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过房子,一家三口心情舒畅,卜晓得提出上酒店吃一顿,宋昭嫌贵,看房子打的已经花费几十,不能再多花,就在小店里吃碗三鲜面算了,儿子说不行,我要吃鳕鱼柳,宋昭听不懂,雪做的鱼,是冷饮?卜晓得明白,带儿子肯德基吃过一回,儿子竟吃出瘾来,这不,洋快餐才进来几天,就把孩子的口味改造了。进了大街转角处的一家肯德基的店堂,满屋子服装鲜亮,五颜六色,一家人东张西望,找到三个女孩子离去留下的座位,落座后,卜晓得为儿子点了一客鳕鱼,盘子端上来,宋昭承认自己土,以为肯德基只有便宜的炸鸡块,哪知花样还不少,一看价目表,这个鳕鱼柳,几块指头大的鱼,价钱顶得上一条大黄鱼了。真是宰人没商量。卜晓得用眼扫扫一店堂穿红戴绿的男孩女孩,跟儿子一般大小的不少,大发感慨,人家就是有本领把孩子都吸引来。宋昭说,孩子图新鲜呗。卜晓得说,不光是新鲜吧。宋昭说,我去趟卫生间,卜晓得不需去卫生间,随身带着小镜子,摸出照了照,气色不错。从卫生间回来,宋昭对里面的干净赞不绝口,同是中国人做清洁工作,搞得这么干净,地面擦得跟镜子一样,以前在餐馆上卫生间,都是捂着鼻子进去,捂着鼻子出来。卜晓得说,这回你没捂鼻子了吧。按照洋规则管理,就是不一样。宋昭忽然受到启发,你们学校要是按照洋规则,就不是书记、校长说了算,该你们教授说了算。卜晓得说,我不做这个梦,可以让老外开快餐店,决不会让他们用洋办法来办大学。中学为体,西学为用嘛。你不学历史不知道,反右派的时候,几个教授就是嚷着“教授治校”被打成右派的,如今平反,一辈子学术生命也完了。两口子说话间,儿子已把一盘鳕鱼消灭干净,还嚷着没吃饱,又来了一客炸鸡翅。宋昭直摇头,家里烧的鸡翅膀,儿子不要吃,到这里倒香起来了,她也吃不出好在哪里。儿子说,你就是喜欢放盐,口味弄坏掉了。宋昭教训儿子说,你别搞错,洋快餐才来了几天,你这身肌肉,还不都是妈妈做的饭菜养的。她见卜晓得不接话,眼朝着另一边,便也把视线移过去,原来张扬帆夫妇领着女儿走进,张扬帆也看见他们,扬着手跟他们打招呼,卜晓得指指身旁刚刚又空出的位置,让张扬帆过来,两家子坐到了一起。张扬帆是有名的大喉咙,这时压低声说,我们是被孩子牵着紧跟时尚啊。老婆纪晓英跟上来一句,就是啊。卜晓得表示友好,称赞张扬帆座谈会上的发言水平高,既讲足成绩,又道出中青年知识分子的困境,郑书记听得很注意。张扬帆说,你的补充很及时,要不然,郑书记会以为我们只知道为自己诉苦,不讲政治,忘记了大方向。宋昭跟张扬帆也是熟人,便接了一句,你们两位一文一经,也是给旭大添了风光啊。纪晓英也跟上一句,两位都是座谈会上的明星。
卜晓得说,不能翘尾巴,我们才刚刚登场,大菩萨还在庙堂供着呢。
张扬帆自我感觉良好,你们文史专业大菩萨多,我们不同,要搞市场经济了,计划经济那套理论老调唱不下去了,要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以前谈富色变,今后要闻富则喜,以前是颂穷,今后是送穷,经济理论创新要跟上去,要靠我们来开创新局面。
卜晓得眼里露出钦羡之色,今后大热门是你们,老兄大有可为,套一句毛老人家的话,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是归根结底是你们的。搞经济是重中之重啊。
张扬帆抑制着得意,我虽志在经济,也不会忘情文史,我想写本普及性的经济史读物,这要借助于文史功底,少不了向你请教。
卜晓得也不故作谦虚,他当年和张扬帆报考的是同一专业志愿,张扬帆比他低了二十分,被划拨到经济系,这倒成全了张扬帆,论学术修养,他自认比张扬帆略高一筹,他赞赏张扬帆不忘情文史,也是不忘情他这个老同学老朋友。他回应张扬帆,你的书出来,我要拜读。
张扬帆说,我要请你写序。
卜晓得摆手,这可不敢当,外行怎能评内行?
