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唐楼看画,吴天泽按约定时间提前到。
唐小姐在唐楼门口等吴天泽,见吴天泽来了,挽住他手臂说:“我陪你先上去,我爸爸在楼上等你,他有话跟你说……”
吴天泽站在唐楼门口,朝里边张了张,小声对唐小姐说道:“什么事儿弄得像真的一样。今天怎么了?来的人还要把请柬拿出来才可以到楼上去?我没有带请柬,丢在家里了。”
“啊呀,”唐小姐娇声嗔道,“你在说什么呀你!看你有真没假的,你还要带什么请柬,你是外头人啊?”
说话间,两人已经走进店堂。把守在楼梯口的两个伙计一看老板的女儿带着吴公子过来,稍一欠身,叫了声:“大小姐,吴公子。”随即将手一让。吴天泽瞟了他们一眼,头一点,跟唐小姐往楼上去。这时候唐小姐自我感觉好得很,今天是自己跟吴天泽两个人在一起第一次公开出现在场面上;前些日子他们两个人到上海去,她想那次不算,那是在外地;这次在自家唐楼亮相,应该算是正式亮相。唐楼上上下下,从经理老成,账房先生,到下面的大小伙计,他们现在已经知道吴公子是唐家的“毛脚女婿”,有人在背后开始叫吴公子“姑爷”,这个声音隐隐约约传到唐小姐耳朵里,唐小姐开心在心里边。
女人心里边一开心,就会显得漂亮。唐小姐本来就漂亮,身材苗条,皮肤白里透红,这个不用多说;只见她今天齐耳短发,穿一身本白丝绸旗袍,脚上着一双白色高跟皮鞋,显得特别清爽漂亮;看人一瞬间,她的眼睛晶莹闪亮,光彩照人,不经意间从眼神里流露出来的“动人之美”让那些到场的人一眼看上去就觉着这位小姐走出来非常吸引人。吴天泽是画画的,眼睛自然有独到之处,这会儿他暗自欣赏的是唐小姐的嘴唇;他觉着唐小姐今天的好心情几乎全部体现在她的嘴唇细微的动态变化上。唐小姐在外头场面上一般不大开口说话,这也是吴天泽比较欣赏的一面。
这天下午的安排是唐楼看画,不是一般的社交活动。这一点唐小姐心里清爽得很,所以她一到楼面上,就拉着吴天泽退到人们的视线以外。
“这个楼面朱红包了。”唐六梓见了吴天泽,低声说道,“你看,今天这里来了不少人,还有那边几个是报社记者……”
“他们来做什么?”吴天泽眼睛一扫,问道,“是谁请这些人来的?不会是你吧,唐先生。”说罢,吴天泽瞟了唐小姐一眼。唐小姐跟吴天泽对视一下,一转眼看她父亲,刚要说话,唐六梓脸一沉,两手一摊说道:“怎么会是我呢,我怎么会把这些人请过来凑热闹。这回是朱子藏朱红想出来的,再加上盛宾如跟着起劲,把这个场面弄大了,说是给顾院长面子,我也不好多说什么。民国十六年唐楼看画,没有多少人……这回好了,朱子藏朱红一下子请来这么多人;待会儿陆陆续续还有人来……”吴天泽这时候才看出来,唐六梓心里好像有点不安,生怕出什么事情。吴天泽想了想,对唐六梓说道:“不要紧的。这一回,不就是人多一点么。让他们坐在那里吃茶,不去管他们。等顾院长来了,看了字画我们就走,把顾院长接到我家里去。我出来的时候我妈妈跟我说了,今天晚上请顾院长到我们家吃饭。这会儿家里正在准备。哦,对了,妈妈还特别关照我,请唐先生唐太太一起到我们家吃晚饭。”
“还有我呢?”唐小姐头一歪,问道。
“你,还用说。”吴天泽轻咳一声,回道,“待会儿这里完了,你跟我陪顾院长一道走;你爸爸去接你妈妈。”
“唔……”唐小姐微微撅起嘴唇,有意想了一会儿,点头道,“蛮好。”
唐楼经理老成细心得很,在楼面转角边上专门安排了一张桌子,留给唐小姐和吴公子坐。这个位置比较安逸,不显眼,别人不大注意。
“我们坐在这里蛮好……”吴天泽说着,瞟了一眼楼梯口。
“嗯。”唐小姐坐下来,点头应了一声。
吴天泽刚坐下来吃茶跟唐小姐小声说话,抬头间,一转眼看见朱红、纪学览陪着一位头发花白、神情严肃的老家伙从楼梯口上来。
“哟,子藏先生来了……”这时候唐六梓和老成已经迎上去拱手跟朱子藏、朱红、纪学览打招呼;唐六梓将手一让,把他们引到楼面中间那张桌子入座。伙计立刻上茶;唐六梓陪着他们说几句闲话。
“子藏先生气色不错,身体看上去好得很。”
“唔,还算可以。——你也蛮好。”
“我,还可以。”
“唐老板,今天麻烦你了。”
“嗳,红哥,什么话!你们来,是给我面子……”
“唐老板生意不错吧?”
