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百亩?”卜晓得也被自己制造的温度把脸烤得红红的,他一甩披散的长发,抬高了声调,“我们不是搞微型景观,不是《红楼梦》里那个让刘姥姥晕头转向的大观园,我们是再现中国、再现历史原貌,六百多个皇帝每个都要给他一座宫殿,把那些老外都看得目瞪口呆,都变成刘姥姥。这样的规模,你们说要多少地?在这件事上,我们不能算小账,小家子气,要算大账。我们已经批给开发商多少土地?为了G市的大发展大繁荣和国际大都会接轨,我们必须大手笔大本钱大投入,下面我简要谈谈大观园的总体布局。”
卜晓得演讲像决了堤的潮水,滔滔不绝,会场一角的交头接耳他全不在意,他此刻是站在泰山顶上,他发现当地电视记者的摄像机镜头正对着他,更来了劲儿:“各位领导、先生们,这个总体布局,我只是画了几个粗线条,好比大厦的雕梁画栋,里厢的卧虎藏龙,历史的百态,就是一幅放大了的《清明上河图》。”
演讲在热烈掌声中结束。围绕卜晓得的大字诀,专家学者们议论开了,赞赏卜教授站得高、讲得好,创意新颖大胆,视界高远,气象宏大,慈禧在国势衰微之际尚能造一个颐和园,我们今日适逢盛世,举一省之力,造一个超颐和园的大观园,又有何不可。主席台上的省、市领导,一个个面露笑意,卜教授帮我们打开了一个大思路,分管建设的市长在跟省领导耳语后表态说:“卜教授提出的这个伟大创意,我们要认真研究论证,我们考虑,可以成立一个由国内外一流专家组成的顾问委员会,请卜教授担任总顾问,这个会议以后,希望卜教授组织人马,能够提供一份具有操作性、经得起论证挑剔的书面规划。”市长注意到张扬帆失落的脸色,又加了一句:“我们希望张教授也参加进来。”
会后晚宴,宾馆贵宾厅摆开五张圆台面,卜晓得所在的主桌,比另外四张桌子大了一圈,省市两位领导出席作陪,频频举杯中,又扯出中华大观园的话题,卜晓得提出,这个操作规划内容包罗万象,除了历史、地理、人文学者,还要请国土资源、建筑规划设计方面有关专家参加,他把脸转向张扬帆:“扬帆兄,两位领导说了,你是要参加的。你看时间紧,工作量大,规划设计,需要有笔经费吧?”张扬帆点头:“那是自然的。”省领导明白两人的意思,冲着坐他对面的文化厅长吩咐,你们研究一下,拨一笔规划费给卜教授,大方点。市领导应和,我同意,卜教授在大字上做文章,我们自然不能小手小脚。卜晓得连忙接话,大钱办大事,小钱办不了事。领导放心,我们宽打窄用。张扬帆又附和一句:“我赞成卜教授的意见,当用的钱还是要用的。”
宴请结束,卜晓得回到楼上套间,电视正播放研讨会实况,屏幕上的他,口吐莲花,神气活现,一连串的“大大大”,声震天花板,振聋发聩,他靠上沙发,志得意满地咀嚼品味,跟同行做着横向比较,想不出同辈、前辈、小辈中有哪位像他这般占据时代制高点,建言献策,思路如奔腾的江河,汩汩滔滔,飞花四溅。
水杉没跟他来是个损失,应该把他受欢迎的盛况告诉这个小情人,既让她分享一份喜悦,又使她感受卜老师真是不同凡响。他拿起话筒,真扫兴,那边又是关机。
话筒刚放下,电话却响了,以为是水杉回电,话筒里却是陌生女人的声音:“卜老师你好!”他奇怪:“你是谁?”电话里回答:“你的粉丝啊!”卜晓得口气不再生硬:“你怎么知道我的房间?”电话里说:“我自然是有办法的,电视里看到你很累,我可以到你房间提供按摩服务,让你放松放松。”卜晓得犹豫,这电话暧昧可疑,他把话筒放了下去,半途又举回,自己确实很累啊,便冲着话筒说:“来吧。”