张扬帆说,我要的就是这个效果。我的书不能光给经济圈子里的人看,要让广大读者都感兴趣,是一本大众经济学。
卜晓得高兴答应:“好,我写我写,借这个机会学点经济知识。”
张扬帆也关心老朋友:“晓得,你注意没有,我们经济界老古董吃不开了,你们文史界相反,越老越香,你们的过老先生,八十大寿,学校要给他开祝寿会呢。”
“啊呀,近日埋首案头,我还不知道这事呢。”
宋昭一旁埋怨:“书呆子一个,过老是你的导师啊。”
“过老也是我的导师,”张扬帆乘势发挥,“我看文史领域,在全国叫得响的也就是过老先生一个了,老先生海外也有知名度。现在领导是抓大放小,大权威大名人要捧着哄着供着优着,名不见经传的小八拉子就没人管你的死活。你我是处在两者之间,正在上一个台阶,今天的座谈会,刚刚进入领导的视野,跟过老相比,距离不是一点点,我们还需要过老的提携啊。”
卜晓得不解,张扬帆已经离开文史,怎么也还需要过老的提携?
张扬帆看出他的疑惑,解释说,校领导接触过老的机会比我们多,起码,每年春节要上门一次,过老不经意地说上一句两句,领导容易听得进,说不定,对我们也会有这样那样的影响。我难忘师恩,也不能让导师忘了我这个学生。
卜晓得连连点头,阁下言之有理、言之有理。
宋昭补了一句,你该向扬帆学习,信息灵通,灵敏度高,考虑问题周到。
张扬帆连连摆手:“哪里哪里,晓得是班上的尖子,过老的得意门生,领导看重,今天座谈会结束,郑书记拉着晓得兄说话,是倍加赞赏吧。”
“几句鼓励呗。”卜晓得不提郑书记批房子的事,还好,自己没递信,不然,众目睽睽之下,就很难保密了,说不定房子未到手,就给不服气的人一封信搞砸掉。
纪晓英又跟了上来:“你们两位都是精英,都不含糊啊!”
“对、对,我们相互学习。”两人一起应声,两位夫人也跟着举起塑料杯子,“干杯!”
3
两家人边吃边聊,说说笑笑,兴致勃勃,大人说大人的,儿子阿宝不甘被冷落,找话跟张扬帆女儿小欣说,让你爸给你点个鳕鱼堡。小欣直摇头,我不吃鱼,要卡喉咙的。小宝说,这个鱼不带刺,没事的。张扬帆听了问女儿,你要不要点?纪晓英跟上来,我家小欣是一年被蛇咬,三年怕井绳,被鱼骨头卡过一回,就拒绝吃鱼了。张扬帆说,那就不点吧,我们还有下一档节目,去公园看金鱼。小欣兴奋,我要去。小宝回头看妈妈,我们也去吧?宋昭说,我和你爸今天还有事,我们改天去。卜晓得连忙应和说,我们改天去。
阿宝不情愿,怪妈妈不让他和小欣一块去,宋昭点他的额头,看见漂亮小姑娘就不想回家,没出息。阿宝不服气,我就是想去。拗不过大人,只好嘀嘀咕咕地跟着搭上公交车回家。
走进教工宿舍大门,卜晓得让老婆儿子先回家,他转身往大门右首一拐,进了传达室小板房,给当年的同班同学、现任校长办公室主任洪仁达去电话,过老的祝寿会,他得证实一下,他亲耳听过老说过,人长一岁,寿减一年,是喜还是悲?我是听其自然,不喜不悲,我不赞成拿生日这个名目做文章。
工作需要,洪仁达家里装了电话,不需要跑出来接传呼,这也是有了一官半职的优越性,节省多少时间啊。传达室正好没闲人,卜晓得用不着压低嗓门。
“洪兄,学校要为过老八十大寿办祝寿会?”
