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盛宾如清了清嗓子,说道,“那我就开门见山跟你吴公子说,刚才我走进来看见你家园子里那两棵大树,我在想,吴家是文化贵族;吴元厚先生以前不让像我这样的商人踏进吴家门槛,现在看来有他的道理。吴公子,你可能不知道,我曾经有几次登门拜访你父亲,想当面请教吴先生,一直没有机会。现在吴先生已经去世,为此我感到终身遗憾!”说到这里盛宾如略一停顿,想了想,接着说道:“好在吴先生去世前,他到南京鉴定国宝字画,我也在南京;我在金陵博物院有幸跟他见过一面……说起字画鉴定,在我的印象里,你父亲就是不肯看人家拿来的东西,不肯说话,是金口——”
“盛先生,”吴天泽欠了一下身子,打断道,“你说了半天,到底想跟我说什么?你今天到我家里来,你有什么事情,有什么话,你就直说,不要兜一个圈子说——”
“好,”盛宾如稍微晃了一下头,微笑说道,“吴公子说话到底爽气,那我现在就跟你说一二三。”
“讲——”
“我想问一下吴公子,你父亲以前有没有跟你说起过一幅画?”
“什么画?”吴天泽心里“怦”一跳,眉头一紧,问道,“你问的是不是唐寅的那幅《落霞孤鹜图》?”
“不是。”盛宾如手一摆,说道,“是民国十六年夏天,顾大献、朱子藏,还有你父亲在唐楼看的那幅画。那幅画是唐寅的……你父亲后来有没有跟你说过,那幅画真的假的?”
“没有说过,我不晓得。”
“真的假的?”
“你问这个做什么?”
“这么说,你父亲跟你说过那幅画真的假的——”
“废话,我刚才已经跟你说过了,我不晓得。”
“好,这件事情我就当你不晓得。”盛宾如一笑,接着说道,“那么还有一件事情你我都晓得,吴公子还记得上一回你要跟我睹吗?”
“记得,怎么了?”
“记得就好。”盛宾如挪动了一下身子,头一偏,看着吴天泽说道,“记得那次赌不算。所以我今天来,想跟你把这个事情了断,跟你再赌一回——”
“赌什么?”
“赌眼力。”盛宾如说着,从带来的长条布袋里拿出两幅画轴,“我今天想请你吴公子看两件东西,赌一下你的眼力。——吴元厚先生是金口;你吴天泽年纪轻轻,不是金口吧?”
吴天泽听了,一怔,嘴巴张了张,突然“哈”了一声,说道:“你这个人太可笑了,居然跑到我家里来跟我赌,赌什么眼力?我现在没有心情跟你赌。盛先生,我告诉你,你拿来的东西我不看。你走吧。”
“吴公子认输了?”
“有什么输了赢的,我不用看;我只要看你这个人,我就知道你拿来的那些东西是假的,都是些一文不值的废纸——阿仲送客。”
“慢,”盛宾如轻咳一声,含笑说道,“你不看一眼,怎么知道我今天带来的东西是假的,是一文不值的废纸?吴公子,我现在可以告诉你,我的眼力是用大把的真金白银买假的买多了买出来的眼力。什么是眼力?顾大献顾院长有一句话说得好,‘要知道什么是真的,就要知道什么是假的;要知道什么是假的,就要知道什么是真的。’这句话我琢磨到现在,我现在知道什么是假的,就知道什么是真的。比如说你吴公子现在连一点自信都没有,这是真的,不是假的。”说到这里盛宾如根本没有走的意思,翘起二郎腿,看着吴天泽,微微一笑。
“你这个人,脑子是不是有问题?”吴天泽冷笑一声道,“你今天吃错什么药了,跑过来跟我说什么真的假的——送客!”说罢,吴天泽立起来就走。
盛宾如瞟了一眼吴家用人,立起来一转眼,对吴天泽身背说道:“吴公子眼力不行,胆子不大……”
吴天泽一听,一个转身盯着盛宾如看,牙齿一咬说道:“神经病!”
