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长容醒过来时已过了一夜,五日之期只剩四日,惹得裁月很是怅惘。她坐在梁上,心虚地将榻上刚醒来的顾长容望着,不敢开口说话。虽说她是为了让顾长容不再受眼痛之苦才将她击昏,但她想了想,顾长容这些年想必受了不少苦,她行事如此粗暴委实有些不大妥当。
顾长容不知道裁月心里这些弯弯绕绕,她摸了摸还有些酸疼的颈侧,似笑非笑地对裁月说道:“你家公子就是叫你这般照看我的?”
裁月心虚地说道:“公子说过,行事不在过程,贵在结果,公子还说过,制敌要化繁为简,一招毙命……”她说着声音低了下去:“我是错了。”
“你是怕我痛得不能自制引来旁人?”顾长容声音有些寂寥。
裁月急急回道:“我是看你忍得痛苦……真是奇怪,采月和卫修都说我是天生的冷血之人,但不知怎的,我见你痛苦,总是有些不忍。”她那时见顾长容捂住眼睛的双手几乎都要嵌入眼角皮肉却还能死死抑制住不发出声音,便知道这个女子是必定是受了诸多苦楚才练就一副异于常人的隐忍心性。虽然她也是怕顾长容在脸上刮出伤痕引人怀疑,但更多的,却是关心则乱才出了手。
顾长容陡然听到裁月的话有些怔然。她也不知自己是什么奇突的命格,身边亲近的人不是死于非命便是另有企图,任是青止待她好,也存了两分私心。她吃的苦头多了,早就习以为常,从来没有人对她说过不忍。
她呆呆对着梁上,轻轻说道:“你开口闭口皆是你家公子,你很崇拜他?”
“公子算无遗策,有起死回生之能,上天入地就没有他不知道的事情,我自然是崇拜的。”裁月理所当然地说道。
顾长容听见裁月话中维护之意思,不由失笑。
裁月急了:“你别不信,空昭元年,你们国主即位之初,身染怪疾,举国上下无人能治,命若游丝之时却突然不药而愈,康健至今,可有此事?”
顾长容点点头,这件事她是有印象的。那年她刚刚被沈临川安顿于竹林,青止被派来照顾她时也不过是个幼女,正是口无遮拦的年纪,但有风吹草动都迫不及待与她分享。
“所谓的不药而愈,天佑其福,只不过是我家公子妙手回春罢了。”说道此处,裁月有些得意。“还有昔年漠北王……”
裁月侃侃而谈,顾长容却有些恍惚。“北溟之扶摇,南川之桑落”这两句话广为人知的话,说的正是当世最有名的两位能人异士。其中北溟擢药公子扶摇以善权术,医白骨闻名,擢药二字,正是出于此典。
也正是出于这个原因,石芒才会相信采月,以夕暮酒解药为交换将她送出城外。
“你……怪过我家公子吗?”
顾长容回过神,恰好听到采月有些小心地问道,她反问道:“怪他什么?”
“怪他为了顾长欢,罔顾你的意愿,将你送入沈府。”裁月急急回道。
“他没有罔顾我的意愿。”顾长容睫毛颤动,若展翅欲飞的蝴蝶,垂眸缓声说道:“他以替我医眼为条件,却是给了我选择。这不过是场你情我愿的交易,又何来怨怪一说?”
听到顾长容的话,采月轻轻叹了口气,将自己倒挂在梁上,闷声说道:“若我是你,我一定会怨。同是姐妹,上天亏欠你良多。”
记载着顾长容个人信息的卷宗裁月是过目了的,这个女子身上背负太多不幸,裁月早年行的是杀人如麻之事,自小一副冷硬心肠,对她来说,杀人不过头点地,如顾长容这样活着,真是生不如死。
顾长容轻笑一声:“上天的确亏欠我良多。”她停了声,嘴唇却依然在动,裁月如果看见,必然能猜到她说的是:“但所有欠了我的,我总是要讨还回来。”
裁月倒悬在梁上,并未看见这一幕。她有些苦恼地说道:“虽然不愿承认,但公子此番为了顾长欢,真是失算。五日……不,四日之后,恐怕你我都会有麻烦。”
顾长容淡淡地说道:“我对沈临川还有用处,哪怕他知晓真相也未必能将我如何。”
“可公子三月后才能为你治疗眼疾,多生变数总是不好。”裁月这话,却是真心实意为顾长容着想。
顾长容睁大眼睛,幽幽说道:“你家公子虽然擅用诡道,却不会失信于人。他既然答应了我三月之后为我治病,我却是不担心的,是以他的事我并不想多管。然而我这人命不好,肯为我着想的人并不多,人家待我好一分,我总是过意不去要还上十分。今次为你多番为我设想,我虽是废人,却也想着要帮你一回。”
裁月愕然听着顾长容的话,失声问道:“你有办法?”
一个时辰后。
裁月看了眼倦极而眠的顾长容,替她掩好被角,匆匆出了门。
听到门轻轻掩合的声音,顾长容睁开了眼睛。
她轻轻动了动手指,露出一抹苦笑。她也不知道自己今日所做的决定是否正确,但眼下形势太急迫,她不得不出手。她原本是个没出息的人,对沈临川绝望之际,不过是想着寻一个无人知晓的地方安静生活,远离这世事纷争。如果扶摇不出现,她可能已借着石芒之力离开京都,以南郊那位的神通,只要她应了他的条件,他就能保她下半生安然无忧。
十年前,那人说要只要她以画梦之能为交换,便可许她一愿。
是她对沈临川存有妄念,想着只要她能画梦,沈临川总是放不下她的。她愚蠢地断了自己后路,隐忍十数年又换来什么?她还不是被弃若敝履,人人眼中都只有顾长欢,她算什么?
“从今以后你将再也梦不到前身后事。”那一场梦,她已经忘了七七八八,只有这一句言犹在耳,她握紧双手,如今她已经不再能梦到未来之事,画梦之能失了一半,她再也拿不出什么和那人交换。眼瞎腿残,离开此地她也没有生存的能力。
她不能再坐以待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