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七下午，吴元厚回到家里，到楼上画室放下东西。
阿仲端茶进来。吴元厚说：“我进来一看园子弄过了，蛮好！”阿仲说：“初二那天阿延他爹来了。太太留他住了几天。趁他在的时候叫他帮我一起弄了。要不然我一个人一下子还弄不好。”
“老潘来，怎么不叫他等我回来碰碰头？”
“太太说了，叫他等老爷回来。他说家里不放心，过些日子有空再来。他问老爷好。”“哦，”吴元厚吃一口茶，问道，“他家里怎么样？”阿仲回道：“听说不大好。”吴元厚一听，瞟了阿仲一眼，“什么叫不大好，怎么了？”
阿仲犹豫了一下，倾一下身子说道：“其他事情没有，就是阿延他母亲身体好像病得蛮厉害……”吴元厚听了点点头，叹息一声道：“阿延他母亲本来身子就弱。那年第一次见到她，她就是个病怏怏的样子。再说这几年拖儿带女的，辛苦得很。哎，阿延人呢？”
“在书房里。要不要我去叫他上来？老爷。”
“这会儿不用。”吴元厚手一摆道，“回头我来跟他说，叫他过两天带点钱回去看看……”
说话间，吴太太来到画室。阿仲叫了声“太太”，便退了出去。
吴太太说：“老爷，你要是昨天回来，这回就碰上阿延他爹了。今天一早他起来就急着要走。我叫他吃了中饭再走；我跟他说，估计今天中午前后老爷要回来的。他说，要赶着回去。唉，乡下人也不容易……我给他一些钱，他不要；推来推去的，最后他还是不要。潘新侬这个人，看他老实巴交的，闷哧闷哧的不说话。阿延有点像他。——哎，上海去了一趟怎么样？累了吧？”
“还好。”吴元厚活动了一下头颈，透一口气，说道，“这回到上海去不算忒忙，主要是参加一个正月书画笔会。他们邀请了沪苏杭的一些书画家，给上海市政府和一些达官贵人作些字画，算是应酬应景吧。我本来是不想去的，觉着没什么意思。这次是傅家佑叫我，我不好意思推。要是换了其他人，我肯定推掉了。这种场合我是不高兴多写多画的，就写了一幅字，画了一幅《太湖东山图》给他们算了。”“不给钱啊？”吴太太似乎有点失望。
“钱当然给的，招待也是不错的。”吴元厚说，“只是觉着这样做，无非是人到场，走个形式罢了。——哎，天泽和阿延这几天在家里怎么样？刚才我进来没看见他们。我现在下去，看看他们的作业。”“老爷，你急什么。”吴太太坐下来说道，“刚回来，先歇一会儿，等晚上吃好晚饭以后再说。这会儿吃口茶，我陪你说说话。”“不，现在看——”吴元厚说，“我还要出个题目，叫天泽跟阿延合作一幅画，也算是对过去一个交代，来年的一个开始。这个事情，我想年前就要做的，拖到今天了。今天做。”吴太太说：“明天吧，明天早上起来叫他们画。”
吴元厚把茶碗往桌上一蹾，立起来说道：“今天做！”吴太太听了脸一沉，跟着吴元厚往楼下去。
这天上午吴天泽出去了，到现在不见人影。吴太太心里想，天泽你活该今天要倒霉。叫你待在家里，把落下来的书画作业补上，你就是不听，死犟！
吴天泽和潘道延合用的书房在东厢房边上。这是一间书房兼作画室。室外有一处假山，上面有一座小亭子，取名“紫香亭”。这三个大字是吴元厚的父亲吴绍庭写的。假山两边种植了紫薇、紫藤。吴绍庭当年取“紫香”二字，谐音“子香”，意为“子传书香墨香”。
潘道延正在书房里写字。吴天玉看他写字，一边帮他研墨。吴天玉说：“写好这幅字，不要写了，我跟你说说话……”潘道延写字，一边说：“要的。”吴天玉停下研墨，笑吟吟说道：“你现在是要接着写，还是马上停下来陪我？”
“接着写。”潘道延头也不抬回道。吴天玉一听，咕嘟着嘴说道：“我不给你研墨了，也不跟你说话了。你写吧！”
潘道延放下毛笔，瞟了吴天玉一眼，说：“要的，我在听你说话——”指指砚台，“接着研墨，我还要写几个大字。”说着，已经铺好一张宣纸，从笔架上取了枝大号毛笔，濡墨，略一沉吟，挥笔写道：