卜晓得仰靠沙发,眼睛盯着房门,门被轻轻推开,出现在他面前的姑娘,薄衫短裙,高耸的乳峰顶着半透明的薄衫晃悠,他眼睛发直,心跳一下子快了几拍。看这姑娘不过二十出头,怎么会有这么发达的胸脯。
姑娘站到他身边,晃晃悠悠的乳峰几乎顶着他鼻子:“卜老师,你要我提供什么服务,我会让你满意的。”
卜晓得稳了稳神,电视中的他还在滔滔不绝,这个强烈反差突然刺醒他,他回答姑娘:“我做普通按摩。”
姑娘媚笑:“别不好意思。”
卜晓得决心守住底线:“我只做按摩。”
姑娘说:“好吧,你躺床上,我为你做油压,让你全身血脉调和。”
卜晓得和衣躺下。
姑娘摸出精油瓶子:“把衣服脱了,全身抹油。”
卜晓得犹豫了,脱得一丝不挂,全身涂抹一层精油,让姑娘的手在身体的每个部位推揉,不论从道德层面、身份层面还是从不愿暴露身体隐私层面,他都没这个勇气,如果水杉在这里,就是另一回事了,水杉才有资格做这样的活儿。他毕竟是响当当的名人,他不能这么低档,他摆摆手止住姑娘:“我只做普通按摩。”
姑娘有些委屈地抱怨:“嫌我不好看?”说着摸出手机,“我给你叫个好看的。”
卜晓得连忙伸手阻止她:“不要再叫了,就是你,你要有自信,你是个很性感很有魅力的姑娘。”
姑娘得到鼓舞,逮着的生意不能让它飞了:“卜老师,我来帮你脱,我会让你满意。你放心,这个宾馆很安全。”
卜晓得挡住姑娘的手:“我说了,你按摩好好做,不少给你钱。我们可以聊聊天。”
姑娘感到眼前的这个客人不是老色鬼,也许真的只要松松骨头,看看摸摸女人的波波,也罢,既然不少给钱,就用点工夫给他按摩,她让卜晓得翻过身来,先按摩腰背。
卜晓得此时此刻得到极大的心理平衡,不具有大师情操,他就不会有如此的自制力,在一个半裸露的性感姑娘面前,能成为坐怀不乱的当代柳下惠。
姑娘的纤手开始在他身上游走,问他感觉重了还是轻了。
“不轻不重,你的指法正好。”他问姑娘做这职业几年了。
姑娘含糊其辞:“时间不长。”
“一个月收入多少?”
“万把块钱。”
卜晓得眨眼,这比他这个教授固定工资高,怪不得按摩店足浴店遍地开花,成了新兴产业,这里面自然会有色情服务。他常做按摩,熟悉的按摩师告诉他,月收入三四千,这姑娘能挣万把块,就不纯是普通按摩了。多一二倍的钱,钱才是硬道理,这个诱惑力大,色情服务看来是取缔不了了,你不能砸了这些姑娘的饭碗,这个社会已经不是一盆纯净水,像他这样的大师,都习惯了享受异性按摩了。
姑娘的手轻轻按住他的小腹:“卜老师,你一个月挣多少?”
“跟你差不多。”
“骗人,公司老总就有一天挣好几万的。我一个小姐妹运气好,就让这样的老总包了一年。卜老师,住这酒店都是很有钱的,我看你也是很有钱的。”
“小姑娘,别胡思乱想,你的技术好手法好,可以做个好的按摩师,挣了钱,以后自己开个店。”
姑娘说:“光做按摩,做多少年才能积够开店的钱?我要造房子,要供弟弟念书,我就是需要钱。我用我身体挣钱,我不觉得不光彩,那些贪官,我比他们高多了。”
卜晓得意识到自己道理的虚妄,还是实实在在地给姑娘几句忠告:“注意卫生安全,健康是第一要紧的。”
姑娘点头:“我知道。你是好人。我不是碰到什么人都做的。”
这一顿按摩,卜晓得舒畅了经脉,也获得心灵慰藉。他开导了姑娘,他的话会对姑娘产生潜移默化的作用。比那些道貌岸然空口说白话不解决任何实际问题的家伙,他是做了一件实事。政协开会,他要就这个问题提一份提案。
床头电话响,怎么,又有粉丝找来了,姑娘拿起话筒递给他,是张扬帆,张扬帆住亲戚家:“卜兄,没去泡妞?”