“还可以,过得去,马马虎虎,全靠大家照应。”
“这是老纪,博古斋的……”
“哦,纪老板,久仰,久仰!”
……
老成转身回过来,小声对吴天泽说:“吴公子,你现在要不要过去先跟朱红打个招呼,认识一下朱红的父亲朱子藏先生?”吴天泽稍微犹豫了一下,摇头回道:“现在不要,待会儿再说……”在这之前,吴天泽从来没见过朱子藏;唐小姐以前见过朱红这个人,但是不知道这个人就是朱红,这会儿听老成一说,方才搞清楚眼前的人物关系。
这天下午唐六梓没想到钱专员和马局长会光临唐楼。
钱专员一出现,唐六梓一怔,觉得今天非同小可,居然惊动了钱专员。马局长不去说他,老朋友了。钱专员毕竟是地方政府官员,不好怠慢。
唐六梓忙迎上去招呼钱专员马局长,一面吩咐老成赶快安排包间。钱专员微微一笑,摆手说道:“哎,唐先生,不必安排包间。我今天来就跟大家坐在一道吃茶,没有关系的。”在场的记者一看钱专员到,先后上来围住钱专员……马局长赶紧解围,请记者们先坐下来,一边说道:“钱专员今天到唐楼来,是来吃茶的,不接受采访。诸位要采访,还是采访我们本地名流朱子藏先生,还有从南京来的金陵博物院院长顾大献先生。今天,是他们唱主角……”
说话间,顾大献和王坤元从楼梯口上来了。
吴天泽拍了一下唐小姐手臂,说:“顾院长来了。”说罢,立起身来想去迎接顾大献,——只见顾大献、王坤元身后跟上来的居然是盛宾如和董碧韵,吴天泽一下子愣住了,随即一屁股坐下来。这时候唐小姐已经看见顾大献、王坤元了,忙立起身来,回头见吴天泽坐着不动,便伸手搭住他肩膀,问道:“你怎么了?顾院长和王先生来了,你不去迎接一下?”吴天泽嘴巴张了张,刚要说话,一转眼看见上海的巩小姐嗲溜溜地挽着乔老爷上来了,边上还有一个人陪着——那个人是沈明达,吴天泽不认得——“哈,”吴天泽回过神来,对唐小姐小声说道,“你现在坐下来,不要动……”
“啊?”唐小姐一怔,随即坐下来,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吴天泽转脸避开盛宾如眼睛,凑近唐小姐,说道:“你爸爸在招呼顾院长他们……没有我们的事儿,我们就坐在这里吃茶。”说着,吴天泽摁住唐小姐手,生怕她再立起来。
其实盛宾如已经看见吴天泽了,只是不主动打招呼而已。这时候董碧韵还没有看见吴天泽,她跟盛宾如走到预订的桌子坐下来。
董碧韵今天梳了一个发髻,穿一件淡青色细布大袖子褂子,下面配一条蓝色长裙,脚上穿的是黑色的半高跟皮鞋。跟唐小姐相比,董碧韵显得年纪稍微大一点,更见淡定,沉稳。
同春楼董碧韵“名声”在外,但是在场的人,没有几个人认得她。
唐六梓以前去过同春楼,从来没有跟董碧韵打过照面。这会儿唐六梓只当这个女人是盛宾如带来的一个相好,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盛宾如也不作介绍。朱红是同春楼常客,也没有见过董碧韵。那位好酒好色的马局长更不用说了,对董碧韵他也是“只闻其名,未见其人”。所以今天在场的,除了盛宾如、吴天泽,还有一个人认得董碧韵,他就是钱专员。
钱专员欢喜字画,跟董碧韵见过两次。他曾经想暗地里把董碧韵包下来,因同春楼徐娘不同意,董碧韵心仪吴天泽,这个念想最后黄掉了。这会儿钱专员眼看着董碧韵好像“归”了别人,心里边不爽,又不好意思随便打听现在跟董碧韵在一起的那个家伙是谁。钱专员吃茶,时而瞟一眼难得一见的董碧韵,心里边期待着董碧韵跟自己会一下眼神。不料那女子目不斜视,只当这个场面上没有钱专员这个人。
朱子藏见了顾大献,只是点个头,会一下眼神,各自坐稳了吃茶。
顾大献揭开茶碗盖子,拨了拨浮在面上的茶叶,心里边一阵感叹,低声对王坤元说:“今天缺一个人,吴允之不在。”王坤元听了,扫一眼场面,转脸小声说道:“要是吴先生还活着,今天这里这么多人,他未必肯来。”
“嗯。”
“所以我觉着我们今天来,没什么意思,顾院长您说呢?”
