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当晚，卜晓得又以和美国某名校联系互访为由，到校办给宋昭挂了国际长途。
他向老婆说了畅园看房经过：“我看中的是四室一厅，范开渠慷慨，成本价，先付一半的一半，你有没有兴趣？”
“那得付多少？”
“二十万。”
电话那头表态说：“我们咬咬牙，把它买了吧。”
卜晓得犹豫：“钱不够啊，储蓄全拿出来，还差一多半呢。”
电话那头不容置疑：“我可以补上。”
卜晓得惊讶，老婆又不留私房钱。“哪来的？”
电话那头说：“我在这里没闲着，打了份工，每月挣一千多美元，我在这里多呆点时间，挣的美元回去换成人民币，就把缺口补上了。”
卜晓得疑惑：“那你不是要延期回来了？”
电话那头说：“我的签证是半年，按老美的规定可以延半年，把这时间用足，挣一万多美元没问题。”
卜晓得担心：“你不能太辛苦，你这份工，是做什么？”
那头的口气轻松地回答：“每天下午、晚上给一个银行家遗孀读几页《简？爱》，老太太孤单地守着一座豪宅，跟我很投缘，我除了读书，还帮她整理房间，打扫打扫庭园，活儿很轻。”
“你这英语够用？”
“你别忘了，我是外语系的高材生，当学生时就用英语朗读过《简？爱》，老太太喜欢的就是这本书，这不就对上号了。‘门慢慢地打开，一个人走了出来，在暮色苍茫中站在台阶上。那是个没戴帽子的男人。他伸出手，似乎要感觉是不是在下雨。尽管天暗，我还是认出了他……我停住了脚步，几乎还停住了呼吸，站着看他——细细地看他，而自己没被看见，唉，他看不见我啊。’我读到简寻到一座庄园老宅前看到双眼失明的罗彻斯特在门口出现这个场景时，老太太流泪啦。”
卜晓得赞叹：“这才叫天生我材必有用，我还担心教务处工作，把你的英语荒废了。”
电话那头洋溢着喜悦：“在教务处，我也翻译了几本资料，只是口语机会少，这一回是逮着了机会，口语大有长进。回去好做翻译啦。好，别光说我，我现在最关心的，你这校长什么时候能当上，有准信了没有？”
卜晓得说：“我听到的都是看好的，上面都派人下来听取反映了，不出意外，估计问题不大吧。”
宋昭心眼多：“你说的这个‘意外’什么意思，你会有什么意外？我不在身边，你没拈花惹草吧？”
卜晓得信誓旦旦：“你就放一百个心吧。除了你，这个世界上，再没有第二个女人能让我动心。”
“别把肉麻当有趣，那你担心什么？”
“上次我当院长前，白书记找我谈过话，这一次，还没人找我谈话，一点动静没有。”
电话那头表示：“你当院长，自然是校领导找你谈话，这回你当校领导，学校还有谁有资格找你谈话，要谈也是上面谈，宣布你任命的时候，上面会来人的。现在你要沉住气，不动声色。就当没这回事，全副精力都放到学院工作上。”
卜晓得对着话筒点头：“好的，照你的吩咐办，愿一切都如你所说。”
电话那头乐观地期待：“宣布你任命的会我肯定赶不上了，你一散了会就给我打电话。等我回来那一天，不管多忙，校长大人要亲自接驾！”
卜晓得被感染了：“那是一定的，一定的！”
这个夜晚，卜晓得没做梦，睡了个好觉。第二天晨练，跑出一身汗，到校职工食堂用餐，脸上还是汗津津的，红光满面，精神焕发，从窗口买了一碗豆浆、两只花卷，回到座位，从容地细嚼慢饮，来迟了一步的校办秘书，豆浆光了，只能端着一杯白开水，捏只馒头，边走边啃，到他面前停住步：“卜院长，还是你早，你以院为家，越忙越有精神，越忙越年轻，要向你学习。”卜晓得逗笑说：“你这个小年轻，少睡懒觉，就误不了吃豆浆了。”秘书跟宋昭同一幢楼办公，随口问道：“宋老师什么时候回来？”