……
吴天泽在当天日记里用草书写道:
盛宾如算什么东西,他今天来,分明是挑衅,拿我出气!
我实在弄不懂,董碧韵怎么会对这个人另眼相看?董碧韵眼睛是不是打了八折,光晓得写字画画,连人也不会看了?
像盛宾如这种人,我现在不跟他啰嗦,让他神气好了。以后有机会教他吃一记闷棍!让他知道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
盛宾如本人也许并不清爽自己的名气现在越来越大;他的行踪,他的一举一动,好像已经没有什么秘密可言,连他这会儿在什么地方洗澡,也有人知道。
盛宾如离开惟亭回到城里,先到阊门惠馨客栈把东西放好,出来叫黄包车到清泉浴室。他今天去了吴家之后,人觉着很爽,很快活,便想着接下来泡澡堂子好好地享受一下,晚上去同春楼。
这天下午朱红到清泉浴室洗澡,好像是“碰巧”碰到盛宾如。朱红预先已经订了一个包间,请盛宾如休息,吃茶聊天。
“哎,盛先生,”朱红几句闲话一说,直奔目的,“听说你现在跟顾院长走得蛮近,有件事情我想麻烦你一下。”
“红哥请讲——”盛宾如吃了一口茶,披上毛巾躺下来,随口说道,“只要我办得到,一句话。”
“哦,是这样的,”朱红瞟了盛宾如一眼,好像漫不经心说道,“那天我父亲跟我说,要是碰到盛先生,跟盛先生商量商量看,我们想请盛先生出面,专程到南京去一趟,把顾大献请到苏州来鉴定字画。所有的费用我来。不知道盛先生肯不肯帮个忙?”盛宾如一听,马上坐起来,说道:“鉴定字画,那就拿着那些字画到南京去找顾院长,我陪你一道去。金陵博物院我现在是熟门熟路。你要是想去,我来带你去,先找王坤元,没有问题。”
“到南京去不好玩,”朱红眉头一皱,摇摇头,手一摆说道,“还是把顾大献请到苏州来有意思——”
“有什么意思啊?”
“当然有意思。”朱红略一倾身,微笑道,“盛先生还记得民国十六年‘唐楼看画’——那年我们从你手上买的那幅唐寅的画,不就是请顾大献看的么?当时顾大献说那幅画‘假的’……我们不跟他计较。这回请他来,我跟你明人不说暗话,说白了就是要跟他赌一把眼力。盛先生,这一回劳你大驾带一张请柬去南京把顾大献请过来,请到苏州唐楼看画。我父亲朱子藏你也晓得,他要跟那个牛皮烘烘自以为不得了的顾大仙一赌高下。”
“哦。”
“盛先生答应了?”
“这种事情我答应有什么用。”盛宾如一笑说道,“当然我这一头没问题,我可以去一趟。但问题是,人家顾院长要是不肯来,有什么办法?我总不能把他拽过来是不是?再说了,顾院长是不是愿意跟你父亲朱子藏先生‘一赌高下’还是个问题。——哎,红哥你不要误会,我说这个话的意思,没别的意思;我的意思是既然去一趟,就不能白跑一趟,要有个上得了台面的说法,要是顾院长不应这个邀请,怎么说?”
“这个简单得很,”朱红似乎已经想好了一个说法,冷笑一声,说道,“要是我们这次邀请顾大献,他不肯来,盛先生可以这样跟他说,就说苏州的朱子藏说了,顾院长这次不来,可以,只要登报声明,说民国十六年在苏州唐楼看画,金陵博物院院长顾大献当时口出狂言,把一幅真的唐伯虎名作说成是假的。这是顾大献看走眼,在场面上说了一句屁话。有这个意思就行。至于是不是要当面赔个礼,道个歉,叫他顾大献看着办——”
“要是顾院长一笑了之,理都不理呢?”盛宾如抚摸着下巴问道。
“嗳,盛先生,不会的。”朱红端起茶碗,刚揭开盖子,随即把茶碗往茶几上一蹾,说道,“你现在应该是了解顾大献这个人了。他这个人别的不要,就要个面子。我们把这个条件开出来,不怕他不来。他要是不敢来,他就不是顾大献了。跟你说句心里话,要是吴元厚还活着,这个路子对吴先生,不行。吴先生死活不开口,你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但是顾大献不一样。顾大献要场面,要神气活现,要居高临下,要一言九鼎。你想啊,我们给他搭个台,摆个场面,他会不来吗?他肯定来。——他不来,我不相信。就此一说,我可以跟盛先生赌一把玩玩;顾大献不来,我输给你一百个大洋。怎么样?想不想赌一把玩玩?”
