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听到回答说“到了”，卜晓得忙下楼开信箱取报纸，回到楼上，打开来先看一版，看不出什么异常，领导人的大照在头条位置上，尺寸大小跟昨天一样，发这种照片已经有固定格式，不会搞错，不太可能拖延出版时间。再看二版，密密麻麻一大片，整版刊登的是代表、委员的发言摘要，这种发言他熟门熟路，也有固定模式，四平八稳，歌功颂德，成绩大大的一二三四充分肯定，差距、不足提几句一笔带过，这种版面出不了毛病，也不会拖延出版时间，本待一翻而过，不料竟有几个小标题和黑体字提要猛地扎入眼帘：“伟大，把几百个皇帝的鬼魂招回人间，供于一园，异想天开，全球一绝！”“这要占用多少耕地啊？”“我们都成神仙，不要吃饭了！”“纳五千年文化于一园，痴人说梦！”卜晓得眼睛瞪大了，这是代表、委员对G市在两会上提出的中华文化园建造方案开炮呀，他还等着方案在两会上引起轰动，会有代表委员提出，请方案设计人到会阐述设计理念，他倒是准备被邀请到会上闪亮登场呢，现在好了，如果有这个提议，就是要他到会上接受质询、炮轰了。这几个发言的人，他不认识，跟他们并无过节，井水不犯河水，怎么对他设计的这个中华文化园方案的学术含量、现实意义视而不见，尖酸刻薄，乱嚷一气？事情发生这么大的转折，这是他完全没有想到的。
怎么会有这样的事，他再细看这几个发言人的名字，从来没听说过，跟他不是一个层次，知名度跟他无法相比，是得了红眼病，由嫉生恨，或是想通过炮轰名人吸引眼球，把自己也弄成名人吧？大师赛正在进行，他人气正旺，这几个家伙跳出来把水搅浑是干扰大师赛，居心叵测。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我有千千万万读者、观众拥戴，想通过否定中华文化园方案来贬低我、削弱我的影响，没门！我的忠诚粉丝们会起来声援、保卫我。
他的怨气突然转到报纸上，怎么把关的，这种对方案不认真研究的信口开河胡言乱语，居然不加删节地发表出来，这不是给振兴文化之风大泼冷水，给和谐稳定局面添乱吗？不能怪韦民生，他没有决定权，根子还在电讯稿上，报纸内部肯定有不同意见，要不，报纸出版怎么被拖得这么晚？
他冲了一杯咖啡，啜饮两口，让自己镇静下来，他要马上知道报道对他产生了什么影响，上网打开博客，他的估计没错，已经有了声援的帖子：“卜大师，别听那几个老头棒子瞎嚷嚷，我们支持你，泱泱中华，就是要建超过迪斯尼的天下第一园，这是中华五千年文化的生动直观展示！”
帖子署名傍大师，卜晓得嘴角露出一丝笑容，帖子内容可以，但作者名字不行，直露多粗，容易引人反感，报纸选载博文，选不上它。帖子又来了一个，也是拥戴者：“卜大师，你用丰厚的历史知识为经济建设服务，这个中华文化园建成了，吸引的游客肯定超过迪斯尼，因为它在全世界是独一无二的，我是G市人，我感到无比自豪。中华文化园为我们创造出新的经济增长点，将对我省GDP作出重大贡献！我们百分之百地支持你！”署名啦啦队，卜晓得微微摇头，这个帖子有个缺陷，好像他这个中华文化园方案不是着眼于彰显中华文化，倒是奔GDP去的，不是又要让人挑刺？
又上来一张帖子，语气不对了：“卜教授，你这个方案拿了多少钱？比一本书的版税多几十倍吧？如今各个地方都在准备建造帝王园、名人园、美女园，建议你开一家名园设计公司，把这些活儿都揽过来，实现从教授到大老板的华丽转型。”
胡说八道，卜晓得气急败坏，拍案而起，像头发怒的驴子在客厅里横冲直撞疾步来去，这是对他的污蔑，是恶毒人身攻击，都是报纸上刊登这些有害发言诱发出来的，他不能保持沉默，他得回应，不，反击！
屏上又出现一张帖子，不是针对他一个人的：“据我所知，这个方案不是卜大师的独角戏，是他跟当红经济学家张扬帆的双人探戈。”
