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此爱唯歌·梦魇
子玉，子玉……
适逢千载轮回，何处才是我们的归途？
子玉，如果爱我就不要再屠戮，少女跪在佛前，金光万丈，纵使如此，身后仍打下长长的暗影。
那片战场尸横遍野，身穿白色盔甲的将军骑于马上，猎猎的风吹起他散乱不羁的发，黄云下天边的红霞，却敌不过他鹰隼般的眸中一抹血腥戾色。
一个身经百战的将军，身负着万千血债，明明才是少年，前年春天还在梨树下与心爱之人拥吻，如今——
少女仰面看向佛祖，绝世的容颜下，眼泪清清浅浅，手腕上的碧璃佛珠哗啦一声散落一地，她站起来，跌跌撞撞的走出去。
如果时光可以倒退，她宁愿不要那一句承诺，千千万万的人就不会因此丧生，都是她的罪孽啊，她愿意替子玉承担所有的报应。
时光模模糊糊的倒退，流光梦影中子玉还是少年模样。
“小寻，小寻，寻什么呢？”少年身着白袍负手站在她的面前，嘴角裂开一个大大的弧度，一伸手，揉乱她的头发。
她亦笑，扑进他的怀中，“从今往后，小寻生生世世都只寻我的子玉好不好！”
那一年的梨花漫天，她快乐的像个孩子，那一年他们在月老祠中私定终身，在楚国最美的山水间泛舟渔歌。
又某一日雨中，他们站在烟雨亭中，少年将一枚铜板抛向雨中，轻声许道，“愿子玉小寻长相思守。”她点起脚尖吻上他的唇。
无数温暖动人的画面穿心而过，那些悠长深刻的吻，那些彼此放纵的夜，那些刻骨铭心的情事，最后，最后都化为撕心裂肺的悲伤。
小寻是妖啊，人妖殊途，上有狐妖妲己之事未平，她在人们的极端厌恶下，何以得生？子玉拂袖而去，踉踉跄跄的悲歌，即使在很远很远，她依旧能够听得见。
整个画面一闪即逝，此时又仿佛置身于荒凉的战场，城外的厮杀震破了日月苍穹，刀光血影中小寻骑着一匹白马，飞驰而来，她轻轻一跃，就如天人一般飞起，猎猎的箭在身边飞过，她轻飘飘的落在城墙之上，下一刻扑进子玉的怀中。
“子玉爱小寻，不管小寻是人是妖，生生世世、不离不弃。”
“小寻亦不要长生不老，百年之后，与子玉同枕一穴。”
城下血流成河，城墙上却白衣纠缠，上演了一出谁与谁的地老天荒。
场景最后又回到了佛殿，万顷佛光中绝色女子泣不成声。
他的眸再不是温暖如玉，冷的仿佛地狱里的罗刹，他背负的血债让他夜夜不能安眠，他对她的爱，越来越强烈、强烈到为了与她长长久久的在一起，不惜要入魔道。
她的罪孽啊，她愿意承担起这份孽债。
佛祖慈悲，佑我子玉平安长乐。
“他必须忘了你——”
她哭着承应。
“他的生命中从来没有出现过小寻这个名字，也再不会爱上你。”
她颤抖的别过头。
“你们在人间还有三年的孽缘未了，不过从今往后，你的双眸再也看不见世间种种，你必须穿着他手上沾的鲜血染红的血衣，从此你再不许开口说话，知道你还清所有的罪孽。除非他主动记得你，否则你永远不能说出这个秘密，生生世世。”
她点头，褪下清灵的素裳，血淋淋的囚服贴在身上，转眼间幻化成一袭朱红色的牡丹绣衣，衣服上的怨气让她的心痛到麻木，我的子玉，从此莫在屠戮。
小寻从来都没有出现在子玉的生命里，楚将子玉即将迎娶舞阳公主。那一年的梨花下，鲜红的牡丹绣衣，苍白而惊为天人的模样，梨花落了她一身，像是铺天盖地的泪，子玉经过，轻轻一伸手就把她扯到马上。
一瞬间熟悉的温度，让她几乎想开口唤出那个熟悉的名字，可是下一刻，她就感到早已陷入深渊。
鸾台，子玉在埜建造鸾台，听说高高的鸾台之上，囚有美人，美人一笑，天地失色。
“你叫什么名字？”
她的眸看不见，可是能一下子准确的握上他的手，温静如水的眸子带着点点笑意，一低头滑落了悲伤，深吸一口气，又恢复明媚，她拉着他的手，在他的手心，用手指一笔一画的写下自己的名字，长长的睫毛覆盖住眼睛，指尖淡淡的温度烙烫着手心，刻画出一个字——寻。
寻寻觅觅的寻。
