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陆陆续地来了。我们三人立即就坐了下来,坐在下方。上方正中坐了杨三妹。杨三妹真是漂亮,穿了一件大红衣服,头发前面的刘海用火钳烫得卷卷的,非常光彩照人。我妈就经常说:“我们家的猴子,以后讨个杨三妹那么漂亮的婆娘,就烧高香了!”我问胖子和罗汉:“你们准备讨杨三妹那么漂亮的婆娘吗?”他们也愣愣的,对于讨婆娘,我们显然没有思想准备,也不知道什么叫漂亮。
蜡烛点起来了,照得满屋通红。来坐歌堂的越来越多。都惊呼:“咦,杨书记,舍得啊!”大家在看了杨书记给杨三妹的嫁妆后,真是由衷地感叹,人家杨书记就是不一样,当领导的,就是舍得。杨书记就笑:“没办法,嫁女嘛!”
坐歌堂的主唱仍然是唐蓉。唐蓉是唐裁缝的女儿,在全大队坐歌堂当主唱已经有好些年头了。都说,坐歌堂少了新娘可以,少了唐蓉还真不行,不热闹。
杨书记说:“可以开始了!”
唐蓉就开始以新娘的口气唱——
我娘堂屋四四方
黑漆桌儿搭一张
搭起板凳哪个坐
亲朋好友坐歌堂……
我们知道,坐歌堂开始了,马上就要发吃的了。
唐蓉就开始卖力地唱。唱的歌词是先感谢父母养育之恩。
这时杨书记的老婆就端着一个米筛出来了。我把胖子的小腿抓了一把。胖子和罗汉正在小心地摸新铺盖,胖子说:“很粑!”我最先看见杨书记的老婆,所以马上提醒胖子,不要把头低下去,太矮了,怕杨书记老婆看不见。果然,胖子和罗汉都坐直了身体。
杨书记的老婆就挨过的发东西,发的是炒胡豆,到处都伸着手要。杨书记说:“不要急,每人都有,多!”
一时间,满屋都是嚼胡豆的声音。
唐蓉唱的什么,我们没心思听了。
我们到处看看,人太多,可能二十斤水果糖都不够发。我们三人商量,不要乱走动。
一会儿,杨书记又出来发烟了。每人两支,是“合作”。我把烟收好,决定拿回家给爸爸吃。
我说:“看这么多人,可能要到最后才发糖!”
我们以前去坐过几次歌堂。主人家的水果糖不够,就老拖着不发,等熬不住的人走得差不多了,再最后发水果糖。有二次,我和罗汉都没等到水果糖。
没想到,歌堂才进行一半。就开始发水果糖了。我们每人得到了四颗。胖子接了水果糖就往外跑。罗汉就对我说:“胖子尿胀了!”
收了水果糖,我们就不想再坐歌堂了。胖子回来后,对我们眨眨眼,一脸坏笑,我们商量:走!
我们三人往外挤。
我爸也站在门口外面,人太多,他没有挤进来。我把烟给他。我爸就摸了一下我的脑壳:“猴子,等会一起回去!”我说:“我自己回来。”
我们来到杨书记的坝子里。找了一堆干谷草坐了下来。正准备说点什么的时候,胖子突然说:“又在发东西了!”
果然,杨书记的老婆端着一个米筛又在到处发东西。罗汉捅了我一下:“快跑!”
我们跑向杨书记老婆。杨书记老婆笑眯眯的给我们每人抓了一把爆玉米花。我吃了一颗,很甜,估计糖精放得多。
我们又回到谷草堆边。摸着自己鼓鼓的几个口袋,心里很是快乐。胖子想表达自己的心情,就抒着情:“杨书记啊杨书记!”
我们老师说过,要抒发感情,就多用“啊”!
于是罗汉也跟上:“五一节啊五一节!”
我不知道该怎样“啊”,胖子和罗汉说:“猴子,该你了!”
我也学着胖子说道:“杨三妹啊杨三妹!”
我们就笑成一团:“水果糖啊水果糖!”
胖子说:“你听!”
我们就安静地听。
唐蓉在唱——
天上打雷响叮当
地上姊妹撤歌堂
你撤歌堂我不忙
蜡儿熄了有月光……
我们同时说:“快完了!”
家家酒
在我们川东,家家酒的“家”不是读家庭的“家”这个音,而是读ɡa。家家酒,多是指小娃儿在一起学着大人一样弄一桌吃的出来,类似于打平伙,在那个物质不丰富的年代,哪家要办酒席都不容易,何况要让什么都没有的小娃儿弄吃的,就知道有多么艰难了。
办家家酒,我们蓄谋已久。放学一谈到这件事,总是充满了激情。
胖子总给我和罗汉打气:“罗汉、猴子,我们好久办个家家酒?”