哈，把张扬帆也拉进来了，是的，老张从头到尾都是参与者，讨论通知他晚了，他还愤愤不平一肚子意见呢，好啊，现在倒需要他助一臂之力，站出来说说方案的价值和可行性，把莫名其妙的质疑、攻击一一加以批驳。
手机拨过去，一连几次，那边都是关机，张扬帆是大忙人，兼了几家公司的董事、顾问，又被哪个老板请去，策划于密室，连手机也不接啦！
他又坐回电脑前，再看博客，帖子多了，调子也变了，一片声的批评责问讽刺挖苦，说当前社会浮躁虚夸之风愈演愈烈，卜大师之流推波助澜，难辞其咎。
岂有此理，赞歌声声的博客，此刻成了污言秽语倾泻的臭水塘，不看了，他鼠标一点，把博客关闭。
电话响了，是张门生来电，报告大师赛参与投票人数已过二十万，卜院长票数遥遥领先，但是今天网上点击的票数明显减少，可能是受了今天报纸发表两会代表、委员发言的影响，有网友提出，卜晓得的学术成就中的中华文化园方案部分，不具学术价值，也无可行性，应予删除。张门生请示这个意见该如何回答。
卜晓得斩钉截铁：“门生，不要受干扰，我这个序言的学术价值是低估不了的。”他叮嘱门生随时报告网上的点击情况。
齐智人也来电话，说报上登的发言看了，没什么了不起的，中华文化园建不建的决定权在G市，不是几个人的口水就能淹掉的。你现在别出面，让张扬帆先站出来讲讲话。他讲了，你跟着上。卜晓得感到安慰，老齐到底是心腹之交，关键时刻不乱阵脚，跟他想到一个点上了。他再给张扬帆拨手机，还是关机。
他再把电话打到经济学院院长办公室，主任回答说，张院长在外地出席一个公司的董事会议，下周回来。卜晓得猜得不错，张扬帆频频出没于公司之间，成半个老板啦。
这几天卜晓得过得很不轻松，报纸上的后续报道一边倒，把中华文化园建造方案和各地刮起的大造名人鬼屋风联系起来，大加挞伐，为之辩驳的竟然一个人也没有，墙倒众人推，我这堵墙还没倒呢。
早餐后他下楼取报，电梯口邻居退休老头在翻看刚到的一份小报，黑体字标题映入眼帘：著名经济学家张扬帆谈中华文化园，好啊，张扬帆总算开口啦，非常及时，他没订这份小报，老者见他急着想看，把报纸递给他，你先拿回去看吧。
卜晓得很兴奋，回到家，站着展开报纸，这是张扬帆接受记者的访谈，记者开门见山：“张教授，听说你也参与中华文化园方案的创作，你们的出发点是弘扬中华文化，现在这个方案受到质疑，你对此有何话说？”
卜晓得觉得这是送上门来的辩解机会，张扬帆定有一番高论，他接着往下读。
“听说，听谁说的？我先纠正你，我不是方案的创作者。”
卜晓得傻眼，张扬帆这是怎么回事，把自己跟方案撇清了，你撇得清吗，你在讨论会上说的几条意见，有录音呢！
张扬帆像是预知他会这样提问：“趁此机会，我可以说说事情经过，我参加过G市的会议，当地政府对建造中华文化园表现出巨大的热情，我有我的不同看法，但在那个场合不便泼冷水，以后我没有参与创作方案的工作，被通知去参加一次讨论会，方案已经弄好送出去了，我也就没有多少话好说了。”
卜晓得读到这算是明白了，张扬帆对没有全程参与方案耿耿于怀，借机给了他一闷棍。
下面记者继续提问：“你现在认为，这个中华文化园该不该建造？”
“弘扬灿烂中华文化，这个主题、这个出发点，无可非议，当地政府希图通过这个项目振兴旅游业拉动GDP，这份热情十分可贵，但是这个方案过于庞大，大而无当，不具可行性。你想，用一个园子装载中华五千年文化，那得多大的园子？其实，装载五千年文化的园子是现成的，就是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中华大地。在如此多娇的江山里，蕴含深厚文化底蕴的名胜古迹星罗棋布不可胜数，长城、故宫、泰山、莫高窟，这些经典，生命力历数千年而不衰。中华文化博大精深，光辉灿烂，无边无际，无与伦比，企图把它圈在一个所谓的‘中华文化园’里，显然不可行。不过我还是要强调，建造中华文化园的出发点是好的，文化建设搞一些大项目也是需要的，中华文化应该有自己的宏大气魄，这个工程可以广泛听取意见，从长计议。”