卜晓得不想多说：“还有些日子。”秘书一副关心的神情：“听说要评职称啦。”卜晓得反问：“文件来了？”“还没有，我是听说，宋老师不要把这给误了。”卜晓得回说：“误不了。”可在心里，很重视这个信息，宋昭要放在教学岗位，早评上教授，都是在教务处给耽误掉，至今才是个副高，以她的水平、几本译作的质量，完全应该评上正高。这个时候在海外，是个不利条件。要给教务处疏通疏通，不要因为人在海外就从中作梗。他要是当上校长，这事就不成问题了，无需自己打招呼，人家巴结还怕来不及呢。宋昭有能力，外语水平校部机关没谁比得上，摆在教务处已经委屈，该挪挪位、挑一点儿重担了。
按照老婆的嘱咐，这一个星期，卜晓得压缩了校外活动，推掉了几场报告，没有再约水杉上门辅导，一门心思守在学院办公室，静静地等待着。等待是诱人的充满希望的，如果等待的是别人的赐予，它的不确定性，又是难熬的很折磨人的。卜晓得思绪犹如翻滚的乱云，在这确定与不确定之间毫无规则地飘浮不定。
又过了几天，政协通知他去开一个座谈会，他让院秘书安排车，院秘书报告说：“卜院长，今天下午是全校教职员工大会，你该参加吧。”
卜晓得想了想：“好，我参加校内的会。”开全校教职员工大会，照例有重大事项宣布，在走往大礼堂的路上，他心里打鼓，会是什么大事呢？不可能是新校长任命，那应该是在中层以上干部会议上先行宣布的，那还有什么大事呢？他估不透。路旁园艺工人一如既往地在修剪路旁的冬青，不分冬夏，他们的身影没有消失过，他们为学校干活，却并不是学校正式员工，开什么会跟他们一概无关。一拨拨拥往会场的人群，脸上也没有任何特别的表情，学校决定什么，人们就习惯地接受什么。卜晓得不行，他在不断揣摩猜测，这该是一个什么样的会，跟他有没有这样那样的关系？
进了大礼堂，他找了中排一个不起眼的位子坐下，人们还在陆续进场，主席台上的角儿也鱼贯登台入座，卜晓得注意到一排座位中间的两个陌生面孔，谁啊，又是来作形势报告？这种报告是听熟了的三部曲：成绩喜人，形势大好；找找差距，问题不少；再接再厉，学校工作的新局面就开创出来了。这是适应于一切时空的八股，永远立于不败之地。有朝一日他也会来作这个报告，也许也逃不了这个公式，但是他能引经据典，能有声有色，用煽情的语言引得听众如醉如痴，惊叹不已。
会场静了下来。校党委白书记宣布大会开始，请教育部领导讲话，一个陌生人站起，拿着文件，表情庄重。“同志们，在我国高等学校领导职务新老交替开始进入制度化的时期，旭光大学是走在前列的先行者。朱校长就任于改革开放前夕，拨乱反正，恢复高考，整顿教学秩序，使学校工作步入正常轨道，做了大量卓有成效的工作，为旭光这所名校作出不可磨灭的贡献。现在朱校长年龄到了，他打报告主动请退。他完成了光荣的历史使命，功成卸任。旭光的广大师生会记住他的。现在，我代表教育部宣布，任命邹渝同志为旭光大学校长。”
轰！卜晓得脸色煞白，颓然跌靠在位子的椅背上，脑子里一团糨糊，主席台上的人还在说什么，他一句也听不进了。
他的座位两侧，人们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意外、惊诧，谁也没有料到新校长是个从天而降的陌生人，邹渝，咒语，哪里来的？旭光大学就没有能当校长的？本来看好卜晓得的人，投来关切的目光，卜晓得受不了这样的目光，索性俯首闭目，概不回应。
一只手轻轻搭上他的后背，谁呀，对他友好的人，此时此刻才会伸出这只手，他心存感激，可依然俯首闭目。直到散会，这只手又伸过来，轻轻拍着他后背，他转过脸，啊，是齐智人，他淡然一笑：“智人，我没什么。”