“对的,我正在筹备这个事。”
“过老的意思如何?”
“你又不是不知道,老先生怪脾气,不赞成给他办这个事。”
卜晓得觉得还是问得好,不能把传闻当真。“洪兄,这让你为难了,老寿星本人不赞成,这个祝寿会怎么开啊?”
电话那头抬高了声调:“这回由不得他老人家,这不是他个人的事,是学校的事,过老这样的大师级人物我们学校有几个?全国又有几个?为过老祝寿,也是张扬我们学校的学术地位、学术影响。我和你,都是听过过老讲授的最后一批学生,也都跟着沾光是不是?”
“当然、当然。”卜晓得承认,“洪兄,那总得过老点头同意吧,他老先生若是不来参加,岂不大煞风景。这个事,他老人家是做得出的。”
电话那头说:“晓得、晓得,还是你晓得这是个难题,校党委做的决定,派我上门做工作,这不,我刚从他老人家那里回来。”
卜晓得感叹:“洪兄任务艰巨。”
“我跟老先生磨了个把钟头嘴皮子,水也没顾上喝一口。”
“洪兄,我还不晓得你,你的三寸不烂之舌是有名的。”
“晓得,你别谦虚,你也不差,我要是完不成任务,还要请你一起上阵呢。”
卜晓得说:“听你的口气,过老被你说动了。”
那边电话里的声音变得得意:“校领导让我去办这个事,算他们没找错人。”
卜晓得把嘴紧挨着话筒:“洪兄,我佩服你的能耐。”
洪仁达提醒说:“祝寿会上你要说几句啊。”
卜晓得语气犹豫:“校领导要到场说话的吧,我这个小字辈发言,怕不合适。”
“越是校领导到场你越是要说,你在市里座谈会上的发言,校党委白书记和朱校长都看了电视,说你讲得不错,反映出旭大教师的政治素质、理论水平,说旭大要有几张这样的名片。老同学,你得给他们加深印象。”
卜晓得谦让:“洪兄,你是我们中的佼佼者,还是你代表我们几个说几句。”
洪仁达说:“我现在身份变了,书记、校长到场,没有我说话的份儿,我是鞍前马后侍候他们的,要拿捏好这个分寸,不能老三老四。你不同,中青年学者身份,领导看重,方兴未艾,你放开讲,可以亲切点,由衷之言,少来点八股。”
“洪兄,这可是你指示的,我遵命就是。”
“我还没祝贺你呢。”话筒那边忽然转了语调。
卜晓得没反应过来:“祝贺我什么啊?”
那边声音大了:“郑书记亲自批给你房子,在我们学校,你是独一无二的。还是你搞业务有出息,有了成果上面就刮目相看。你知道,我那套房子,求爷爷告奶奶,磨破嘴皮子,拿到手,还这有意见,那也有意见,说我是分房办副主任,近水楼台先得月。你是郑书记批的,谁还能放屁。”
卜晓得想想也是,拿到房子还不用担心闲言碎语。回到家,宋昭问:“你这个电话打得够长的。是给洪仁达打的吧?”
卜晓得说:“是。问祝寿会的事,过老被他说动了,我佩服这位洪老兄,他出场,没有办不成的事。”
宋昭不同意:“我们的住房,他可没帮忙。”
卜晓得表示谅解说:“那也怪不得他,他总得先把自己的房子解决,哪顾得上我。他现在是羡慕我,我的房子是书记批的,谁也不能嘀嘀咕咕,嘀咕了也没用。洪老兄不行,拿了一套房子可没少挨骂。”
宋昭说:“他的官要是大一点,就没人敢骂了。我看哪,洪仁达是块当官的料,还会升上去。今天羡慕你,说不定哪天还要领导你呢。”
卜晓得坦然,那就接受领导。有个老同学当领导,不是坏事。
宋昭同意,这样能谈得来的老同学不是多了,是太少了。她把话题又拉到过老的寿辰上,说要明天出趟门,给老人买点小礼品。
卜晓得说,不要净买便宜货。
宋昭说,我有数。她知道到哪买、买什么、不买什么,货比三家不吃亏持家过日子,精打细算,是她说了算。
“阿昭,洪仁达让我在祝寿会上说几句,你看说什么好?”