子玉如同数年之前，喃喃道，“小寻、小寻，寻什么呢？”
可是此刻她再也不能回他那句生生世世的承诺了。
她是他的奴，是他精心培养，想要献给楚王的礼物，她弹琵琶，弹到弦都断了，他亦不曾忆起她，她求他吻她，他生硬的拒绝。
最后，在将送给楚王的前夜，她只能一把匕首刺进自己的胸膛，落入他的怀中，舍弃了这一付千年苦修的身躯。
她要替子玉承担所有的罪孽。
子玉总共杀了一千九百七十二条性命，所以，她必须身穿血衣，囚居一千九百七十二年，她的魂魄钻进他亲手刻画的杨木女像中，最后被带进墓葬，在那一方寂寞的土地下，受尽千载相思折磨。
悠悠扬扬的琵琶，漂泊不定的思念，两千年的赎罪为的是什么，你是否相信，只是为了你回首一个眼神，从此再无遗憾……
她模模糊糊的在千年之前过场，远远的呼唤越来越近，数不清的黄符铺天盖地而来，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如同雷鸣响起。
“林子湄，清明子时，与鬼同生，速速归来。”
“林子湄，清明子时，与鬼同生，速速归来。”
……
强大的念力牵扯着她像另一个方向奔去，接着似乎还有木鱼的响动，她的心越来越乱，终于霍地一下，被拉扯回来。
她霍地睁开眼，方才的种种回忆，还没有理顺，愣愣的望着天花板。
楚扬呼唤了她几声，都不见回应，老人常说，墓葬里容易染上东西，楚扬无论怎么检查都没有看出她有被什么缠住的痕迹，沉吟了一下，只有一个可能，梦魇。
燕道士一脉，善于符咒，他想了想，随即画出一道符，烧了起来，刺向她的眉心，她‘啊’了一声，转头望他，眼泪哗哗的留下来，但紧接着记忆就如潮水一般，倒退而行，一下子抽回。
最后一个悲伤而绝望的想法闪过脑海，子玉亲手封住了小寻的记忆。
很快连这个想法也湮灭不见。
楚扬所做的，是封住入侵的梦魇，林子湄体质纯阴，他料想必然在墓里，被墓主不甘心的怨气入体，导致梦魇，如果不及时处理，说不定会日渐憔悴、无法自拔，可是——
楚扬摇摇头，他们还是赶快撤离此处吧，他的功力有限，能封得住一时，封得住一世吗？还是远离这是非之地，免得再惹麻烦！
林子湄忘记了，什么都忘记了，连悲伤都被遗忘，心里疲惫而空荡，怔怔的望着楚扬，半响过后才反应过来，哇的一声哭得像个孩子，从床上爬起来，一起来头还有些晕，墓葬里的情况又回到脑海中。
太可怕了！
又是尸骨、又是诅咒的，可怜巴巴的望着楚扬，“我再也不要去了，咱们再也不要调查。”
楚扬点点头，“明天我们就回去。”
她心中害怕，寸步不离楚扬，到了晚上她抱着枕头可怜巴巴的站在楚扬床前，他叹口气，掀开被子，她一下子钻进去。
清者自清、清者自清，她念叨着，想到贺可薇，微微内疚，可是恐惧的心里还是占了上风。
他搂着她，看她被吓得苍白的小脸，心中竟然闪过心疼的感觉，拥着她的手臂不自觉的加重了力道。
她在他的怀里睡着，人常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是有道理的，楚扬也做梦了，他一个整个晚上都坐在木桩上，穿着银白色的盔甲，手里拿着一把小刀，刻在黄杨木上，雕出一个女子的形状。
悠悠醒来，已是第二天早上九点，两个人揉揉眼睛爬起来，林子湄经过一个晚上，情绪渐渐安定下来。
人的梦境大体是醒了就忘记的，他们对望了一下，楚扬笑了开，“胆小鬼，昨晚睡得好吗？”
“好，”过了三秒钟，“好累。”
揉揉她的脑袋，一脸疑惑的说，“我家林妹妹昨天晚上也没和我做什么啊，怎么会累呢？”
“谁是你家林妹妹？”
半响后发觉他话里有话，脸色爆红的追杀过去。
似乎，一切，又恢复正常了。
小寻，忘记子玉了。
小寻，忘记子玉了。
那道细微的想法不断的缠绕在内心最深处，让她不断的恍神，直觉告诉她，自己似乎忘记了一件很重要很重要的事情呢。
究竟是什么呢？
第二天上午，两个人去买回S市的票，卖票处说前面某一处塌方了，正在抢修，明天才能通车。