“这个我不跟你赌。”盛宾如一笑,摆手道,“这个赌,小了点儿。我盛宾如要跟你赌,赌大的,我跟你赌真的假的——”
“赌什么?怎么个赌法?”朱红眼睛一眯,瞄着盛宾如,问道。
“这个赌简单得很。”盛宾如眼睛突然一亮,颔首微笑道,“这一回你父亲朱子藏先生不是要跟顾院长一赌高下吗?这一赌我刚才说了,有点意思。所以我要么不赌,要赌,就跟着赌这一把,不论输赢——值!”
“好,盛先生,就这么说定了。南京去一趟,没问题吧?”
“没问题,我明天就去。”
盛宾如跟唐六梓说顾大献要到苏州唐楼来看字画,是三天以后的事情。
唐六梓听了,吃一惊,手指头指点着盛宾如,说道:“你是吃饱了,想弄点什么事情出来是不是?民国十六年那次‘唐楼看画’你忘记了?当时弄得像个什么样子!这回好了,你又来了。说,你安的什么心,啊?是你的主意,还是别人出的花头?”
“谁的主意不重要,”盛宾如淡然一笑,说道,“你只要看一个事实,看一个结果,顾院长答应来。那天顾院长听我一说,当着王坤元的面哈哈大笑,用手杖捅捅地板,说:‘我去!朱子藏这么给我面子,我顾大献怎么可以不去呢!’”
“顾院长真的跟你这么说的?我有点不相信。”
“那你就等着看!我跟你说唐兄,这一回苏州唐楼看画不同寻常,我琢磨着跟上一回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不就是看画么?这不是跟上回一样嘛。”唐六梓脸一拉,说道,“盛宾如,我跟你是很要好的朋友,我有话直说,这一回最好不要到唐楼来看什么字画,——不,你听我讲,你们到别的地方去,我这里还是安逸点,不想跟上次那样惹麻烦。我胆子小,怕出事情……”
“嗳呀,唐兄,”盛宾如脸一抬,跟唐六梓对视了一眼,一笑说道,“这个事情跟你有什么关系?你做你的生意,顾大献朱子藏他们过来吃茶看字画,跟你浑身不搭界,你紧张什么?你怕什么?根本说不上的事情,要你操什么心?你这不是跟着瞎操心么。——再说了,朱子藏跟他儿子朱红指定唐楼看画,而顾大献那天还跟我较个真,说:‘你回去跟朱子藏讲,选在苏州唐楼看画好得很,不是唐楼我还不去!’——你听听看,人家就看中唐楼,非唐楼不来!这是好事儿。我要是你,巴不得他们过来给苏州唐楼弄点动静出来,传为佳话。你是做生意的,何乐而不为?”
“这……”唐六梓一时语噎,眼睛眨了几下,盯着盛宾如看。
“不要这了。”盛宾如手一摆,说道,“这个事情已经说好了。这一回就在唐楼,别的地方不去!要不然我盛宾如两边不好做人,没法交代。现在跟你唐兄说清爽,就这么定了。”说罢,盛宾如告辞就走。
唐六梓怔了一会儿回过神来,跟着盛宾如出去,想送送他;盛宾如往唐楼外头走,一边摆手道:“老朋友了,不用送。过两天顾大献和王坤元来,我们这里好好接待他们就是了。”
唐六梓目送盛宾如坐上黄包车走了,眉头一紧连连摇头吁了一口气,便转身往唐楼里边去。
第二天下午唐小姐去惟亭,见了吴天泽,说起顾大献要到苏州来;吴天泽已经收到了朱红寄来的请柬。
吴天泽先头看了这份请柬有点纳闷:“这是怎么回事儿?这个事情跟我有什么关系?”这会儿吴天泽正在画那幅山水人物,听唐小姐说完,问道:“这个事情真的假的?”“我也不知道,”唐小姐回道,“我爸爸是这么跟我说的,叫我来跟你讲一声。”
“你爸爸是听谁说的?”