罗汉看看我,又用脚踢地上的石子,说:“猴子说好久办我们就办。”
胖子就看我。罗汉还是专心地踢着石子,踢得“呼哧呼哧”的,像是长期感冒没有好一样。
我不敢看胖子的眼睛。他的眼睛跟他爸爸王队长一样,有一种天生的威严。
我比罗汉更加气短,我就东张西望的说:“找时间吧!”
胖子终于发火了:“扯鸡巴蛋,问你们搓卵啊!等于白问了!”
胖子最后拍板了:“一放暑假就办家家酒。”
我和罗汉马上附和:“好!”
其实,我和罗汉对办家家酒没有一点信心。一句话,太复杂!
我们三人议论了很多次,越议论我和罗汉就越是六神无主。先说要准备的东西:火柴、锅、盐、油。这些东西都是稀罕物。有一次,我做了一杆枪,就是把一小截铁管做成的枪管,需要火药才能打响,我就在家偷了三根火柴在我家房后山上试验,枪响了,“砰”的一声。不一会儿我爸就跑来了,上来就给我一巴掌,随即把枪抢走了。我爸恶狠狠地说了一句:“赶快跟老子回家!”
看我爸满脸的煞气,胖子说:“遭了!”
罗汉可怜巴巴地望着我,满含同情地说:“多好的枪啊!”
胖子说:“不是枪遭了,是猴子遭了!”
我脑壳嗡嗡地响,心想,我爸的手劲真大,劳动人民的力量真是了得!
胖子就给我支招:“猴子,不要回去,我们跑!”
罗汉打了一个寒战说:“跑不得,跑不得!”有一次罗汉就是把屎拉在田二婶的大南瓜里遭了。罗汉把人家长在藤上的南瓜挖个洞,拉了一泡屎进去,被田二嫂发现了,就告了状。罗汉的爸就打他,他就跑。这下真把罗汉的爸惹毛了,整死你个崽儿,光天化日之下造反,再不镇压就晚了。罗汉的爸拔腿就追,罗汉亡命地跑,后来,还是被他爸抓住了。抓住了就下死手打罗汉,他爸在追的过程中一往无前,脚都碰出了血,就新账老账一起算,还不从重从快吗?那次差点把罗汉打死了,后来,还是田二婶哭着求情,罗汉的爸才停手。
我决定不跑,乖乖的回去自首。
胖子和罗汉跟着我。我怕他们把我挨打的事情说到学校去,就劝他们回去。
一到家,我就抱住我妈。我说妈:“我拿火药枪把麻雀吓飞了!”
我爸鼻子哼了一声。慢慢向我移动过来。
我马上转到我妈身后,注视着我爸的动向。
我妈说:“猴子,家里的火柴我们数了根数的,以后不要再拿去打麻雀了!”
我说:“妈,我错了,以后不拿了!”
我爸还没使上劲,好像对手就软了,不知该往哪里下手了,就说:“猴子,快去给牛喂草!”
我高兴地说:“要得!”
我连火柴都拿不出来一根,怎么能拿出东西来办家家酒?要知道,这是在外面点火,很容易引起火灾什么的,每个大人看见了都要告状,自己父母晓得了,还不就地正法?
可是,办家家酒的决心,胖子从来没有动摇过,用他的话说,有困难才有挑战性。胖子说:“困难越大,挑战性越大,如果我们挑战成功,收获就越大!”我和罗汉虔诚地看着我们未来的生产队长,真不明白,他怎么就懂“困难”啊,“挑战”啊这些词,而且用得这么好!
胖子把手一挥:“到时听我安排!”
罗汉说:“胖子,我等着挑战!”
都看我,我也连忙表态:“胖子、罗汉,我等着和你们一起挑战!”
胖子高兴了,把手一伸:“来,大家握个手,祝我们挑战成功!”
一放暑假,我就既高兴又惶恐。因为胖子把挑战时间定在了暑假。罗汉也悄悄地告诉过我,说可能胖子要发起挑战了!
那天,午饭后,大约三点多钟,太阳很毒。大人们都围在阶沿上打百分。胖子向我眨了眼,又向罗汉眨了眼,我们都懂了,挑战的好时机来到了!
我们都回家背上背篼,装着出去割牛草。罗汉的爸看见了,说:“这几个崽儿还勤快哟,这么早就出去了!”
我爸也把扑克捏拢,回头说:“猴子,这么大太阳出去干啥?”
王队长王麻子却开心地笑了:“让这几个崽儿在大风大浪里锻炼锻炼也好,快,该你出牌了!”