两个人又无奈的回到旅馆，楚扬背着林子湄给沈易打电话，说了这件事，沈易也主张速速回来。
倒是七月，一听完这个，急匆匆的给林子湄打电话，叽里呱啦说了一堆，给楚扬气的牙痒痒，最后说了一句，“我这两天就感应到你们身染桃花，我看你们是有夙缘的，才会沾上那么重的桃花。”
夙缘？
林子湄又开始发呆，想到昨夜在他怀里入眠的感觉，小脸一下子红了，然后忽然想起在墓里，她问他，墓室的主人前生际遇坎坷，不知道千年轮回，是否有有缘再相聚？
他答，相聚也未见得会相爱。
心头忽然很凉，凉到有些刺痛，或许真的是桃花作祟，她的心不知不觉为楚扬空出了一块，她忽然发觉，自己的这种情绪，叫做悲伤。
那一天夜晚，他们并没有相拥而眠，他们住的本来就是标准间，一人一个床，她抬头望月，月色如水，纠缠在月里的阴影，让人想起了嫦娥月兔的神话，世上真的有神仙吗？
他们是易学界，不是神学界，他们相信世间有一些非科学可以解释的谜团，比如说人死后精神不灭，人们叫这样的物质为鬼魂，山林里的动物树木历久不死，可以迷惑人类，人们称之为妖魅，比如上五行八卦，风水气学何以改变天数等等，可是，对于神，又觉得飘渺极了，介于信与不信之间，只是尊重。
她本来就喜欢胡思乱想，看着看着心绪又游离了。
那个庭院深深，她一身红衣，抱琵琶独行，少年迎面而来，揽她入怀，她笑，他亦笑，何尝不是微凉的明月夜，模模糊糊在幻像里，嘴角就染了笑意。
她好美！
楚扬走到她身边，看着她嘴角的笑意，她柔软的头发裹住小脸，嘴角的笑意有几分苍白，她的眼眸温静如水，抬头望着明月。
他也抬头望月，两个人就并肩站着，半响过后，林子湄转过头，看见楚扬，一瞬间和幻境中的男人重合，她没有反应过来，愣愣的叫了一声‘夫君’。
下一秒钟，她的脸爆红。
楚扬笑坏了，追着她逗她，“我说娘子，找为夫的什么事啊。”
林子湄脸上火辣辣的，知道自己不占理，白白被那个恶棍占了便宜。可是，这说不过他，用打的总可以吧，被子枕头乱扔，两个打得不亦乐乎。
不一会有人敲门，一打开门是一个中年妇女，先没说话，探头往里面看了看，看见凌乱的房间，一副了然的模样点点头，教导的口气说道，“我是住隔壁房间的，现在的小年轻啊，都爱玩点激情，也对，到我们这把年纪想玩都玩不动了，你们继续啊，但是被在折腾出那么大动静了，我们听见了也难为情不是？”
楚扬笑的喘不过气来，“咱们小点声，省着别人听了难为情。”说完继续大笑。
她忍了，今天的便宜被楚扬占个够，算他们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怪不得别人误会，仰躺的床上，决定今天晚上都不理楚扬。
“林妹妹——”
沉默。
“林妹妹——”
依旧沉默。
楚扬皱皱鼻子，回到床上躺好，连日疲劳不一会就睡着了。
林子湄可睡不着，躺在床上，望着明月，她失眠了。
七月的一句‘夙缘’勾起了她的心结，她和楚扬，就算是有缘，也是孽缘吧！
又想起了那对娃娃，脑中挥之不去，怎么看怎么觉得像是她和楚扬，你说他们会不会在千年之前也有过一段姻缘呢？
电视中的穿越事件，一直是她的最爱，她总是想能不能有一天也穿越回到古代，寻一个与她一生一世的良人，想归想，现实归现实。
转过头去，看着楚扬的侧脸，睡颜宁静。又胡乱想，陵墓的主人会不会就是她和楚扬的某一世呢？
忽然惊觉不对，她为什么总是潜意识的把自己和楚扬凑成一对？难道，她，她……
明天应该让楚扬给她烧道符，她总是控制不住自己胡思乱想，她怎么会认为自己和楚扬是陵墓主人呢，不过话说回来，楚扬还真的该死的有大将军的样子，平时看他又拽又狂，战场杀敌的样子，一定也是威武极了，模模糊糊的幻想着他穿战袍的模样，发觉竟然意外的清晰，仿佛看过千百次，看到眼睛都疼了，心都痛了。
是不是他的某一世也是一个将军，因为背负了太多的血债，所以老天爷让他有情人不能眷属，你看，他的眉头微微皱起了。