“这个我不晓得,我没问。”唐小姐摇摇头说;眼瞅着吴天泽发楞,唐小姐清了一下嗓子,说道:“要么今天我回去再问问看,或者你明天到唐楼去找我爸爸,你直接问他——”
“他会不会听错了?”吴天泽自言自语道,“这个事情好像不大可能……”
“怎么不可能?我爸爸总不会跟我瞎讲吧。”
“哦,这个你爸爸不可能跟你瞎讲。”吴天泽跟唐小姐对视一下,随即脸一沉,眉间一紧,说道,“顾院长要到苏州来,这个我相信,说不定他来办什么事情。但是说顾院长要到唐楼看什么字画,还说什么要跟朱红的父亲朱子藏赌什么眼力——这一说,听上去好像有点莫名其妙,滑稽得很,怎么会呢?”
“哎呀,吴天泽,”唐小姐伸手拉了一下吴天泽袖子,说道,“这个事情有什么想来想去的,不要多想了。顾院长后天中午到苏州,到时候你过去看一下,不就行了。后天我陪你一道去。这会儿,你陪我到城里去看电影……电影票我已经买好了。”“好,”吴天泽看着唐小姐,点点头说,“我要去看的,要的,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儿。”说罢,拿起毛笔继续画画。
“哎,你现在陪我去看电影——”
“现在?”
“是啊,我刚才不是跟你说了么,你没听见啊?”
“你不是说到唐楼去看字画鉴定吗?一定去。今天我就不出去了,待在家里画画——”
“那我买好的两张电影票怎么办?”
“哦,是这样。”吴天泽手里不停画画,一边说道,“你叫吴天玉跟你一道去看电影。这两天她在屋里闷得慌;你没来之前,她就跑到楼上来问我‘唐小姐今天会不会来’?我说‘唐小姐今天肯定来’!哈,电影今天我就不去看了,你没看见我正忙着画图吗?”
“吴天泽,”唐小姐嘴巴一撅道,“你怎么这个样子!”说罢,转身就走。
寻访笔记38
参加吴有箴先生葬礼后,按照本地传统规矩我们吃一顿“豆腐饭”。
吴有箴先生享年九十六岁,他的后事办得比较低调;这席间气氛好比平常吃饭。这顿饭是全素,可以吃点酒。
我不想吃酒,要了一杯绿茶。
坐在我边上的孙渐雍面无表情独自斟酒吃酒,我小声问道:“孙先生,怎么了?一句话不说,闷声不响吃酒——”
“你要我说什么,”他凑近我耳朵悄声说道,“那件东西已经烧掉了,变成灰了,我还有什么话好说?”他顿了一下,接着说道:“这个事情我跟你说了多少遍,《吴天泽日记》要是我们弄到手上,能挣多少钱?——你啊!”我一听,好像恍然大悟,压低声音说道:“这会儿才想起来,七位数飞到天上去了。”
我跟孙渐雍说话,同桌的人听不大清楚;有人注意我们俩在叽里咕噜说话。这时候吴有箴先生的孙女吴苏倩想起来叫我说说“唐楼看画”的故事……
民国十六年第一次唐楼看画,那年吴天泽十二岁,还没有开始写日记。
第二次唐楼看画,《吴天泽日记》里有记录,我想吴苏倩这一代年轻人也许在家里听长辈说过,看过《吴天泽日记》。后来一问,那本日记他们从来没看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