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就从这些开始,你要仔细听莫扎特K467C调第二十一钢琴协奏曲中的快板,勃拉姆斯[10]第一钢琴协奏曲中的柔板,拉赫玛尼诺夫C调第二钢琴协奏曲第十八号中的中板,还有,肖邦第一钢琴协奏曲中的小调。唱片上都一一标明了。”
“好的。”
“要是你喜欢听这些的话,过几天再来……”
“我明天就来。”
次日,拉腊进门时,手里捧着五六张菲利普·阿德勒合奏和独奏音乐会的激光唱片。
“啊,太棒了!”迈耶斯教授说,“阿德勒大师的确是盖世奇才!你对他的演奏特别有兴趣?”
“是的。”
“这位大师录制了许多美妙的奏鸣曲。”
“奏鸣曲?”
他叹口气。“你不知道奏鸣曲是什么?”
“怕是不知道。”
“奏鸣曲是一支通常分成几个乐章的曲子,这种曲子有个固定的基本形式,这一形式用在为某种独奏乐器如钢琴或小提琴所作的曲子里时,这曲子就叫奏鸣曲。交响乐就是管弦乐奏鸣曲。”
“我懂了。”以此引出一段交谈应当不是难事。
“钢琴最初叫piano-forte,在意大利语里是轻柔而响亮的意思……”接下来的几天里,他们谈论了菲利普灌制的各种磁带———贝多芬、李斯特、巴尔托克、莫扎特、肖邦。
拉腊倾听着,吸收着,牢记心间。
“他喜欢李斯特,给我谈谈李斯特的情况吧。”
“弗兰兹·李斯特是位早慧天才,人人都倾慕他。他超群卓绝。贵族把他当宠物对待,最后他抱怨说他已无异于杂耍艺人或会耍把戏的狗……”
“给我讲讲贝多芬吧。”
“一言难尽。很执拗。他一生极其不幸,以致在他的事业如日中天时,他突然不喜欢自己过去的作品,转而创作情感激烈的长篇乐曲,如《悲怆》……”
“肖邦呢?”
“肖邦创作钢琴曲受到不少责难,他同时代的评论家说他才能有限……”
过了一天。“李斯特演奏肖邦的作品比肖邦自己演奏的还出色……”又一天。“法国钢琴家与美国钢琴家不一样,法国人喜欢明晰和优雅。传统上,他们的技巧训练一向重视落珠般演奏,就是手腕平稳,达到声音像落珠般明晰和平衡的完美……”
每天,他们都放一张菲利普的唱片,然后讨论。
两星期的指导结束时,迈耶斯教授说:“我得承认我很感动,卡梅伦小姐,你是一位真正专心致志的学生。也许你真该修一门乐器。”
拉腊笑道:“我们还是别那么想入非非吧。”她递给他一张支票,“给你。”
她恨不得菲利普马上回到纽约。
第二十节
这天,一早就有好消息等着拉腊。特里·希尔打来电话。
“拉腊吗?”
“是我。”
“我刚听赌管会说,你的执照批了。”
“太好了,特里!”
“见面后我再向你详细汇报,真是一路绿灯啊。显然,你给那帮家伙留下了特好的印象。”
“我这就让有关人员着手准备开业了。拉腊说,“谢谢你。”
拉腊把这事告诉了凯勒。
“太棒了!这下钞票肯定会朝我们哗哗地淌来了。我们遇到的大小困难看来很快就能指望解决啦……”
拉腊看着日程表。“我们星期二就坐飞机去那里张罗开业。”
凯西通过传呼器告诉他:“有位阿德勒先生,在二号线,我是否告诉他……”
拉腊蓦地紧张起来。“接过来。”她拿起电话,“菲利普?”
“你好。我回来了。”
“很高兴。”我想死你了。
“请原谅我的冒昧,今晚有空和我一起吃晚饭吗?”
她已和保罗·马丁约好共进晚餐了。“好的,我有空。”
“太好了。你想到什么地方?”
“到哪儿都行。”
“‘巴斯克坡’怎么样?”
“好的。”
“那我们到那儿再见面。八点?”
“行。”
“晚上见。”
拉腊搁下电话,满面笑容。
“是菲利普·阿德勒吗?”凯勒问。
“啊?嗯。我打算嫁给他。”
凯勒惊愕地看着他。“你不是开玩笑吧?”
“不是。”
真是晴天霹雳。我要失去她了。凯勒心想,继而又自言自语:做什么梦,我是绝不可能得到她的。
“拉腊,你……你几乎还不了解他呢!”
他正是我一生梦寐以求的人。
“我只是不想让你做傻事。”
“我不会的。我……”她的私人电话响了,这电话是她特地为保罗·马丁安装的,拉腊拿起电话,“你好,保罗。”
“你好,拉腊。你想几点吃晚饭?八点?”