我们三人就溜了出来。我很疑惑,看见胖子的背篼里还有不少干谷草。我说:“胖子,你把谷草背出来干啥?”
胖子瞪了我一眼:“不要乱■说!”
似乎罗汉知道其中的秘密,也瞪了我一眼:“不要张起嘴巴乱说!”
来到山上,我们选了一块平地,胖子就站下了,我们坐在地上。胖子开始打开背篼,把干谷草拿开,出现了一只大搪瓷碗,碗里有一包盐。
胖子又在身上抠,抠出了一盒火柴。
我和罗汉什么都拿不出来,看着胖子准备得这么齐,都说:“胖子,还是你能干!”胖子“嘿嘿”地笑了一声,笑出一个“小意思”的意思,我们就更加佩服胖子了。
让我们更加佩服的是胖子的组织力。他说:“罗汉,你去摸田螺,最好抓几根黄鳝鱼鳅回来,田螺只要大的,不要小的!”稻田里到处是田螺,但是黄鳝鱼鳅不好摸。
罗汉站了起来,没有动,他是在等胖子安排我和他一起去摸。
胖子说:“你自己去吧,摸个蚌壳来做油,猴子要和我挖灶!”
罗汉就有气无力地走了。
我就和胖子开始挖灶,比着搪瓷碗挖。
搪瓷碗是王麻子王队长修大寨田的时候,得的奖品,虽然很长时间了,可是看上去还很新,说明王麻子平时根本没有舍得用。我心里替胖子抹了一把汗,心想,如果王麻子晓得了把他的荣誉拿来当锅烧,胖子肯定要遭!
灶挖好了,我们就开始办家家酒。
我就来烧火,随便把一些枯树枝丢进灶里,火就开始熊熊燃烧。
胖子就开始主厨:他把蚌肉丢碗里,碗就“吱吱”地叫,碗底越来越黑,蚌肉开始冒青烟了,胖子连忙喊:“把火弄熄,快,快点!”
我手忙脚乱的把火弄熄,碗里根本没有油,蚌肉还在冒烟。我们再看碗,“农业学大寨”几个字已经被熏黑了。
胖子说:“遭了!”
我们都说:“遭了!”
胖子就发火:“罗汉,你摸的啥鸡巴蚌壳肉?肥肥的,怎么就没有油呢?”
胖子说:“这样不行,走,我们去搞油!”
胖子说:“我们去田二婶家,她在看打牌,家里没人。”罗汉就哆嗦了一下。
我们就悄悄地潜回村里,田二婶家里确实没人。胖子用手推了推门,门上明明挂着锁。这样推的目的,是看门下面与门槛的缝有多大,看能不能钻进去一个人。
门被推得“嘎吱嘎吱”地叫,门缝也越来越大。
胖子示意我钻一下。我用脑壳试了试:“说,不行,太窄了,钻不进去!”
胖子指挥罗汉一齐动手推门。我就慢慢地往门缝里挤。夹得我肩膀生痛,我说:“痛!”
胖子说:“罗汉,用力,不要松手!”
我终于挤了进去。
田二婶的家里真没有什么东西。田二婶独身一人过日子,女儿嫁在了邻村,逢年过节时给她背点肉来,她每年自己还杀一头年猪,因此,我们选择去她家搞油也是正确的。我先去她灶房看了看,只看见盐罐,伸手进去摸,摸了一手盐。我又转向她睡觉的地方,在床头柜上看见一个瓦罐,我伸手一抓:猪油!
我抓上猪油就吼:“搞到了,搞到了!”
胖子和罗汉在外面使劲推门。我又开始慢慢往门外挤。
我们跑回山上,胖子直接打来水,罗汉开始生火,胖子让我把油手直接伸进碗里煮。
水慢慢地热了,我手上的油慢慢溶入水里。
胖子说:“螺肉没法炒,就这样水煮算了!”
我们把螺肉倒水里,又加上盐,碗就开始“咕嘟咕嘟”地叫了起来。
看见碗里的螺肉,我就感到自己很饿了。胖子好像比我更饿,他说:“我先尝一下盐味!”
胖子就用一双竹子削成的筷子夹了一砣螺肉。
我们都看着胖子。胖子把螺肉吹了吹,“噗噗”,就放进嘴里,烫得他直吐气,还是强忍着在嘴里嚼了嚼,吞下去了。
我们的喉咙随着胖子在一下一下的蠕动,看着他被烫的表情,我们也跟着难受。
又煮了一会,胖子说:“可以吃了!”
我们就开始吃。
都说好吃,我们已经挑战成功!
