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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里,卜晓得就电传给G市书城一句广告词:当代学术泰斗过昆仑盛赞《先秦漫游》是一大创造。书城兴奋,询问顶级模特儿水杉参加签售活动有无变化,这一问,把卜晓得问倒了。在他连续几次去电都遭遇关机后,水杉终于来了一条短信:不好意思,我有急事,不能陪你去G市签售了。什么急事?没说。这条美人鱼,还真拴不牢她。不过有过昆仑的一句话,可以把水杉的缺席填补,书城却不这么认为,谁认识过时老头,水小姐人气旺啊!水小姐不出席,我们不敢保证场面火爆。卜晓得加重了语气,我就不相信过老的一句话比不过水杉的一张面孔。对方表示,这是事实,如今知道过老先生的有几人。我们话说在前头,到时候场面不好看怪不得我们。
卜晓得嘴硬,心还是虚的,筹办大师赛当口,签售不能出现滑铁卢,过昆仑的一句话,撑不撑得起火爆场面,完全没底,得有替代的办法救场。他仰靠沙发,眨巴着眼,手从下颔延伸向后颈,揉捏着发丝,寻思良策。
电话铃响,又是张扬帆,这位张老兄,抓住人就不放,张兄,我的文章已经给你传过去了。那边笑道,我看到了,谢谢你,文章写得不错,G市书城订货会请我去,我复印你的大作做广告,把你文章的效应放大。
卜晓得笑道:“张兄,你的书还没出来啊!”
张扬帆提醒说:“这是订货会,我得打个提前量。你老兄的书走在前头风光无限,我是拼命追赶啊。”
“巧!我的下一场签售也在G市书城。”
“妙!”那头提高声调,“我们通知书城,把我们俩的活动安排在同一天。”
卜晓得一拍脑袋,灵感来了:“张兄,我有个主意,我们也来场书城论剑,我的书你看过了,你的书我评过了,现场我俩来一个眼对眼、面对面,围绕中国文化这个主题,互评互论。”
张扬帆笑:“你老兄要学奥巴马和麦凯恩?”
卜晓得纠正:“不对,小奥和老麦是对打,相互揭短抹黑,我俩都是大师级人物,没有利害冲突,不是一个上一个下,是双赢。”
张扬帆由衷地冒出一句话:“卜大师,我是服了你啦。”
卜晓得头上撸了一把,有种提着头发飘然欲飞的感觉,张扬帆也是戴着大师帽子到处飞的人,从他口里喊出来的大师,意义可不一般,礼尚往来,卜晓得声调变得异常亲切:“扬帆兄,张大师,做点准备,我们G市会师。”
放下话筒,卜晓得拨通G市书城电话,道出与张扬帆同坛论剑的最新创意,对方喜出望外,连称是个好创意,可以造成火爆场面,美女模特不来,学术明星打擂,这算给爱看热闹的读者有了一个交待,书城即刻行动,海报贴出去,消息通出去。
放下G市电话,他拨通电视台黄编导电话,说了去G市签售的事:“黄大编导,能不能跟新闻部商量一下,派两个记者跟踪拍摄。”
那边带着玩笑的口气:“老兄,你以为你是谁啊,哪级的官?市长、书记可以派记者随行,这是有规定的。”
卜晓得也笑着回答:“你们电视台就是官本位,就是跟在大官的屁股后头颠。”
黄编导收住笑语:“你也不错啦,享受大师的荣耀,在我们荧屏上,除了那几个影视明星,出镜最多的就数你老兄了。”
卜晓得反驳:“那是你们主动找上我的,你们要考虑收视率,是你们需要我啊。”
那边哈哈笑道:“卜大师就不需要我们?算你今天已经名满天下,如果跟荧屏再见,广大观众、读者怕也要和你再见了。当然我们是不会这么做的,至少,我们双方是互有需要,大师赛还没开场呢,我们是老朋友了,我这样说,比较符合实际吧。”
卜晓得无言以对,下一步的大师赛还真是离不开电视台呢,跟电视台的关系不能搞僵,这一来,让记者跟踪拍摄的设想算是泡汤了,卜晓得悻悻,人们只知道孔老夫子说过学而优则仕,忘了这话前头还有另一句:仕而优则学。学比官高,要弄个博士学位的官儿哪个不拜靠老师?从春秋战国到当今,无以计数的官儿都灰飞烟灭了,只有孔老夫子还在,人啊,就是悟不出这个道理,什么时候大师受到的重视超过大官,我们这个国家才有希望。
卜晓得到了G市,心情迅速雨过天晴,书城现场,他和张扬帆的双簧表演预告受到热烈欢迎,和一位前部长签售现场的冷冷清清相比,他和张扬帆的闪亮登场,引起的轰动几乎可以跟模特儿大赛叫板了。
书城大门上方,拉出一条巨幅海报,红底金字:“卜晓得、张扬帆大师纵论中国文化!”