“好好想想,不能马虎。要通过一些细节,声情并茂,道出过老的教诲让你在学术上受用无穷,也是表明你不忘师恩。”
卜晓得点头称是,不敢怠慢,今晚要把祝寿稿赶出来。
儿子做作业,占据了饭桌,他要等儿子上床,才能开工干活,此刻脑子乱哄哄,文思还调动不起来,他给宋昭打了个招呼,我出去走走。
卜晓得有散步的习惯,可惜家离公园太远,附近又没场地,只能在家门旁的马路上蹭来蹭去,哪知马路又被开肠剖肚,路灯也上了年纪,睁着昏黄的老眼,在提醒他慢走,一不小心,栽进泥水坑里,那就做不成文章喊救命了。他只能踩着碎步,边走边看,到开着电视机的小卖店门口,他止步回头,小卖店老板娘看见他,热情招呼道,卜先生,什么时候还上电视,告诉我一声,我让顾客都看看我们这块的大名人。在小店买东西的小青年闻声看了卜晓得一眼。“什么名人,我怎么不晓得?”
卜晓得苦笑,在这儿住了好几年,老板娘从没跟自己说过话,电视里露了回脸,就成了她眼中的名人,变得跟自己热络起来。小青年没看过这天的电视,自然不晓得,其实自己研究什么、贡献什么,他们都不晓得。学校那些坐了一辈子冷板凳的老教授们,除了过老这样的凤毛麟角,有谁晓得他们。一个个还不都是悄悄地来,又悄悄地离去,在这个世界没有留下声息。他做不了这样的人,他要留下声息。小荷才露尖尖角,他不能像过老那样,八十岁的时候,学校才安排一个祝寿会。
他不再和老板娘说废话,掉头回家,儿子已经上床,宋昭合上书本,把位子让给他,饭桌铺上一张报纸,隔去揩不掉的油渍,一盏荷叶罩台灯,光线仅及桌面的四分之一,卜晓得铺开稿纸,他有点累,思维还没进入状态,便伸了伸腰,微闭起眼,仰靠椅背,他要歇歇。隐隐中一个黑瘦的面貌似乎正要对他说出什么话来,他定定神,这不是《藤野先生》中写的场景吗?他背得出这篇散文,也经历过同样的心境,在倦怠想要偷懒时,也学习鲁老夫子,让隐隐中的面貌激励自己,使良心发现,增加不懈怠的勇气。这个隐隐中的面貌似乎就是过老,他听过老的课只有一学期,过老讲先秦诸子,不带讲义,不写板书,老头像是驾着一叶扁舟,徜徉于诸子典籍的浩瀚海洋,游走于历代注引孔孟老庄的迷宫。登堂入室,从容来去。老头说,读解经典,你要了解前辈和同代学人已经说过什么,也要留下自己的声音、自己的痕迹,让后人知道你也说过什么。老头告诫说,我这个学科不是显学,我花了一辈子,才有了自己的一家之言,你们若要登堂入室,就得像老子说的,致虚极,守静笃,静下心来,甘于寂寞。
过老意思很清楚,让他们不要三心二意,要执着、专一,安于默默无闻。
过老的教诲他是听了,可并未在心里扎根。当上老师和从事独立研究之后,他就开始转向,他不是一个坐冷板凳的人,从幼儿园时代开始,他就习惯于受人关注,在他身上总会闹出一些动静。他不能让张扬帆那样的人独领风骚。吾爱吾师,吾尤爱真理,真理也有具体性、时间性、地域性,他如今的选择是热热闹闹地与时共舞,看谁比谁更让人晓得。过老在还讲课的时候,实行无为而治,他按他的讲,你听不听、怎么听,那是你的事。过老不会怪他的。虽然研究转向,在师从过老期间所受到的学术训练,还是够他受用的,过老课不上了,他也注意上门聆教,每去必有所获,回来还要记上一笔,来日写回忆文章,他是不愁没有材料的。他是从心底里感激过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