我建议,过几天我们还办家家酒。
罗汉说要得。
只有胖子不说话,他在看着那个碗发呆,本来是白色的底、红色的“农业学大寨”,现在全部漆黑了。
我们猜想:胖子可能要遭!
吃喜酒
响水大队四队的队长尤大田见人就说:“五一来吃喜酒哈!”
被邀请的人一脸高兴:“那当然要来,杨三妹嫁你家,你们真是门当户对!”尤队长马上说:“人家杨书记是大队书记,比我大多了!”
都在猜测,可能尤队长给儿子办婚宴要拿出吃奶的劲。
尤队长一家早已把这个事当成了政治生活中的头等大事。连续三场赶集,不是买粉条就是买豆瓣,光盐就买了二十斤。都问尤队长,看来你这次是安了心要大整一场了!
尤队长笑眯眯地回答:“人家杨书记要来,可能公社领导也要来。马虎不得。”又说,到时你也一定要来的,来好好喝一杯,我在公社酒厂订了三十斤白酒!
这样的喜酒是肯定要去吃的。
我妈几次和我爸商量:“我们送点什么去?”
我爸不急于回答送什么,而是说:“等我问问别人送什么?”
我妈说:“别人会给你说实话吗?”
我爸把脑袋一拍:“对啊!”
如果别人送了两斤白糖,而你只送了一斤不是显得自己“狗”吗?如果别人送了腊肉,你却只背几斤瓜果,不是显得更“狗”吗?
这样一想,我爸就说:“你去买两斤糖。再准备二十个鸡蛋。”
这样的礼,确实够重了。
我妈犹豫了,说:“你又不是生产队长,送这么重干什么?”
我爸城府很深地责备:“我不当队长,未必我们猴子就不当了?”
我妈就看我,我低了头,我知道,我搞不过胖子,胖子是王麻子法定的接班人。
婚宴确实隆重。
爸和妈带着我来吃酒的时候,已经到了很多人了。胖子和罗汉已经先来了,他们捡了几个火炮在耍。胖子喊我:“猴子,来耍火炮!”我爸盯了我一眼,我就不敢乱跑了。
我妈把礼品递过去。尤队长的老婆就接了交给王老师看。
王老师是我们大队的代课老师,写得一手好毛笔字。此时,他搭了一张桌子坐在那里帮着记账。
尤队长的老婆就念:“白糖两斤,鸡蛋二十个!”
尤队长老婆就边打开我爸递过去用报纸包着的东西边嘀咕:“这是什么?”
突然,尤队长老婆欣喜地宣布:“‘的确凉’一匹!”
都伸长颈子来看,哪个还这么舍得的送了“的确凉”。我爸一脸笑意,我妈也笑了。
这匹“的确凉”本来是我妈给我准备的,准备了几年,才买了这么几尺“的确凉”,我妈说:“等我猴子到公社读中学了好打件衣服穿!”我妈的理论是,中学生就相当于过去的秀才,秀才当然要穿点好的。
没想到,我爸这次决定把“的确凉”送来吃酒了。我妈不同意,我爸始终坚持了。现在看来,送来真是对了。
一匹“的确凉”,赢得了众人的羡慕。
尤队长的家真是布置得漂亮。每道门都有王老师写的对联,红朗朗的醒目,大门贴的对联是——
幸福人家,芝麻开花节节高
和睦家庭,勤劳致富年年好
都说,王老师的对联写得好,写得太有水平了。不是从哪里抄来的,是人家王老师用脑壳想出来的。
在尤队长的院坝里,摆开了十张酒桌。桌子板凳都是邻居拿来的,凡是有像样饭桌的人家,都扛了来。桌上的碗筷瓢羹已经摆好,木桶装的白酒已经放在了院坝里。
灶房里,全大队最有名的厨子蔡少权正带着两个下手在炸酥肉。还有几个妇女在帮着洗菜、择菜。
尤队长在挨着给客人发纸烟,是“合作”,男人们就坐那里抽烟,女人们就去灶房找事做。
我就和胖子他们耍火炮。一会儿,胖子把他爸正吃着的烟拿来,吹了一下,就用烟头点火炮,“嘣嘣”的一声。一会又“嘣嘣”的一声,尤队长更加高兴:“胖子,里面还有火炮!”
正客还没到。正客就是女方那边的客人。趁这空当,尤队长就召集来吃酒的男人们开了一个短会。他说:“你们要分开坐,坐在正客里面去,和他们好好喝酒!”
这任务不好完成,因为尤队长要求:“要把正客喝好,又不能喝毛了!”
男人们都说:“就怕罗裁缝扯酒皮!”
罗裁缝是杨三妹的舅舅,见的世面多,也好扯酒皮,和他喝酒很不干脆。他还几说几不说的说敬酒的该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