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香一走,阿仲拿着热水瓶走进画室,换上热茶,一边说道:“老爷,我去弄个炭盆上来吧。”“嗯。”吴元厚点头道。
炭火,好像温暖了吴元厚的画室;吴元厚的心还是冷冷的一时不见温暖。
他一想到儿子,就觉着冷,从心里冷到脚底心;跟前的炭火,和外面的阳光普照都不能将一个“冷”字挥之而去。昨天夜里吴太太说:“现在孩子大了,不听话,有什么办法?由他去。”
这会儿吴元厚自言自语道:“由他去,没有办法;还是要想办法……”他沉吟半天,突然感觉眼前一片空白,好像有了笔墨,他拿起毛笔疾书写道:
天泽有天泽之路,当以吴门道行之,进必然也,则为己任,从而传于后代子香尔耳。
吴天泽和庚子一直睡到早上八九点钟还不想起床;两人赖在床上说话。这时候庚子他娘在外面喊道:“庚子——银子来了!”
银子一脚踏进屋,说:“庚子起来,今天到虎丘冷香阁吃茶去!”一看床上有个陌生人,猜想是吴公子吧?问了。是的。
庚子穿好衣服从床上下来,找尿壶撒尿,一边说道:“到虎丘去忒远了。找个近的地方……”说着,回头看了吴天泽一眼,嘴巴一歪道:“哎,去唐楼怎么样?你说呢?”“早上起来吃茶?”吴天泽瞟了银子一眼,一笑,从床上下来找自己的鞋子,一边说道,“我不欢喜。人家年纪大的人早上起来吃茶。我们一早跑出去吃茶?不去。”
“去,”庚子会了一下银子的眼神,一转眼说道,“吴天泽,今天吃茶吃早点我来请。我们去,我请客。”“不要。”吴天泽手一摆,说道,“要是去,还是我来请。请客轮不到你庚子。你算了吧,一边去。”庚子一听,“嘿嘿“笑起来。吴天泽“哈”一声道:“笑什么?你有钱你请,我不请了。你笑吧。”庚子“喔乎”一声回道:“我来就我来。今天请我表哥,请我同学,请我自己。喔乎乎……喔乎乎……我有钱,喔。”这时候银子眼睛左右瞟了一眼,一笑说道:“哎,庚子,今天你有点奇怪哦,你平时小气得连擦屁股的草纸也不肯撕半张给人家。怎么,今天年初八,你发财了?哦,今天出太阳了。瞧你庚子鸟样,刚从臭烘烘的被窝里爬出来,嘴巴里就开始吹暖气了?前两天还问我要钱呢。我不给你。看你今天拿什么请客?吴公子,不要听他的,还是我来请你。”庚子一听,眼睛一斜“嘿”一声道:“银子,今天你不要神气!我有钱,不要说早上吃茶吃点心,到中午吃饭,我连着请;晚上还是我请。怎么地?不相信?要不要打个赌?”银子立马回道:“我不跟你赌。”然后对吴天泽说:“吴公子,今天我们就让庚子请,我们不跟他争。”吴天泽一笑,说:“随便,无所谓。”
银子来找庚子,是想打听吴天泽的情况,叫庚子把吴天泽约出来。没想到今天碰到吴天泽,正好是机会。按原先的想法,一定是银子掏钱请吴公子,这是纪学览关照的。银子出来的费用,纪学览给他备好了。纪学览说:“银子,你要用银子,不要叫吴公子花银子。这是总经。给我记住了。”现在庚子抢在前头说请客,他想也一样。三个人出来往唐楼去。
路上,庚子说:“吴天泽,我叫你到唐楼去,还是为了你。昨天没把唐小姐叫出来,今天去唐楼,好坏跟‘唐’字连接上了。”银子一听,跟着说道:“改天把唐小姐约出来,请她吃饭。”吴天泽立马回道:“不用你来请。”
说话间,他们来到唐楼。吴天泽是第一次来,抬头一看招牌,手一抬,指指点点说道:“‘唐楼’这两个字以后要我来写,吴门天泽书。”说罢,头一低,跟着庚子进去了。
吴天泽认识唐六梓,看见他,懒得上去叫一声。三人挑桌坐下来。
吴天泽碍于在唐楼的场面上,说话举止还算斯文,而庚子、银子旁无顾忌,嘴巴里时而冒出几句粗话。这些话搭子有时候不是存心骂人,不过是随口说话的引子罢了,但是传到唐六梓耳朵里就有点反感。唐六梓在楼上招呼客人时,冷眼看吴天泽;这会儿唐六梓有点弄不懂吴公子出身名门世家,从小受书画熏陶,今天怎么会跟这两个好像有点不三不四的小赤佬混在一道?吴天泽扫一眼楼面,感觉到了唐六梓的脸色,心里有点紧张,坐了一会儿便对庚子说道:“在这里吃茶没劲儿,走吧。”说罢,立起来到账台上付了钱,叫庚子银子立马走。
吴天泽付钱的动作快过银子;庚子嘴巴上说“哎我来我来……”人却落在后头,那脚底好像踩着了钉子似的,走两步看一步。这时候银子心里开始懊悔,悔不该自个儿先前被庚子烘了一股臭烘烘的暖气,以为庚子难得阔气一回,脑子里便松了一根筋。现在好了,头一回跟吴公子打交道就让吴公子花银子,这个头开得活见鬼!回头要是跟纪老板说实话,一顿臭骂恐怕是躲也躲不了。
从唐楼出来,庚子说:“今天就这样了。我想起来还有事情,各奔东西。”
庚子看天上的太阳快要到吃午饭时辰,便想借口溜掉,要不然自己兜里的钱保不住。说罢,拔脚屁股就走。
庚子一走,银子请吴天泽下馆子。吴天泽犹豫了一下,说:“今天算了。”银子一把拉住吴天泽胳膊,说道:“今天跟吴公子认识,头一次出来,跟你到对面馆子里随便吃一点,说说话。今天我请吴公子,给个面子让我有个表示,跟你交个朋友。”“今天算了。”吴天泽重复道,“以后有的是机会。过两天来看你,我来请客。”说罢,告辞走了。
吴天泽走得快,一转眼穿马路,转个弯,人不见了。
银子眼睛眨发眨发,心里想这个吴公子有点不好弄;纪老板关照要寻机会拉住他,应该说今天是个机会,没利用好。银子觉着不爽,牙齿咬住下嘴唇,随即嘴巴一张骂道:“操你妈的庚子!”