展示大厅一侧辟出的会场,一片笑语喧声,座无虚席,书城经理亲自引领两位大师上场,排名横幅上写的是卜大师在前,张大师在后,经理介绍却把次序颠倒,张大师在前,卜大师在后,卜晓得不露声色,心里不爽。书城经理是个老滑头,想给两位大师摆摆平,他和张扬帆是有高下之分的,怎么能摆得平呢,落座后,张大师一句话又让他心花怒放:“卜大师前面走,我在后面跟。卜大师,你来开场。”
卜晓得不再推让,伸手摸袋,小圆镜不在,已经不带小圆镜在身了,却还是改不了这个习惯性动作,他反手向上,摸摸后颈,矜持地拉着长调:“那我就先抛一块砖头吧。”他顿了顿,“中国文化嘛,这个概念太大太虚,囊括的内容太多。儒家文化、道家文化、法家文化、名家文化、墨家文化还是纵横家文化?儒家你是孟轲的性善派还是荀况的性恶派?近代人也是各有各的说法,钱穆说,中国人的文化观,基本在道,道存,国家存,民族存,文化就传下来。道灭,那就完了。徐复观说,中国文化最基本的特性是心的文化。心是怎么回事?冯友兰说,人之所以有觉解,因为人是有心的。人有心,人的心的要素,用中国哲学家向来用的话,是知觉灵明。宇宙间有了人,有了人的心,即如于黑暗中有了灯。有觉解是明,无觉解是无明,无明就是在做梦,梦而不知其梦,就是昏昏,闷闷,缺缺。”他引经据典,纵横捭阖,时而酣畅淋漓,时而娓娓道来,最后又落实到一句话:“古往今来,相当多的人生活在梦里。走出无明,也即走出梦境。”
场子里静了下来,粉丝们圆睁着双眼,满脸迷茫,大师的渊博听得他们云里雾里,像是也进入梦境,他于是又用一段凡俗语言把大家唤回现实。
“我上面说的是大文化,其实,文化跟我们每个人的日常生活息息相关。文化不是纯之又纯的东西,它杂质多多,拿筷子而不是用手抓饭很卫生,但是用沾着自己唾沫星的筷子给别人夹菜又很不卫生了,我们看中国文化,就得这么看,精华与糟粕往往搅和在一起。对先秦的诸子百家也得这么看,别只看着一片阳光灿烂,太阳还有黑子呢。我的书,就是抓住这个纲展开的。其着眼点,就是人们需要解除思想束缚,进入一个新的思想自由境界。”
一张纸条从下面传递到卜晓得手里,他打开看了一眼,抬起头来。“一位读者让我用几句话比较一下中西文化的差别。了解西方文化,离不开宗教和哲学,按理重视形而上、重视彼岸,可以更容易摆脱人间烟火,其实不然。西方人今天是被严重物化了。不知各位有没有看过卓别林主演过的《摩登时代》,工人成了机器传送带上的一个部件、一颗螺丝钉,有血有肉的人成了生产产品的活机器,那是讲的三十年代,现在文化进步了,纽约也还是有一些血汗工厂,把人变成活机器。有了互联网,人们就更看重物的作用了。人的身价是由拥有财富的多寡来衡量的,普通人的生活理想就是买车买房,有了车房后,再追求名车、豪宅。中国文化强调道德教育和伦理建设,关注人间烟火,是人的文化。孔子思想核心是‘仁’,《论语》中有一百多处提到‘仁’,孔子的‘仁’强调自身修身养性和对他人的关怀,即做人既要严于律己,又要以道德原则和伦理规范处理好与他人的关系,以实现君王统治下世俗生活的和谐有序。”
卜晓得说到这里,口干舌燥,他拿起瓶子灌了口水,得歇息一会儿,该让张扬帆发表高论了,便把话题一转:“扬帆兄的新著,对中国文化做的梳理,是从经济生活角度,通过人物系列、探幽发微,深入剖析,见解精到,他的新著,可以和我的书配合着读。扬帆兄,该你说啦。”