“嗳,我们已经来了,你还说这个话。”顾大献吃了一口茶,把茶碗往桌上一放,说道,“先头我已经跟你说过了,上次唐楼看画你王坤元不在场;这一回你过来看看,不是蛮好嘛。”
这时候乔老爷经沈明达、朱红引荐,跟钱专员、马局长套了几句近乎之后,回过来跟唐六梓攀谈。唐六梓以前跟乔老爷见过一面,在苏州得鲜楼吃过一顿饭,这回相见,好像老朋友。乔老爷一副上海滩腔势,对唐六梓说:“我跟侬唐老板一回生二回熟。格趟我到苏州来白相两天,别的地方我可以不去,侬迭个地方有味道,我是一定要来的!”唐六梓略一欠身,微笑说道:“乔老爷今天到苏州来,能够光临我这个小地方是看得起我,给我面子,还有什么话讲?”唐六梓看了一眼穿着时髦、很洋气的巩小姐,将手一让:“这位小姐请;乔老爷请稍坐,我去照应一下南京来的顾院长。”
唐六梓刚才心里边想着要去照应一下顾大献,这会儿眼睛一瞟,盛宾如和那个女人正陪着顾大献说话,唐六梓一想,不去打扰,便转到转角边上,小声对吴天泽说道:“你蛮好,也不出来帮我照应一下来的客人。顾院长来了,你也不过去叫一声打个招呼,这样是不是有点不大好?”吴天泽怔了一下,回道:“我跟宓宓安安逸逸坐在这里蛮好。”唐小姐接口道:“吴天泽怕人多,不高兴过去凑热闹。我也是,见了人多就头大。我们还是不声不响坐在这里吃茶。”说话间,只听见老成清了清嗓子,叫大家安静一下!
原来是盛宾如临时想出来请老成主持一下。老成哪里适合担当这个角色,他站在中间主桌边上,两只手握在一起搓来搓去的,憋了一会儿重复说了一句“请大家安静一下”,便回头请钱专员讲几句。钱专员摆摆手回道:“我今天来是给大家捧个场,我吃茶,没有什么闲话要讲。你们有什么事情,接下来该怎么办就怎么办。我看大家还是随便一点比较好。”话音刚落,朱红干咳一声,立起来要发言;老成一看,将手一抬,退到一边去。
“该来的人都来了,时间也差不多了。”纪学览小声对朱红说道,“这会儿就开始吧,不要等了,还要等谁啊?”