“这个滑头！”卜晓得扔下报纸，骂了一声，昨天还是亲密朋友，转身就拆台，居然居高临下，不动声色地批判起来了，还留个“从长计议”的尾巴，跟谁从长计议，是不能少他张扬帆吧。张扬帆这副嘴脸，算是领教了。中华文化园建造是搞下去还是半途夭折，跟这位张老兄都没有关系了。
卜晓得站得很累，一屁股跌坐在沙发上，他坐不住，担心大师赛选情会受到影响，伸手抓起话筒。
“门生啊，今天有什么新情况？”
张门生报告说：“又有一个参赛者来电提出卜院长为中华文化园方案所写的序不能算学术成就，要拿掉。”
“你怎么回答的？”
“我说这个序是学术成果，文化含金量高，中华文化园建不建，那是当地政府的事，与卜大师的学术成就无关，不应该影响人们投票时的选择。”
“好、好、回答得好。”卜晓得连声称赞，这是对大师赛的有力引导，不要因为几个人的噪音干扰重大的大师赛，再说，中华文化园建不建，不是几声聒噪就能改变的，当地政府振兴中华文化的决心不会因为这几声聒噪就发生动摇。
听完张门生报告，卜晓得心情好多了，一抬头，看到对面玻璃书橱里的一本《毛泽东诗词》，几行诗句跳荡出来，有几只苍蝇嗡嗡叫，几声凄厉，几声抽泣。还是毛老人家气魄大，我要学学老人家，别让这几声嗡嗡叫弄得心里烦躁。
电话又响，他懒洋洋伸出手，是范开渠，从北京回来了，他精神一振，身子坐正。
“晓得，挨炮轰的滋味不好受吧，当初你向我推荐这个项目，我不感兴趣，倒不是中华文化园这个项目不能搞，关键是让谁来搞。官办的政绩工程，让我出资受制于人，我才不做这个傻瓜呢。不过，现在就是全权交给我，我也不干了，两会这么一开炮，谁还愿意沾上它呀。我看这个项目是闹不成了。不过老兄也没白忙乎，人家付你劳务费，方案的知识产权还是你的嘛。”
“我气的是张扬帆落井下石，背后捅了我一刀。”卜晓得悻悻地表示。
“没那么严重，也怪你大意，弄方案把人家撂一边了。他只是说方案不可行而已，还留有余地要从长计议嘛。这事不说了。我看，接下来张扬帆要瞪大眼看你的好戏了。”
“你是指大师赛，结果还没揭晓呢。”
“下周就揭晓，对你来说，这比大师赛结果更重要。”
卜晓得急切间没反应过来：“你指什么啊？”
“我们公司下周一开锣上市，你这位人文大师，是我们股东，身价百倍。开幕式请柬下午就给你快递过去。”
“怪不得，这么急急忙忙赶到北京去！”
通了电一般，卜晓得阴沉沉的脸孔突然闪闪泛光，开渠集团千万亿万富翁的股东行列里也有他的一个位置啦！这是他一大成功，大师是全才，大师也能理财。只可惜这项成就不便计入学术成果参赛，如果计入，谁有实力能跟他较量，张扬帆也许也拥有不菲资产，但“综合国力”不如他，学术成果跟他不是一个等量级，中华文化园建造方案把这个人撂一边，实在是此人并无真知灼见。如今批评一出，竟摇身一变，把自己撇清，这也太不够朋友太下作了。真正有眼光的还是范开渠，找他向中华文化园注资，他就是不松口，他看出这个项目不靠谱，该撒钱的时候撒钱，不该撒钱的时候就一毛不拔，算是服了这个范大老板，他要是不发财，真是老天爷不长眼了。
40
学术报告会、政治协商会、专家座谈会，这会、那会，卜晓得熟门熟路，如鱼得水，唯独作为股东出席大公司的上市揭牌式，他还是平生头一次。出门前，他习惯地摸出小镜子，脸圆了，腮巴嘟噜下来，头发刚做过，黑得耀眼，磅了磅体重，又长了两斤膘，心广体胖，这是亘古不变的真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