张扬帆手一抬:“好,我来。”和老一辈不同的是,这一代大师,人人都有三寸不烂之舌,可以把稻草说成黄金,他这一抬手,犹如拉开堤坝大闸,江河水滔滔而下,从先秦诸子到董仲舒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从五四打倒孔家店到评法批儒再到新儒学红火,全国一片孔学热,哪朝哪代学人的兴衰浮沉,都离不开社会经济生活的变化,没有经济地位、吃饭问题不解决,谈别的都是扯淡。“文革”把那么多知识分子赶去干校,开荒种地,养猪掏粪,一个个都服服帖帖,不造反不对抗,为什么?饭照吃、衣照穿、工资照拿啊!农民形容他们有句顺口溜:“衣服花来兮,钞票多来兮。”一串串人们听过的传闻,他颠覆解构,作了全新的诠释,流行短信、搞笑噱头,他一一收入囊中,表明他对当今世情了如指掌,无所不知,场内不断爆出掌声笑声,卜晓得顿感不能让张扬帆抢了风头,忙把话接过来说:“今天我们是老王卖瓜,自卖自夸。我的瓜已经摆在大家面前,我说的不算,大家买回去亲口尝一尝,就知道滋味啦。扬帆兄的瓜还在瓜田里,大家等着品尝吧。现在,我们留点时间给大家提问,”他环顾全场,“不必递条子了,要提问的请举手。”
冷场。对这一屋子人说来,中国文化这个大题目,从玄而又玄远而又远到俗而又俗近而又近,被两位大师绕来绕去,一头雾水,有的失去耐心,抬脚走人,连书也不要买了。慕名而来的粉丝,你望我我望你,不知从哪问起,还是一位眼镜先生举手朝前走了两步:“请问两位大师,中国文化如何应对全球化的挑战?”
两位大师互相望了一眼,卜晓得当仁不让:“我告诉你一个数字:中国已经在全世界88个国家和地区设立了282所孔子学院、272所孔子课堂。奥运会开幕式上响起‘有朋自远方来’的诵读声,孔老夫子在世界面前华丽亮相,孔老夫子正在走向世界,这对你理解中国文化应对全球挑战是不是有所帮助?”
眼镜先生似乎并未领悟:“你说的就是国学热吧?能热多久,能让老外跟着热?我们都知道,这些孔子学院是中国政府拿钱办的。”
张扬帆接话:“这正好说明问题,文化出征要以实力做后盾,列强打开中国大门,炮舰在前,传教士紧随其后。我们不搞扩张,但有了经济实力,就能让孔子学院在全世界遍地开花。”
眼镜先生仍有疑团:“我一位海外朋友跟我说,当地汉语学院就是教教汉语、太极拳,中国文化是什么,老外根本摸不着头脑。”
卜晓得接话:“这得慢慢来啊。第一步是认字,懂得子曰、诗云是啥意思,第二步才是讲内涵,传播中国文化的理念。会念子曰了,你才能给他们讲《论语》里的‘仁者爱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道理。我前面说过,西方已经严重物化了,其实不只西方,我们国家也不相上下了,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女孩子谈婚嫁,开口闭口,要的不是品貌,是车子房子,直截了当,毫不羞羞答答。当今啊,我们要用中国文化的固有价值观念,把我们人类从物化中解放出来。你说,是不是啊?”