她顿时感到一阵内疚。“保罗……我今晚恐怕去不了。临时有点事,我正准备给你打电话。”
“哦?没出什么事吧?”
“没有。有人刚从罗马飞回,”———至少这还是实话———“我得见见他们。”
“算我不走运。那就改天吧。”
“好的。”
“听说雷诺饭店的执照批了。”
“是的。”
“我们可以去好好乐乐了。”
“我正巴望着呢。今晚的事我很抱歉,明天我再向你解释。”
那头把电话挂了。
拉腊慢慢放下电话。
凯勒一直在注视着她,她能看出他不以为然的表情。
“是遇上什么麻烦了吗?”
“没错。都怪这些现代设备。”
“你说什么?”
“我想你办公室里电话太多了。他是扫帚星,拉腊。”
拉腊一愣。“扫帚星先生好几次救了我们呢,霍华德,还有什么吗?”凯勒摇摇头。“没啦。”
“那好,接着干活吧?”
拉腊到达“巴斯克坡”餐馆时,菲利普早已在里面等候。她往里进的当儿,人们纷纷回过头看她。菲利普站起身迎接她,她的心怦怦直跳。
“希望我没迟到。”她说。
“哪里哪里。”他倾慕地看着她,目光温柔多情,“你真漂亮。”
她来前换了五六套服装。我该穿得朴素还是高雅或者性感?最后,她决定穿一身朴素的迪奥尔服装。“谢谢。”
他们落座后,菲利普说:“我觉得我真像个白痴。”
“哦,为什么?”
“我是有眼不识泰山。原来你就是那个卡梅伦呀。”
她笑道:“惭愧!”
“天哪!你有那么多饭店、公寓大厦、写字楼,我在全国各地旅行时,到处都能见到你的名字。”
“那好哇,”她莞尔一笑,“时时提醒你记着我。”
他端详着她。“我想我根本用不着提醒。你厌烦人们对你说你很美吗?”
拉腊正要说“很高兴你觉得我很美”,可冲口而出的却是“你成家了吗”,她真想咬断自己的舌头。
他微笑着:“没有,我这种人是不可能成家的。”
“为什么?”她一时不敢喘气。他肯定不会是……
“因为我一年中大部分时间在外地演出。今晚在布达佩斯,明晚可能在伦敦或巴黎或东京。”
拉腊感到如释重负。“噢,菲利普,给我谈谈你的情况。”
“哪方面的?”
“所有方面的。”
菲利普笑道:“那至少也得五分钟。”
“不,我可不是跟你说着玩儿,我真的想了解你。”
他深深吸了口气。“好吧,我父母都是维也纳人,父亲是乐队指挥,母亲是钢琴教师。为逃脱希特勒的魔爪,他们离开了维也纳,定居波士顿,在那儿生下了我。”
“你从小就知道你想成为钢琴家吗?”
“是的。”
六岁的时候,一天,他正在练钢琴,父亲怒气冲冲地冲进琴房。“错啦,错啦,错啦!你难道连大三和弦和小三和弦都分不清吗?”他毛茸茸的手指在乐谱上使劲戳着,“这是小三和弦,小三和弦,懂了吗?”
“爸,求您放我出去吧,伙伴们在外面等我。”
“不行!你必须坐在这里直到练准为止。”
八岁时,那天上午他练了四个钟头,跟父母亲大吵了一场。“我恨钢琴!”他哭喊着说,“我绝不想再碰一下。”
他母亲说:“那好。你这就把小行板再弹给我听听。”
十岁时,公寓里坐满了客人,大多是他父母过去在维也纳的朋友,全是音乐家。
“菲利普准备这就弹点什么给我们听听。”他母亲宣布说。
“我们很想听听小菲利普弹奏。”他们以一副施恩于人的口吻齐声说。
“弹莫扎特,菲利普。”
菲利普盯着一张张不耐烦的脸,在钢琴前坐了下来,十分生气。客人们继续闲聊着。
他弹了起来,手指在琴键上跳动着。闲谈顿时停住了。他弹的是一支莫扎特协奏曲,他把这曲子弹活了。此刻他就是莫扎特,屋子里充溢着这位大师的魔力。
菲利普的手指敲完最后一组和弦时,屋子里一派肃静。父母的朋友们一齐冲到钢琴前,夸他,捧他,兴奋不已。听着他们的掌声和赞语,他顿然悟到:这就是他的才能所在,他的一生将注定与钢琴为伴。
“是的,我从小就知道我想成为钢琴家。”菲利普告诉拉腊说。
“你在哪里学的钢琴?”
“十四岁前一直跟母亲学,然后父母送我到费城的柯蒂斯音乐学院深造。”
“那段时光愉快吗?”