真者，精诚之至也，不精不诚，不能动人。
抬头见吴元厚走进来，潘道延叫“先生”，吴天玉一转眼说：“爹，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我怎么不知道？”
“我已经回来半天了，在楼上……”说着，吴元厚瞟了一眼画桌，坐下来问女儿，“阿延写的这幅字你晓得出处吗？”吴天玉一笑，回道：“爹，这句话还是今天早上我在园子里背给阿延听的呢！出处是《庄子·渔夫》，嘻嘻。”“嗯。”吴元厚点点头，一转眼对潘道延说，“来，再写一幅。”说罢，手一招，叫吴天玉拿一张宣纸。潘道延随即将宣纸铺平，压上镇纸，不假思索落笔写道：
业精于勤，荒于嬉。
吴天玉随着潘道延走笔，轻声念出来；完了说道：“出处是韩愈的《进学解》是吧？”吴元厚“呵呵”一笑，点头道：“是。”潘道延搁下毛笔，活动手腕。吴元厚颔首微笑道：“阿延，你的字大有长进！”顿了一下，问，“天泽呢？”吴天玉回道：“不晓得。大概不在家里。”
“什么叫大概不在家里？”吴元厚脸色一变，“大概是什么意思，咹？他人呢？——你说他出去了？到什么地方去了？”“我不晓得。”吴天玉回道，“问一下阿仲。阿仲说他出去了。”
“天玉，”吴元厚手一抬，说，“去把阿仲叫过来！”
吴天玉嘴一撅说：“我不去叫。叫阿延去。”说罢，瞟了潘道延一眼。潘道延朝她摇摇头。吴天玉“唏”了一声，便转身去了。
这时候潘道延把自己的书画作业拿出来。吴元厚看了几页就不看了，似乎没有心情看，问道：“天泽的书画作业做了没有？”潘道延一怔，嗫嚅道：“不……不晓得。”吴元厚一时没话讲，眼睛失去神采。吴元厚心里有话，想等到儿子回来一起说。眼下儿子不在，吴元厚感觉有点失落，无声地吁了一口气，嘴角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苦笑。
吴元厚现在看到自己的学生，除了自己儿子，惟一的学生潘道延，其笔墨功夫已经超出他原来的想象。他原来想，至少要用十年，或许可以达到像潘道延现在的笔墨功夫。但是潘道延只用了六年。这六年来，潘道延的进步已经叫他刮目相看了。而吴天泽却“荒于嬉”！吴元厚后来对夫人说：“书画起步是天泽早，阿延是后来。现在看来，是‘后来者居上’了。这个情况是我不情愿看到的，也不是我的初衷，更不是我的期待。如今这个结果摆在面前。那么以后呢？我不敢想我的学生潘道延将来‘香’了，而我的儿子‘臭’了。”这会儿吴元厚立起来走到书房窗口，看着窗外假山上的紫香亭，心里隐痛：“子不香，为父臭也！”吴元厚在窗口沉吟片刻，转身回过来，这时候潘道延已经把一本册页拿出来，双手捧给先生。这本册页，是潘道延临摹的吴元厚的册页。
旧年入秋，潘道延向吴元厚提出，要临摹老师的这本册页。吴元厚说：“蛮好。”潘道延用了秋冬两个季度时间，将吴元厚画得最满意的册页《吴中印象》共十六页临摹完毕。吴元厚坐下来一看，拍案道：“好啊！”潘道延吓了一跳，出一身冷汗，心里嘀咕道：“不好了。完了。”
阿仲进来回老爷的话，说：“少爷今天上午在园子里，只是跟我说了一声要出去一趟，一会儿就要回来的。我也不晓得少爷今天到什么地方去了。太太上午也问过，还吩咐明香跟我出去找过……”吴元厚一看女儿跟着阿仲一起过来，现在立在书房门口不进来，便摆手叫阿仲先去，一边招呼吴天玉进来，看潘道延临摹的册页。吴元厚把两本册页摊开来，叫吴天玉过来看。吴天玉一时分不清楚哪本是父亲画的册页，哪本是潘道延临摹的作业。
“你当然看不出来。”吴元厚说，“即便是外面的行家，也未必一眼能看出来……”潘道延听了，心里一块石头总算落下来，松了一口气。之前吴元厚看他的书画作业，不说话，他还以为自己功课做得不好；接着想把自己临摹的册页拿出来给老师看。“哎，天玉，”吴元厚对女儿说，“你还记得吗？你们小时候，有一天顾院长到我们家里来。那天落大雨，阿延来的第一天，顾院长说过阿延他将来好啊！”吴元厚说罢，用手揉捏眼睛内角。