“哎,”朱红咕噜道,“怎么到现在还没有看见吴公子来……”这时候朱子藏看了朱红一眼,下巴一抬;朱红头一点,随即开口说道:
“在座各位,我长话短说,——民国十六年第一次在唐楼看画,当时,这个南京的金陵博物院院长顾大献先生到场,还有我父亲朱子藏;还有一位,是我们苏州吴门画派有名的画家吴元厚先生。今天吴元厚先生不在,他已经去世了,很遗憾。不过,这一趟我们还是很荣幸地把顾大献先生请到这里来。跟大家介绍一下,这位是顾大献先生,他是当今鉴定字画,号称是头一把交椅。有人叫顾大献先生顾大仙,这个‘仙’字,是仙人的仙。我父亲是朱半仙有点不服气,今天跟顾大仙赌一下眼力。”说罢,将手一抬:“下面有请顾大仙讲几句——”
顾大献一听,摇摇头,摆了摆手。
看顾大献这会儿不想开口说话,王坤元一转脸微笑,欠了一下身子,对朱子藏说道:“子藏先生,今天是不是太严肃了?您是老前辈,容我这个晚辈随口说一句,顾院长今天来,跟您一道吃杯茶,顺便看看字画,切磋切磋,是件轻松愉快的事儿,不必如此认真的……”王坤元话还没说完,朱红瞟了王坤元一眼,面孔一板,打断道:“哎,你是谁?今天这里还轮不到你讲话吧。”
“你——”
“嗳,坤元。”顾大献手一压,示意王坤元不要开口了。
“好,”朱红看了顾大献一眼,嘴角一抽,似笑非笑说道,“既然顾院长现在没有什么话要讲,我就宣读一下这次看画的几点声明——”
顾大献一听一愣,嘴巴里咕噜道:“搞什么名堂,看字画就是看字画,还要声明什么?”只见朱红拿出一页纸,清了一下嗓子,一本正经念道:
一、这次鉴定字画,看一幅唐伯虎名作。如果顾大献和朱子藏先后鉴定这幅画,两人看法一致,就是不输不赢,皆大欢喜。
二、如果顾大献输,朱子藏别无他求,请顾大献当众收回民国十六年他在苏州唐楼说的话,纠正误说,即当年唐楼看画“假的”一说,为“真的”。
三、如果朱子藏输,当场跪拜,从此服帖顾大仙,并将自家珍藏的“明四家”字画一件奉送顾大献主持的金陵博物院。
朱红念完,抬头见众人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便朝顾大献略一欠身,将手一抬说道:“顾院长,请——”顾大献直了直身子,点点头,用手杖点点地板,对朱子藏说:“好,子藏先生,那就看吧,看——”
“慢,”朱子藏伸手示意,一转脸看着盛宾如,头一点说道,“盛先生,听说你现在的眼力好得很。——今天我们请你来,我的意思是,想请你盛先生做个评判——”“子藏先生说笑了。”盛宾如脱口而出打断道,“我有什么资格在顾院长面前在您面前做评判——”随即瞟了朱红一眼,接着说道:“今天在这里轮不到我讲话。”盛宾如说罢,朝朱子藏微微一笑,手一抬。
“嗳,是我刚才说得不清爽。”朱子藏干咳一声道,“我的意思是,开门见山说,你盛先生要参与一下——我跟顾院长赌眼力,你押注在哪一边?这是我们先头跟你讲好的。”朱子藏说罢,看了朱红一眼。
“是啊。”朱红头一点,应了一声。
“哦,原来是这样。”盛宾如好像突然间想起来了,一笑回道,“那我就预测子藏先生跟顾院长今天不输不赢,皆大欢喜。”
“这个不行!”朱红摆手道,“既然是赌,就要有输赢,和局不算。”盛宾如眼睛一闪,回道:“那你刚才念的头一条,不是废话么。”
“这是两回事儿。”朱红斜着眼睛看盛宾如,冷笑一声道,“刚才念的头一条不算是‘一赌高下’,而是说了一个可能性。盛先生,现在我们跟你说的是赌眼力,赌输赢,所以要押注一方,不好两边都押注——这是规矩。”
“好,”盛宾如这会儿几乎不假思索回道,“那我就不说废话了。我呢,也不含糊,我想顾院长赢。当然,我也佩服朱子藏先生——这个没话讲。”
“押什么?”朱红探身问道。
“废话,当然是这个。”盛宾如两个手指头捻一下说道,一转脸看了董碧韵一眼。这会儿董碧韵安安静静坐在那里好像在想什么心事,没有反应。
“多少?”朱红紧接着问道。
“你说多少就多少。”盛宾如淡然一笑,回道。
“昨天就跟你讲好了,这个数。”朱红伸出三个手指头。
“行。”
“蛮好。”朱红点点头,随即对纪学览说道:“把那幅画拿出来——”
“稍等片刻,”盛宾如突然立起来,说道,“我想还有一个人,他今天也应该参与一下——”朱红一愣,问道:“还有谁?”盛宾如将手一抬,说:“还有吴元厚先生的儿子吴天泽——吴公子。”
“他今天没有来。”
“不,我看见他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