礼堂剩下的人不多了，齐智人陪着卜晓得一起走出会场，见他一言不发，齐智人也不便多说，怎么剖白自己呢，在下来听取意见的人面前，他为卜晓得说的可都是好话，投的是百分之百的赞成票啊。卜晓得该不会怀疑他不尽心、背后拆台吧。
卜晓得没让齐智人一起进自己办公室，他要独自呆一呆，仔细想一想，他当校长的传闻是有根据的，不是无中生有，空穴来风。洪仁达避嫌、范开渠传信，说明上面原来考虑的人选是他，这回改换人选是临时变卦，这是怎么发生的，究竟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他要解开这个结，探个明白。齐智人此刻表示友好，是不是心里有鬼？当面甜言蜜语，谁知他背后又是怎么说的。再往深处想，齐智人不至于这么无耻，倒不是他道德高尚，是关系到他切身利益，卜某人当不上校长，他齐某人就做不成扶正当院长的梦了。
这一段日子，他一日三餐吃在食堂，以院为家，对学院算得上全心全意，尽心尽力，工作无可挑剔。作风也十分检点，也未再跟水杉有任何亲密接触，他这种自我克制，不说十全十美，也堪称完美了。落得今天这个结果，岂非投入与产出太不相称。这个话，张扬帆没当上经济学院正院长时说过，此刻，自己竟跟他彼此彼此、难兄难弟了。
思前想后，能给他透露一点内情的就是洪仁达了，请他吃饭他避嫌，如今尘埃落定，该没有什么不便了吧，对，找他。问问他。
电话接通后，洪仁达的第一句话是：“我正要找你呢。”
卜晓得反守为攻：“大主任也想到找我，什么事啊？”
那边直截了当：“你别装了，当我不知道你有情绪？”
卜晓得承认：“情绪是不好，我不要你安慰，只请你把实情告诉我，我到底出了啥问题？”
洪仁达说：“电话里不好说，明晚一起吃个饭，我请客。”
卜晓得纳闷，自己当真有什么问题，电话里不好说？
第二天，洪仁达把吃饭地点选在政协俱乐部餐厅，卜晓得经常光顾的地方，人不多，安静，又是小包房，说话方便。一杯酒下肚，洪仁达发话：
“宋昭去美国要呆多久？”
“开始打算呆三个月，最近来电话，她想把签证期延半年，陪陪儿子适应那边的生活。”
“儿子也带去了，多久回来？”
“他舅公要留孩子在那边上学，呆多久说不清楚。”卜晓得突然语调一转，“你是不是查户口，问这些做啥？”
洪仁达停下筷子：“跟你这次落选有关系。”
“你说什么？”卜晓得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奇了怪了，宋昭去美国会跟我落选有关系？”
“你不要奇怪，校长是副部级官员，把老婆、儿子都送去美国，还怎么指望他全心全意为我们国家服务？”
卜晓得气急：“这个大帽子套不到我头上，宋昭是去探亲，不是移民，最多一年就肯定要回来的。”
洪仁达说：“人家举报，宋昭是带儿子移民美国。”
卜晓得把筷子一掼：“上面就都信了，也不下来调查一下？”
“找谁调查，谁说得清楚，不会找你当事人吧！”
卜晓得忍不住粗口：“真他妈的荒唐，都什么年代了，人还只能关在笼子里，这不是欲加之罪吗？”
洪仁达说：“时代进步了，不会加你的罪，只是不让你当校长而已。”
“时代进步，亏你说得出？”
洪仁达说：“你我‘文革’时还小，有没听说过，像你这种情况，搁在那时，就成了叛国分子家属了。”
卜晓得激动：“我当然知道，宋昭是外语系高材生，被塞到教务处打杂，不就因为有海外关系？这‘文革’不是结束了吗，还这么没完没了？要是宋昭真不回来，我这教授怕也当不成，只能发配到资料室去扫地了。”
洪仁达安慰说：“哪有这个可能，你不是肯定宋昭要回来吗？冷静想想，十年几十年的流毒，哪能这么快就消失，慢慢来吧。”