啊！又胡思乱想了！
翻了一个身，拒绝再看楚扬，可是还是睡不着啊，拿着旅店里的彩页杂志一页一页的翻，看到最后，一看表已经两点了。
刚要闭上眼睛假寐，楚扬突然惊醒。
“怎么了？”
楚扬反应了大半天，又恢复成不正经的样子，“噩梦啊——”眼中还充斥着红血丝，坐起来看林子湄。
林子湄有一种预感，他接下来说的话，一定会让她气死，果然——
“我竟然梦见和林妹妹成亲了，噩梦啊！”
轰！
一股心事被揭发出来的感觉。
“林妹妹，你脸怎么红了？”灯光下，她的脸红扑扑的好可爱。
“我看你是做错梦了，你要成亲也是和你的小薇薇才对！”
楚扬收敛起不正经，叹了一口气，“不过说真的，咱们明天是应该好好收个惊什么的，我总是做梦自己变成一个将军。”
“自恋。”软绵绵的声音。
“那你阴性的体质按照道理，应该常常做梦，你敢说你没做过自己是个绝世美女之类的？”
她哼了一声，“楚扬，咱们躺下，好好聊聊天不行么？”
两张床挨得很近，中间只隔了一个矮矮的床头柜，一伸手就能碰到对方。她的心里一整晚都是不安定的因素，楚扬有意无意的将一只腿搭在她的床上，“林妹妹，聊些什么？”
“你相信前世今生么？”
楚扬摇头，“人生一辈子就是一辈子，就算有六道轮回，也和前世没有什么关系了。”
“那万一，前世有什么放不下的东西呢？”
“什么东西能够放不下？”他反问，转过头定定的望着她，她依旧望着天花板。
“比如说，你的小薇薇——”顿了一下，“下一辈子你不想和她在一起么？”
楚扬笑起来，那一抹笑却刺痛了林子湄，他说，“我爱薇薇，可是没有什么情是不会磨灭的，你们小女生总是把爱情看的好伟大，尤其是你这种没谈过恋爱的小女生。”
林子湄凉凉的，眼眶莫名其妙的红了，“你们男生就会为多情找借口。”
“我会对薇薇好，一辈子不会背叛她，可是不代表我对她的情永远都那么浓不是吗，总有一天会变得像亲人一样，你没谈过恋爱，不懂的。”
她扁扁嘴，“不和你说了。”
我们都不懂的。
夜晚的她没有什么精神，笑的温温柔柔的，让楚扬有一瞬间的失神
“林妹妹谈过恋爱吗？”他突然转移过话题。
林子湄喃喃自语，“我这样的女生，会有男生喜欢吗？”
楚扬一下子做起来，“平时跟我吵架的时候不是挺自信的吗？”
她依旧躺在那里，白色的衣服下，隐隐约约可以看见胸形，楚扬正好扫过去，立刻别开眼，他突然有些口干舌燥，谁说的男人是禽兽，他忽然有些认同。
他对她有感觉，身体上。
长到这么大，第一次对一个女生产生这么微妙的感觉，贺可薇也一样，他们在一次，该做的不该做的都做过，可是那种血气方刚和这种微妙的疼痛不一样，那时他是快乐的，而此时，则复杂得多，他能够感受到除了本能和诱惑以外的另外一种情感，细微且深刻。
林子湄有些困了，目光软绵绵的，发现楚扬半天没说话，看了过去，“你怎么了？”
他嗯了一声掩饰掉情绪，“林妹妹喜欢什么样的男生，我帮你找找看。”
林子湄伸出小手，掰着手指头数起来，“最好高高瘦瘦的。”
他点头，开始过滤人选。
瞪了他一眼，“最好是个文静的男生，你的反面就好，不要像个大猴子似的。”
大手又揉上她的头，“林妹妹，物以类聚你听说过没有？”
她轻轻的笑开，眸子里盛了窗外的月色，如烟似梦，他甚至可以看见自己的倒影，独自摇曳。接下来楚扬做了一个让他后悔到撞墙的举动。
他倾身吻了她。
柔软的唇触碰到一起的时候，一股内心深处的渴望摧毁了所有理智，那个吻绝对不激烈，温柔而压抑，仿佛已经等待了千百年，在灵魂触碰的一瞬间又不敢全部释放。
他拥住她，动作自然的如同曾经做过千百次，原来真的有吻到忘情这回事，一瞬间他们都不知道身处何处。
夜色微凉，地老天荒。
*本文版权所有，未经“花季文化”授权，谢绝转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