惊状:“实在不敢当,这次,我是奉阁下的指令行事啊。”
“哪里哪里,你的势头不错啊!”
怎么不错,洪仁达话里有话,却又语焉不详,卜晓得希望对方能再透露点东西,听到那边孩子叫爸爸吃饭,再说又在传达室,左老头在旁,不好多说私密话,便只能打住。
宋昭在厨房里清洁完锅盆碗筷,听到开门声,走过来问,洪仁达说点啥?
“宋昭,你真厉害,校刊发表我的发言,果然是校长、书记的意思。”
宋昭说:“校部机关呆几年,不是白呆的。洪仁达有没有透点什么给你?”
“这个老兄口风很紧,说我势头不错。”
宋昭眉毛一挑:“这话有文章!”
卜晓得心怦怦一跳:“真的?”
宋昭循着自己思路往下说:“说你势头不错,你要不动声色,说不定领导会找你谈话,你要小心应对,不能让机会擦肩而过。”
宋昭可真是神了,第二天,校党委办公室就通知卜晓得去一趟。
党委办公室找,规格不高,卜晓得不当作是什么大事,可到了办公室,秘书告诉说党委白书记在书记室等他,他精神一振,好事来了。
见他进来,白书记推开面前的文件夹,扬手让他就座。
“晓得同志,今天请你来,想就学校的人文学科建设问题,听听你的意见。”白书记说到这里,指着对面墙上张挂的一张蓝图,“这就是我们未来的文科大楼,三十三层,庙造了,就要请菩萨。校党委决定,整合学术资源,成立人文学院,这是我们建设一流大学的一项重大举措。我们先要请一尊菩萨担任人文学院院长。”
卜晓得眼睛盯着对面墙壁的蓝图,连连赞叹宏伟宏伟,脑子里转的是,该如何发表意见,拿庙来比喻,不伦不类,这类党员领导,不懂专业,俏皮话能一说一大箩,索性跟着叫个好。“白书记,你这个庙的比喻,太妙了。大庙要请大菩萨,这是毫无疑义的。对人文学科师资排排队,第一尊大菩萨是过老过昆仑教授,这个院长非他老人家莫属。”
白书记认真地听着,手里的圆珠笔轻轻敲打着文件夹。“你说得不错,论全国影响、学术威望,过老在我们这里无人可比,但老人家年事已高,有个名誉头衔还可以,担任实职就吃不消了。党委意思要选个年富力强的人,有专业造诣,又有行政管理能力,能做实事的。”
卜晓得灵感来了。“白书记,我倒想到一个人,蛮适合的。”
白书记示意他说。
卜晓得来了个口是心非:“这个人是我老同学,专业能力强,这两年做行政领导,办事能力也强。”
“谁啊?”
“洪仁达。”
白书记摇了摇头:“洪仁达是不错,但他离开专业有几年了,再说他现在的岗位还很需要他。”
卜晓得尽量把自己撇开,毛遂自荐不符合国情,便又支招说,党委可以扩大范围,从全市高校文史学科去挑选。
白书记的圆珠笔又敲了:“不要搞得这么复杂了,我们这里是有人才的。我看你就不错嘛,郑书记对你也有印象,也算一尊菩萨了,是不是?”
卜晓得诚惶诚恐:“我怎么行啊?”
白书记拍板说:“党委研究了,就让你来挑这副担子。这个决定,我也透露给了过老,他没意见。我们已经报上去了。你今天回去,抓紧搞出人文学院组建方案,交党委讨论。”白书记把话顿住,“卜晓得同志,你看可以吗?”
“不能让机会擦肩而过。”老婆这句话突然耳畔回响。卜晓得一副惶惑神色:“白书记,对我来说,这个决定太突然,我怕我挑不好这副担子。”
白书记把圆珠笔一搁。“要有信心,党委相信你。”
卜晓得得到鼓舞,再推让,显得矫情,挺了挺腰板,动情地表态说:“我听党的话,先试试看。”
白书记把手中的笔一扬:“不是试试看,你要交出一份让党委和全院师生满意的答卷。”
卜晓得也接过气:“在校党委坚强领导下,我一定努力去做,力争不辜负党委对我的期望。”
白书记点头:“这就对了嘛。”
离开校部办公楼,卜晓得步履轻盈,有种飘飘欲飞的感觉,校园里夹着书包来来去去的青年男女,不停地擦肩而过,谁也没有多看他一眼,今天这些年轻人还不晓得他,过不了多久,这种局面就会改变。抬头望天,辽阔广大,一阵轻风,路旁杨柳婆娑起舞,他的身体也跟着微微摆动。他不回系教研室,特地赶到将要建造人文大楼的地方,这里还是被荒地包围着的一片简陋平房,拆建动工,平房坍塌,推土机隆隆开进,尘土飞扬,他捂着嘴巴,想象张开翅膀,一座雄伟壮观的人文大楼将在这里矗立,它将是旭光大学最高建筑,一连串国际学术会议将在这儿举办,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这座大楼不妨取名一览楼,这不是幻景,这将是真实的存在,这座大楼的主人,就是他——卜晓得教授。他要在这里构筑这个时代人文学科的高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