卜晓得举起杯子猛灌一口：“我这个人的仕途看来到此为止，做满院长任期，我还是教我的书做我的学问吧。”
洪仁达陪饮了一口：“这自然也是一种选择，你现在名气不小，名教授、大文化人，影响比我大，我们俩走到哪里，认识你的人比我的多得多，说实话，我羡慕你呢。”
卜晓得摆了摆手：“虚名而巳，不能与你这个大主任相比，不过比起你们官场，我这个教授没有那么多拘束，说什么写什么，交什么朋友，谁来管头管脚，我是不理睬的。”
洪仁达意味深长地一笑：“晓得，我要提醒你，朋友可不能乱交，特别是女朋友。”
卜晓得心里一怔，闹不清这是戏言还是实有所指，坦然答道：“这种事，无需别人提醒，我做什么、不做什么，自己最清楚。”
“这样就好，你别多心，我们是老同学、老朋友，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卜晓得又端起杯子：“我今天要谢谢你，你透露了实情，不过我要告诉你，这又是一件冤案，我向你保证，宋昭到期肯定是要回来的。”
洪仁达被感染，也端起杯子：“我相信，你会洗掉这个不白之冤。宋昭回来，我和我家那口子为她接风。”
“好！我等着。”卜晓得把杯里的酒一口灌了下去。
18
卜晓得过了一段闷闷不乐的日子，转眼就是一年。时间疗治了他所受的重创。宋昭电话打过来了，今天下午到家。这自然是大喜事。
一早，卜晓得就开始收拾整理房间，书刊摆放的地方，照片张挂的位置，一如宋昭在家时的样子，叫来钟点工把玻璃、地板揩抹得纤尘不染，油光水滑。他还用鼻子把卧室、卫生间仔细嗅了一遍，如果残留陌生女人的气味，那是瞒不过宋昭的。被子、床单、枕巾也都让钟点工洗过，确定了房里没有一丝陌生女人留下的痕迹，他才放心地睡了个午觉，起床后摸出小圆镜照了照脸，感觉不错，便准时出门，怎么搞的，门前无车，他跑到门房，刚抓起话筒，司机小苗开车过来了。他责问小苗，你是怎么搞的，迟到了七分钟。
小苗未做解释，脸有愧意。等卜晓得上车坐稳，迅速驱车从东郊西驶，一会儿就直穿阻塞的外滩。
在一侧巍巍楼群一侧滚滚江流之间，可容车辆成四路纵队复线通行的马路，对于从四面八方交汇到这儿的庞大车流，显得过于狭窄拥挤。沉重喘息的载重车，宽敞明亮的旅游车，轻便舒适的小轿车，胡乱混杂，首尾相接，驶驶停停，蜗牛一般地爬行，游鱼似的自行车、助动车在车流的缝隙奔窜，大胆、敏捷、惊险，神出鬼没，不亚于杂技团的车技表演。呜——轰轰、嘀嘀……喇叭、马达、车铃混成巨大的杂乱无章的声浪，使竖立在马路一侧的噪音测定器上显示的分贝数字，一直在70左右徘徊。仰靠小车后座的卜晓得，再也无法悠然自得，他猛地挺直腰杆，怒气冲冲：“今天这是怎么搞的？撞枪口上了，一路红灯，半个小时还没走出这条倒霉的弄堂。”
司机小苗眼盯着前方，没有吭声，送儿子看急诊，迟到了七分钟，已经挨骂，又遇上塞车，要是误了接机，他的错就大了，按航班到港时间算，他相信是误不了的，他还是恨不得轮子变成翅膀，飞向机场。
“小苗，怎么又让这辆车超过去！”
小苗还是不响。
这辆车一路横冲直撞，冲到前面不远的地方，突然被路边横拥过来的人群拦住，出事啦，一个背书包的小学生倒在车轮外侧。
小苗终于开口：“这是强盗车，我刚才要是顶上去，那就惨啦。”这次是卜晓得不响了。
终于穿过拥塞不堪的大弄堂，一路朝西，出了市区，车子加速，把前面的几辆车一一甩在后面，卜晓得改变口气：“你稳点开，别学强盗车，安全第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