卜晓得一本正经回答说:“本人洁身自好,向来不涉足不洁场所。”
“我知道,你要求高,看得上眼的是顶级模特儿。”
“别胡扯,你在做啥,跟老情人约会?”张扬帆在此地教过书,朋友不少。
“老情人早作无情散了。我跟你说正事。”
姑娘的手按到他敏感部位,他连忙挪开姑娘的手。话筒那头问:“你在做什么,怎么不说话?”
卜晓得回过神:“你要说正事,你说啊,我听着。”
张扬帆说的是中华大观园的事:“我手下有几个研究生,可以为大观园规划效劳,经济要求不高,给点劳务费就行。阁下意见如何?”
卜晓得早有自己的算盘,自己的研究生,做的就是中华文化如何应对全球化挑战的课题,把中华大观园的规划交给他们做,顺理成章,张扬帆要插这一杠子,岂有此理!此刻不便回绝。“张兄,八字还没一撇呢,你急什么啊!”
张扬帆说:“省市领导的意思,是让我们尽快拿出规划啊。”
“我同意尽快,什么样的人才适合参与做这个规划,要仔细研究。”
张扬帆声音变得生硬:“卜兄,你给我在顾问委员会中安排一个什么角色啊?”
卜晓得拿手摸摸后颈,这个张扬帆,看来还不满足于当名顾问,他于是提示,你不是一般顾问,是高级顾问。多给我出几个好主意。
“那好,你是总顾问,我就是副总顾问吧。”张扬帆在电话那头想,你不给我座位,我自动入座,我们同是大师级人物,做个副的,已经是给你面子了。
卜晓得皱眉,这个张扬帆是个麻烦,一上来就要跟自己平起平坐,这个项目怎么来的,是自己那一通大字诀,说到省市领导心里了,你张扬帆出什么力?一边坐着,居然要顺手牵羊,太不识相了吧!顾问让你当,帮不了忙不要紧,我可不会让你添乱的。
31
卜晓得可谓又一次凯旋,老李接站送到公寓前,下车进门,迎头撞着宋昭拉行李箱出门。
“怎么,你要出差?”
“嗯。”
“去哪里?”
“纽约。”
“啊?”卜晓得惊奇,又要去美国,怎么不说一声,“要去多久?”
“我给你发过短信,你没看?”
“太忙,没顾得上看。”
“你回家打开看吧,我要赶飞机。”
卜晓得回头招呼老李:“你辛苦一趟,送宋老师去机场。”
宋昭说不用了,楼前停着一辆别克,是来接她的。
卜晓得望着老李的车跟在接宋昭的车后头开出了小区,心里说不出是什么味道。宋昭说过去美国引进版权的事,那是接听儿子电话他在一侧听到的,宋昭并没有正式告诉他,这大大损伤了他的自尊,现在说走就走,完全不把他放在眼里,两人间这场冷战一时是结束不了了。
进了家门,亮堂堂地板上映着一个倒影,秀梅正蹲在那里揩抹地板,宋昭就是挑剔,几乎一尘不染了,还是让保姆早晚不停地擦、擦、擦。他沙发上一坐,吩咐开饭。
秀梅赶紧站起,一个刚走,一个进门,这个卜大先生,回来总是不通知,弄得人措手不及,她小跑着奔进厨房,一手淘米、放水、开电饭煲,一手倒油、炒菜、炖汤锅,一连串的快镜头,不多不少半小时,两菜一汤一碗饭摆到卜晓得面前。
秀梅做的两个菜,清清爽爽,一盆清炒虾仁,颗颗都像透明的珠子,一盆韭菜炒香干,秀梅告诉他,昨天下过一场雨,韭菜是雨后割的,新鲜,他一听,冒了句“夜雨剪春韭”,问秀梅,知道这是谁写的诗吗?秀梅木着脸,摸不着头脑。“我告诉你,是大诗圣杜甫写的诗里的句子。”秀梅迷瞪着眼问:“打死人、屠夫?!”卜晓得连连摇头:“看你看你,是大诗圣,杜甫。什么叫大诗圣?就是古时候像我这样的人。”秀梅越听越不明白,回过头来看着菜盆说:“这韭菜你要是喜欢,我明天再做。”卜晓得来了兴致:“给我倒杯红酒。”红酒下肚,胃口大开,一阵秋风扫落叶,盆光碗光,这么好的胃口,秀梅看了说:“卜先生真是饿啦。”卜晓得说:“该表扬你,你做得对胃口。”他轻轻抚摸肚皮,浑身舒坦。这才打开手机,看宋昭的短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