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呀,唉,叫我怎么说你!”朱子藏眼睛盯着自己这个儿子看了半天,摇摇头,接着说道,“这些日子我脚不好,歇在屋里倒也安逸,冷静得很。不过今天晚上我看了韩进临摹的一张东西,心里有点慌,有点不踏实。我这么想,你说韩进吧,在这些童子里算是头挑了。当然,还比不上他哥哥韩福。但是不管怎么说,韩进眼下已经算是好的了。只是他还不够好,还不行。我想啊这仿作人才难得。说起这个事儿红儿你要给我长个记性。先前我就跟你说过,记住,我们要银子,但不贪银子。做这个字画,我们父子俩关起门来在屋里说,即便是做假,也要从长计议,做出一个道来。唉,一言难尽哪!”朱子藏沉吟,不胜感慨接着说道:“做字画这一行,如果为仿而仿作,你妈的为了那么一点小钱做假,是到不了那个极致份上的,想都别想!外面有些自以为是的,有些所谓高仿的东西,都是些什么东西?不在道上!在我眼睛里一文不值,跟废纸差不多!”
听父亲这么一说,朱红只字未提自作主张把另外一幅画也卖给了庞为然,免得后院起争论。回到自己屋里,朱红心里想这个事该不会有事,万一要是出个什么事,他也不会乱了方寸。这个事他琢磨过,有的是办法对付。那个姓庞的,虽然年纪比自己大,但是做字画这一行,还差得远呢!记得庞为然说过的那句话:“我看东西的眼力还可以,好比看人,不会走眼。”这是什么屁话,就凭他说这个屁话,他就活该踏地雷!哪有像庞为然这样的不知字画深浅,遑论什么眼力!不过话说回来,朱红不讨厌庞为然,还是挺欢喜他的,好比自个儿挺欢喜盛宾如那样。他觉着今天收获的那五条大黄鱼,那个价值远不及盛宾如、庞为然这两条在苏州、在他眼前游来游去的大黄鱼。盛宾如、庞为然这两条大黄鱼,是他自出道以来钓过的最大的黄鱼,肥美鲜嫩,妙不可言。不过,这可口的美餐只能吃,不能说。眼下这个事连对自己父亲都不能和盘托出,更别说与他人分享快乐了。朱红觉着那庞为然对养“性”情有独钟,岂不知那字画交易的刺激和快感!同春搂的女子算个什么稀奇?有银子便呼唤而来。搞女人不算什么大本事,有银子就能搞,搞真的。但是那历朝历代的名家字画,你有银子,也未必能搞到真的。没真的有假的。朱红心里想庞为然一天到晚心活念念到同春楼搞女人,他搞的那些女人都是假的。“婊子无情,戏子无义。”他庞为然庞先生还能在那个楼上搞到真的?还是那魏师傅说话道行深,“哪、哪来那么多真、真的。”魏师傅这话说到人的裤裆里,说到根上。这亦真亦假,亦假亦真的东西,你想就是这么一回事儿。想到这里朱红觉着累了,上床睡觉。这时候太太上来,风情可滴;无奈丈夫有气无力,那个裤裆里的二流子一副没有出息的腔调,赖在乱草堆里死活不肯自强自立起来,更不用说为了“新生活”独立而奋斗。
金俪的伤心集中体现在她在床上非常难过。她几乎每一回上了床想男人,就是想不到。今年开春以来,她男人到现在还没碰过她身子。她记得除了两年前新婚之夜她做了一回女人,往后她就做不成女人了。现在,睡在她旁边的是个男人吧,是她男人。但是,这个男人,好像除了那些该死的字画和银子,好像没别的需要了。“他不要,我要……”金俪生气了。她生气的时候就会咬嘴唇,轻声细语道:“你不要,我要……”这话,是说给她男人听的。她是太太。她是朱家少奶奶。她有资格这么说。她有权利要她的男人。她觉着这个男人不是人。
金俪脱下衣服,赤身裸体躺在那里反复念叨:“你不要,我要……”她一边说,一边用手拨弄她男人,好让男人睁开眼睛看清楚她生气的样子。她知道她在床上生气的样子可见动静;她知道她不能生气,尤其是不能在床上生气。她生气的时候就开始自慰,一手操办那个“骨先生”将自个儿“慰”到气不打一处来!这一回这个狗日的朱红总算把眼睛睁开来看了。朱红应该知道他太太隔一段日子背着他来过这一套。但是他从来没见过太太今夜在床上如此“操办”自己。或许太太的动作和呻吟刺激了朱红的视觉神经,他突然间性起勃发,脑子里想做了,不是假的,是真的要做;好了,一通忙活,最后还是做不成。金俪失望地坐在朱红身上,双手不停地搓弄自己两个青春的奶子,一时喘不过气来……
顾大献在南京收到了魏知良托人带过来的裱好的字画。第二天他叫王坤元把吴元厚送给他的那幅“难得风雨故人来”装好框,挂在院长办公室墙上。
顾大献手上有一幅吴绍庭的字。吴绍庭是吴元厚的父亲,早已去世了。顾大献把吴绍庭的那幅字拿出来,同样是七个大字:“难得风雨故人来”,随即叫王坤元过来,说:“你来看看这两幅字。”