“哦，记得。”吴天玉小声说道，“我小时候就说阿延好哦。”吴天玉瞟了潘道延一眼，脸突然红起来。
吴天泽在城里玩了一天，晚上没有回家。
他在庚子家里吃了晚饭，丢下饭碗，拉庚子出去。白天，他和庚子已经摸清楚唐宓宓家的地址。晚上，他叫庚子陪他去，把唐宓宓叫出来说几句话。庚子起先不肯，说：“吴天泽，你叫我陪你去，我去。可是你叫我帮你把那个唐小姐叫出来，我怎么叫？今天下午我跟你在北局戏院门口碰到你说的那个唐小姐，我看出来了，那个唐小姐好像有点讨厌我……所以，我现在不做你的跟屁虫，省得她再来一个讨厌。我不高兴。”
“废话，”吴天泽将一把钱塞到庚子口袋里，说，“你跟我走！”庚子把钱摸出来一看一怔，嘴巴里咕噜道：“乖，我过年收的压岁钱——爹和娘的、爷爷奶奶的、姥爷家的、舅舅家的、姑奶奶还有阿姨的，加起来抵不上他给的。”这时候吴天泽心里不爽，不是心疼钱；他给庚子钱，很爽；他现在不爽的是，这天下午和庚子在戏院门口碰到唐宓宓……没想到边上还有唐宓宓的母亲……唐宓宓趁她母亲跟别人说话的时候，悄悄地把吴天泽拉到一边，问了吴天玉情况，说了几句话……吴天泽说：“我现在有时间，请你看电影……”唐宓宓当时说“好的”，一转眼犹豫了，最后说“不了”。他弄不懂唐宓宓为什么起先是愿意的，后来又不愿意了？他想今天晚上非要把唐宓宓叫出来，当面问清楚。
吴天泽在路上把自己的心思对庚子说了。庚子“嘿”一笑说道：“这个有什么好问的？要么你再请她一次，叫她明天出来。要是她出来，你就不要问了。要是她不肯，你问她，就是问月亮。”吴天泽发狠道：“我一定要把唐小姐明天约出来！今天晚上一定把她叫出来——”
“真的？”庚子停住脚步说，“我不信。待会儿到了唐小姐家，我帮你把她叫出来。你躲在一边看。要是她出来，要是她明天跟你两个人去看电影，就算我输。唐小姐今天晚上不会出来，吴天泽你信不信？”
“赌两个大洋……”吴天泽伸出两个手指头说。庚子一怔，眼睛突出来。吴天泽“哈”一声道：“虚了吧？”
“鸟——”
“哈，”吴天泽一笑说道，“这一回我先输给你。你帮我把唐小姐从家里叫出来，这两个大洋，今晚的月亮和明天的太阳就是你的了。”说着，拿出两个袁大头。庚子眼睛一亮，龇牙咧嘴道：“操，我这是两头赢，今天稳吃你了。”眼看唐小姐家快要到了，他丢下吴天泽，一溜小跑往唐家门口去。
唐家用人周妈出来开门，听面前小伙子一说，就“砰”一声把门关上。庚子愣了一会儿，转身往回走，突然笑起来，笑得一屁股坐到街沿上。吴天泽从附近一棵大树后面闪出来，走过来问道：“怎么说？”庚子瞟了他一眼，忍不住还是笑。吴天泽一把将他从街沿上拉起来。庚子收住笑，伸出手来小声说道：“吴天泽，你输了两个大洋。”“去你的，”吴天泽伸手“啪”打掉庚子的手，“你笑了半天，连一个字也没跟我说，就想要两个大洋？她怎么跟你说的？”
“给钱吧，”庚子喘一口气，又把手伸出来，说道，“人家把门关上了。没有说一句话。”……
“周妈——”这时候唐家有客人，正在吃晚饭，唐宓宓走出来，问道，“谁呀？我刚才听见外面有人敲门……”
“没有人。”周妈回道，“刚才来敲门的我一看，是个陌生人，青头鬼。他说找小姐，叫小姐出去一趟，有话要说。我不让。”唐宓宓心里想谁呀？不会是他吧？因此说道：“蛮好问一声。人走了没有？我出去看看。”周妈手一摆道：“晚上小姐不好出去的。”唐宓宓听了也就作罢，转身回进去，一个人到楼上去了。
唐宓宓到房间里坐下来，随手拿书看，看不进去；扔下书，铺开宣纸写毛笔字。唐太太推门进来一看，说道：“哟，宓宓现在开始练毛笔字了。那洋人的字也不写了，洋人的书好像也不看了。有点奇怪哦。怎么了？不开心啊？”看女儿继续写字，不理自己，唐太太轻轻地碰了一下女儿肩膀，说：“不打扰你。我下去打牌了。”这一碰唐宓宓手一抖，那个“吴”字一捺，捺到天边去了。