银子回到博古斋,向纪学览交差,将今天遇见吴天泽的经过说了,隐去了吴天泽掏银子的事儿。纪学览一听,想了一会儿,说道:“银子,以后跟在吴公子屁股后头,给我变着花样用银子。哦,还有,有机会要记得借银子给他用。”银子点点头,像真的一样心领神会。
吴天泽坐马车回家,一路上,心里想唐小姐。今天,本来想自己一个人直接去唐小姐家,被庚子的表哥一搅,便作罢了。吴天泽自言自语道:“今天不去唐小姐那里也好,留个念想,回头想办法……”突然想到一个主意;他觉着要是今天自己一个人直接去唐小姐家,感觉不大好,不如叫吴天玉跟唐小姐说,把她约出来。他觉着这个主意好;一会儿又嘀咕道:“要么给唐小姐写封信,不管成不成,把信寄出去,就算是对唐小姐表示过意思了。
吴天泽回到家里,在园子里碰见阿仲,阿仲说:“少爷,老爷回来了。”在客厅里碰见明香,明香说:“少爷,老爷回来了。”吴天泽突然觉着用人跟他说话的口气和看他的眼神,好像自己即将大祸临头,好比一个蟊贼偷了人家的东西,现在又来偷了,被人家发现,关起门来逮住了。
一听父亲回来了,吴天泽心里有点慌。但是吴天泽现在的慌,跟从前的慌好像有点不一样了。从前一慌发抖;现在慌着想找个理由。出去要有个理由;不待在家里做书画作业也要有个理由。理由呢?他一边走,一边想;走进书房,一看潘道延和吴天玉在,“哈”一声道:“游子归来!”
吴天玉抬头接口道:“哦,回来啦,我跟阿延还以为你野在外头,从此野了去了。”吴天泽一笑,文绉绉道:“野在外,外在野,野野归来也。”吴天玉立马回道:“谁跟你文不像文、白不像白地说闲话。出去一天一夜不回来,也不晓得家里急的!现在回来了,倒有文兴说野了。告诉你,妈急死了,爹气死了,我被你闷死了,阿延也被你闷死了。就你一个人快活,快活得‘野野归来也’。野到哪里去了?昨天夜里为什么不回家?”
“哈,”吴天泽拖开靠背椅子,一屁股坐下来,把两只脚搁在画桌上,对吴天玉说道,“我肚皮饿死了,叫明香帮我弄点饭拿到这里来吃。”
潘道延一转眼赶紧把吴天泽的脚从画桌上挪到地上,恨恨说道:“你怎么这样啊?!”吴天泽眼睛瞟一眼画桌,“哈”一声道:“你画的东西有什么稀奇?回头我来给你画一张,字你来写,不就完了么?”
“你说话不算数,”潘道延嗫嚅道,“到时候又要耍赖。”
“哈,什么话!”吴天泽立马回道,“我几时跟你耍过赖的?我说阿延,你别这个样子盯着我看,好不好?看得我头皮发麻。好了,我现在不跟你啰嗦了。明香端过来放这儿。我吃东西的时候,阿延你别看着我,一边去。我说过了,跟你画,行了吧?”潘道延听了似乎松了一口气,一想,轻声说道:“这次我跟你合作。”“要的,等我吃过饭……”说着,吴天泽吃饭噎了一口,打嗝脖子一梗。
这时候阿仲轻轻推开楼上画室门,小声说道:“老爷,刚才在过道里我看见小姐跟明香,她们说少爷回来了,这会儿在书房里——”
“叫他上来。”吴元厚说,一边继续作画;突然搁下毛笔,说:“还是我下去吧。”说罢,离开画桌便往楼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