王坤元跟顾大献多年了,也算是个比较资深的字画行家。他走过来,眼睛一扫,抬头说道:“顾院长,这两幅字怎么一摸一样?像出自一人之手,是一个人写的……”顾大献听了哈哈大笑;坐下来吃茶,跟王坤元说上个月他在苏州唐楼看过的那幅唐寅名作,十年前他在北京琉璃厂齐宝斋见过——同一张画,现在有意思,外面有两幅,两幅一模一样。他回想北京见过的那幅画,真的。苏州朱子藏手上的那件东西,假的,不会错。朱子藏的那件东西他当时看一眼,开门见山感觉那个气息不对。现在回想那件东西不是仿作。这一点,现在可以肯定。如果那是一件仿作,以朱子藏在道上混了那么多年的眼力,不至于看不出来吧?如果朱子藏连仿作都看不出来,至少可以说明两点:一,那个仿作已经仿到天绝,凡人休想看破。这时候王坤元插话道:“这不可能,顾院长能看破。”
顾大献接着说二,说白了朱子藏是个泡货,他的眼力狗屎。这么说,好像有点过分;朱子藏毕竟是字画行家。看来那件东西“揭过皮”,是个“倒棺材”倒出来的东西。不知道吴元厚对此是个什么看法?顾大献看墙上吴元厚的字,自言自语道:“朱子藏啊朱子藏,你啊有本事,有眼力,这个我承认。但是,还差那么一点,就是差那么一点。那幅唐伯虎的画,你看真的,你说真的,哼,什么时候我教你看看吴允之写的这幅字,把吴允之的落款抠掉,把他父亲吴绍庭的落款倒上去,你看真的还是假的?”
“吴元厚总该透点意思出来。”顾大献咕噜了一声,仰头靠在沙发上,闭上眼睛,用两只并拢的手指头敲敲自己前额,突然笑出声音来。
王坤元沉吟半天,探身问道:“顾院长,您说,苏州的吴元厚先生,他为什么送给您这幅字呢?”“问得好!”顾大献睁开眼睛坐直了身子说道:“你啊,跟了我那么多年,知道了不少。但是有些个事儿,你也许还不知道吧?我今天兴致好,说给你听听——”
“苏州的吴元厚,我晓得,他在场面上从来不跟我论高低。其实啊,他心里边恐怕未必觉得他的眼力在我之下。——我跟你举个例子,吴元厚他父亲在世的时候,有人在吴绍庭先生面前说我的眼力好,吴元厚听了不服气。于是,他临摹了一幅他父亲的山水画,转了一个弯叫人拿出来给我看——结果啊,那一次我活见鬼,看走眼了,把那件东西看成是吴绍庭的原作。记得当时我看了之后,吴元厚私下跟我说那幅画是他画的。我不相信。吴元厚接下来给我看那幅画裱头里边他做的暗记。我认了。在他面前丢了一次脸。这是惟一的一次看错,丢脸!往后再也没有了。那是二十年前的事儿。那个时候我在北京。吴元厚有一次到北京来看我。我忘不了。吴元厚也忘不了。这件事后来闷掉了,没有传出去,外面没有人知道。现在你知道了,到此为止。”
王坤元听了,趁机问道:“那么,顾院长,您跟苏州的吴先生,谁的眼力更高一筹?”“这个,很难讲。”顾大献立起来,走了几步停下来,转过身来盯着王坤元看,一笑说道,“说真的,说心里话,字画这一块我跟他好像是分不出个上下。不过,说起我跟他看东西,有一个细节或许可以分别一下:我看东西向来是明目张胆看一眼。而吴元厚呢,多半也是看一眼,不过有时候说不定还要变着法子再看一眼。”王坤元一听,自以为领会了,“哦”了一声说:“我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顾大献一个倾身,不禁笑道,“你明白,我都没有跟你说明白,你就已经明白了?明白什么,咹?”说着,顾大献已经走到沙发边上一屁股坐下来,干咳一声,说道:“好了。现在不跟你说了。有些事儿你自个儿慢慢去琢磨吧。我呢在这里闭一会儿眼睛。”
当天下午盛宾如、唐六梓来到金陵博物院,带来前朝名家字画请顾大献院长看看。顾大献先前午休起来洗了一把冷水脸,精神见好,这会儿正在做手头上的事情。王坤元把客人带进办公室,说了来意;顾大献最后看在唐六梓面子上,答应看一眼。
第一幅旧画拉开来,顾大献看了一眼,说了两个字:“假的。”
三幅字画看下来,顾大献连说了三次“假的”,把盛宾如额头上鼻子上说出汗来。唐六梓一边提醒盛宾如把倪云林的那幅山水画拿出来。这时候盛宾如已经乱了手脚,把桌上的茶水碰倒在字画上。
顾大献看盛宾如那个不知所措的样子,手一挥说:“不看了。收起来吧。”盛宾如一脸尴尬,惶恐,用眼神向唐六梓求助。唐六梓头一点,用手示意盛宾如不要急,坐下来,心里想怎么说才好?一面脑筋急转,吞吞吐吐说道:“唔,顾院长,哎,您听我说——还有一幅,最后一幅——请顾院长帮忙看一眼——就看一眼,好吗?那件东西,是‘元四家’倪云林的东西。”唐六梓总算一口气把话说完了。他说话的时候,生怕顾大献打断他,说出“送客”两个字。顾大献眼瞅着唐六梓诚惶诚恐立在那里擦汗,想了一会儿,说道:“唐先生,你刚才说什么来着?说还有一幅是倪瓒的东西?拿出来看看——”这最后一看,顾大献还是说出要命的两个字:“假的。”
这时候盛宾如脸色发青,手脚冰凉,呆在那里像个被电击过的精神病人,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叫人看了一怔。唐六梓头一偏,问道:“你,没事吧?”