这一晚吴天泽住在庚子家里，和庚子挤在一个单人床铺上。半夜醒来，一看自己被庚子挤到床边沿，差一点就要滚到地上去，他挪一下身子掖好被子，将熟睡的庚子挤到靠墙一边。
这几天倒春寒，天气很冷；夜里落雪了，老房子屋檐下结了冰棱子。
第二天早上吴元厚起来，突然头晕得厉害，从房间走出来差一点跌倒，左手一把扶住过道墙壁。明香走过来看见老爷扶着墙壁喘气儿，快步上去扶住他，一边喊：“太太……”说：“老爷，不要紧吧？我扶你到房间里去。”吴元厚手一摆说道：“不要紧。我去画室。”吴太太起来得早，这会儿正在客厅里问阿仲话，听见明香喊，过来一看吴元厚脸色苍白，赶紧上去扶住他，问道：“老爷，你怎么了？不舒服啊？”一转眼对明香说：“帮我把老爷扶到房间里去，到床上去躺一会儿。”吴元厚喘一口气，说道：“不用扶。我自己走。不要紧，我先到客厅里吃杯茶。明香，叫阿仲给我泡茶，多放一点茶叶。”明香应声去了。吴元厚对夫人说道：“你现在去睡一会儿。我看你昨天一个夜里几乎没合眼。”
“儿子一夜没回来，”吴太太道，“我哪里睡得着。待会儿吃了早饭，叫阿仲再出去寻寻看。”“不去管他。”吴元厚摇摇头，手一摆说道，“你去睡觉。睡不着眯一会儿也是要的。反正急也没用。让他去。”吴太太叹了一口气，一转眼看明香来了，吩咐道：“给老爷弄点早饭端过来。”“我不吃。”吴元厚干咳一声，摇头说道，“我吃点茶，坐一会儿。明香，拉太太到床上去。”
明香劝说吴太太进了房间，说：“太太，你还是到床上睡一会儿。这些日子太太忒操心了，脸色也不大好……”吴太太坐下来照镜子，一看，眼圈有点发黑，一声叹道：“我真的烦透了。有什么办法？”明香不敢接一句嘴，忙着冲好热水袋，把床上被子放开，扶太太上床，然后出去把门掩上。
这会儿吴太太靠在床头上，眼睛半合，头感觉昏昏沉沉的；一会儿想睡觉了，便躺下来，手搁在额头上，遮住花窗漏进来的光线。她想睡，一时睡不着，眼前恍兮惚兮的是儿子晃来晃去的影子；突然闷声自言自语道：“天泽，你……”不禁眼泪淌下来。
吴太太心口闷痛，好像心头被人狠狠咬了一口。这一口，是被她儿子吴天泽咬的，咬得她说不出话来。“明香——”她喊了一声；接着又喊……明香到客厅转了一圈回过来，听见太太喊她，慌着推门进去叫“太太”——吴太太一转脸说道：“明香，去看看老爷，我不放心。昨天夜里老爷一个人闷在画室里，差不多闷到凌晨三四点钟。要不是我去了几次叫他睡觉，他要待到天亮。这会儿他是不是又坐到画室里去了？你去看看，叫他吃点东西休息。”
“是，太太。”明香应了一声，退了出去。
这时候吴元厚一个人坐在楼上画室里，看着画桌上的宣纸，就像昨天夜里他一个人坐在这里看着桌上的宣纸一样，眼睛里是一片白，脑子也跟着白了，那脸色跟面前的宣纸那样，亦灰亦白。
他不想动笔，不想作画，也不想写字。他想，他不能不想儿子吴天泽。他昨天几乎苦思冥想了一个通宵，实在是想不出有什么办法教他儿子待在家里，坐在书房里用心于字画。他觉着自己有责任。他端起画桌上的茶碗吃一口，茶凉了。他想吐出来；他平时不欢喜吃温吞茶水，更不用说茶水凉了。他今天没有吐出来，一口咽了下去。一条冰凉的线从喉咙口直线下到胃里反应到脑子里，却是一股受到冷刺激以后的热躁！他想发火，但是那个火，好像被刚才那一口凉茶灭了。心冷冷地跳动，他觉着浑身供不上热血，手脚冰凉。
明香被阿仲阻挡在画室门外。阿仲说：“你现在进去跟老爷说睡觉没用。老爷他不会听你的。你别跟我再说了。是太太说的也没用。这会儿老爷这里你不用问，还是我来……”说着，推明香走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