眼镜先生不相信中国文化能担此任,略略提高声调说:“两位大师,我给儿子买了一本《论语》,几个月了,他扔在一边就是不读,又不考这门课,学校重视的是英语课,现在是从小学就开始学,升学、考职称,分数差一点都不能过关。什么国学热,你热他才不热呢,我儿子就是这样,那劳什子英语,你不逼他他也拼命背,他要考托福去海外升学呢,他不知道孔夫子,他只晓得ABC,你们说这问题怎么解决?”
“这不矛盾啊!你不懂洋文怎么向老外宣讲中国文化啊!”
眼镜先生按按眼镜,似乎要看清大师的真面,这叫什么回答?文不对题,逻辑混乱,狗屁不通,这是卖的哪家的狗皮膏药啊!
卜晓得不想再耽搁时间,他注意到场内在走人,粉丝失去耐心了,不能再让张扬帆没完没了地空口说白话,为还在印刷厂里的书叫卖推销,他是要签售的,叫干喉咙吐出的一大堆唾沫星子最后要落实在卖书上,他摆摆手。“亲爱的读者朋友,我们相互的对话沟通就到这里,下面还有什么问题,可以给我递条子写信,我会继续跟各位沟通,现在我宣布,签名售书开始。”
张扬帆觉得卜晓得太性急,没让自己把新著内容做更多介绍,不行,他要把今天这个机会用足,他也摆摆手,让骚动起来的人群安静。“请大家慢走,我最后还有几句话告诉大家,我的新著已经上了装订线,一星期后,我也在这个地方签售,我恭请诸位光临。我愿跟大家充分对话,今天先在这里,谢谢大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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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块石头丢进水塘,激起圈圈涟漪,卜晓得走到哪里,就在哪里造成很大声响,他和张扬帆书城论剑,引起不小的轰动,G市正在举行的一个文化建设研讨会,盛请卜、张二位作为特邀嘉宾与会,当晚,卜、张二位就入住豪华的四季宾馆。
卜晓得进入套房,透着油墨气息的晚报刚好送到,拿过来一看,二版发了老大一块消息:卜晓得大师书市精彩应答:中国文化如何应对全球化挑战?卜晓得对这个标题很满意,晚报够意思,鼻子灵,反应快。明天的研讨会他不但要进一步展开这个话题,还要落实到G市,为G市建设国际化文化大都市献计献策。
G市是个高楼大厦堆积起的新兴都市,经济登上高台,文化还是一块洼地,少了文化这条腿,经济成了跛足,跛足者是注定走不远的。卜晓得大师出席研讨会,引起省市领导关注,想听听这位大师从葫芦里掏出一帖灵丹妙药,推动G市全面腾飞。研讨会的巨幅横标下,主席台头头脑脑坐了一长排,省市领导来了,一一按排序入座,卜晓得厕身其中,左顾右盼,比张扬帆位子更靠近领导,意识到自己高了一个量级,主持人在介绍他的大名时,报了他一长串头衔:著名教授、著名学者、著名作家、著名人文学院前院长、著名社会活动家、著名政府智囊,热烈掌声中,卜晓得移移话筒,一开口就来了个语惊四座:“我今天演讲的题目,就是一个字:大!先解释一下题目。大G市、大景观、大游乐、大文化!大G市,无需我多说,贵市的经济总量,GDP增长率,比之国际大都市,毫不逊色。大景观、大游乐、大文化,我联起来讲。提到大景观、大游乐,人们想到的就是迪斯尼,迪斯尼是洋人垄断的玩意,创意在洋人手里,再搞一个也就是再拷贝一个,知识产权还是人家的,老板也是人家当,我们要搞就搞自己的大:中华大观园,把中华五千年文明之长、之优、之浩瀚,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幅员之大、之广,五十六个民族之同、之异、之多姿多彩,六百多个皇帝之众、之各具丰采,尽纳园中,现在大字当头的东西很多,或有名无实,或名不符实,我说的这个中华大观园之大,才是只此一家,别无分店,全世界独一无二之大。我们要有登上泰山峰顶看天下的气概: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室温在升高,座席上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啊哟,这可是特大,超大,气魄大,我们想不出。有人惊叹出声:“这可了不得,这个大观园要几百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