“有,”盛宾如总算回过神来,好歹还能说话:“有些事我要请教顾院长。请顾院长教、教教我……”
“教?”顾大献嘴唇吊起来,冷笑一声,眼睛一斜瞥了盛宾如一眼,“有什么可教的?没的教。回去吧。中国字画深得很,你不懂。送客。”听见最后两个字,唐六梓叹了一口气;盛宾如也只好起身告辞,收起字画准备走。顾大献叫王坤元代他出去送送客人,自己把唐六梓送到楼面的楼梯口就算可以了——说了“再见”之后,又说:“唐先生,你这个朋友够意思,大把的钱没处花,脑子进水打水漂哇!”说这话的时候,盛宾如已经下了几步楼梯,随即转身,仰面拱手道:“求顾院长教我一点。”顾大献一笑回道:“像你这样的人现在教不会。等你假的买多了,上当上够了,你就懂了。”
盛宾如、唐六梓在南京过夜;开了房间,两人一头倒在床上睡到傍晚。起来出去吃晚饭;完了去逛夫子庙,游秦淮河。这是盛宾如的主意。唐六梓说:“宾如啊,我现在真的是有点佩服你。你今天晚上倒是还有雅兴拉我出来,而我心里堵得慌,真的替你犯愁。这个事情要是搁在我身上,我恐怕今晚回不去了。现在立在这个桥上,你猜我怎么想?一想到那几幅字画,我就想往水里跳!”
“不至于吧,”盛宾如一笑,“你不要这样想不开。你要想得通。不就是几幅字画么,何必把一条命搭上?”
“嗳,”唐六梓伸手扳住盛宾如肩膀,头一歪,回道,“怎么说反了?听你这么说,别人还以为是我唐某人今天上当受骗想不开呢。你来劝我?像真的一样。你说得轻巧,那几件东西花了多少银子?你跟我说说看,到底花了多少银子?你到现在还没有说给我听呢。刚才吃饭的时候,我就问你了,你闷头吃饭吃菜,不说,把我问你的话,一口一口吃进去了死活不肯吐出来。憋了半天,就跟我说了一个字‘吃’!这回你吃进了吧,吃闷掉了吧,还撑死了不肯说……肯定花了一大笔冤枉银子。你说个数给我听听,是不是天价?……不说?闷掉了?好,你闷掉就闷掉吧——我都替你心疼。那几件东西假的——哎,我说,回去找博古斋那个纪老板……还有,我来找朱红,我帮你出面问,要他们给个说法——”
“说法?”盛宾如嘴巴一撇,回道,“给什么说法?你想要什么说法?这个行内没那个说法。买字画靠的是眼力;买对了就是捡漏,买错了便是走眼。买跟不买,都是你自己的事儿,没人拿着刀子搁在你脖子上硬逼着你掏银子。”
“哎,宾如,照你这么说,这个事情就算了?你就这么算了?”
“唉呀唐老兄,你,别老是盯着这个事儿跟我说来说去的,好不好?!这个事儿,回头再说吧。——眼下灯影秦淮,赏心悦目,我们能不能说点什么开心事儿?不去说那个事儿。什么破事儿,从白天说到晚上的——走,坐船去……”说着,人已经走到河边。唐六梓跟上去,一边说道:“这是你的事儿,是要紧的事儿。不说行吗?咹?哦,你不想说了,好像这是我的事儿。好,你不说也罢。说起来,哎,要我说个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