“非常愉快。”
十四岁时。他只身一人来到举目无亲的费城,柯蒂斯音乐学院就在里滕豪斯广场附近的四幢建筑内。这是美国堪与莫斯科音乐学院媲美的高等音乐学府,它的毕业生中有塞缪尔·巴伯[11]、伦纳德·伯恩斯坦[12]、吉安-卡洛·梅诺蒂[13]、彼特·塞金等一二十位杰出的音乐家。
“你在那里孤独吗?”
“不。”
他很伤心,这以前他不曾离开过家。他报考了柯蒂斯音乐学院,到被录取时,他才意识到他将开始一种全新的生活。再也不能回家了。老师们很快认识到这个少年学子是位天才。教他钢琴课的是伊莎贝拉·文格罗娃和鲁道夫·塞金。菲利普既修钢琴,又修乐理和声学、配器、长笛等。课余,他和其他同学一道演奏室内乐。钢琴,这从他三岁起父母就强迫他练习的乐器,如今成了他生活的中心;钢琴在他手中变成了神奇的乐器,手指一动,他能从中唤起激情,唤出罗曼司,唤出风雨雷电。它说的是一种宇宙语言。
“十八岁那年我和底特律交响乐团合作举办了第一场个人音乐会。”“当时你害怕吗?”
他害怕极了。他发觉在一帮朋友面前演奏是一回事,而面对偌大的礼堂,面对台下掏钱来听他演奏的黑压压的观众却是另一回事。他紧张得在后台踱来踱去,突然舞台经理一把拉住他的臂膀,说:“去呀,该你上场了!”他永远忘不了他走上前台时的感觉,当时,观众对他报以热烈的掌声。他在钢琴前坐下,紧张感顷刻飞到了九霄云外。自那以后,他的生活便成了音乐会马拉松。他到欧洲各地巡回演出,每到一处,声名与日俱增。威廉·埃勒比———一位对艺术家举足轻重的经理人———答应出任他的代理。两年时间,菲利普·阿德勒便在各地十分走红。
菲利普看着拉腊笑着说:“是的,我至今到音乐会上仍感到害怕。”
“巡回演出是什么滋味?”
“可有趣了。有一回,我同费城交响乐团一起巡回演出。当时我们在布鲁塞尔,正赶往伦敦举行音乐会。由于大雾,机场关闭了,他们只好用汽车把我们送到阿姆斯特丹的斯希普霍尔机场。负责接待的那位先生解释说,他们为我们包租的是一架小型飞机,音乐家们带上行李就不能带乐器,带上乐器就不能带行李。自然,他们都选择了乐器。到达伦敦时正好赶上音乐会开始。我们只好穿着牛仔裤、运动鞋,胡子拉碴地登台演出。”
拉腊笑起来。“我敢说观众喜欢那样。”
“他们是喜欢。还有一次,我在印第安纳演出,钢琴被锁进储藏室了,谁都没有钥匙,我们只得把门砸了。”
拉腊咯咯直笑。
“去年,我被安排在罗马举行贝多芬音乐会,有位音乐评论家写道:‘阿德勒演奏沉闷拙劣,终曲的短句组织完全走了样;速度过于轻快,破坏了整曲的律动。’
“那太糟了。”拉腊同情地说。
“糟的是我压根没参加那场音乐会,我误了飞机。”
拉腊探过身子,急切地说:“再讲讲。”
“哦,一次在圣保罗,我正举行肖邦音乐会,中途踏板突然脱落了。”“那你怎么办?”
“我不用踏板弹完了奏鸣曲。还有一次,钢琴滑到了舞台的另一侧。”菲利普谈他的演出时,声音里充满激情。
“我真幸运。能够打动人,把他们渡向另一个世界,这是多么美妙啊。音乐给所有的人以梦想,有时我真觉得音乐是这疯狂的世界所剩的唯一理智的东西。”他羞怯地笑笑,补充道,“我并非要故作狂妄。”
“不,你让千百万人感到幸福,我爱听你演奏。”拉腊深吸一口气,“听你弹奏德彪西的《帆》,我仿佛置身在一个孤独的海滩,我能看见遥远的海面上疾驶的帆影……”
他微笑着说:“是的,我也一样。”
“听你演奏斯卡拉蒂[14],我就到了西班牙,能听见车马之声,能看见街上匆匆的行人……”她看出他听得很高兴。
她在记忆里搜寻着迈耶斯教授每一堂课的点点滴滴。
“弹巴尔托克,你把我带到了中欧的乡村,带到了匈牙利农民中间。你是在用音乐绘画,我忘情其间。”
“你真会说话。”菲利普说。
“不,我说的句句是真话。”
晚餐上桌了。一份煎苹果烤牛排、一份华道尔夫色拉、一份新鲜龙须菜,甜点是果仁蛋糕。每上一道菜都上一巡葡萄酒。餐间,菲利普说:“拉腊,别只顾谈我,说说你的情况吧。在全国各地盖起那么多高楼大厦是什么感觉?”
拉腊沉默了一会。“一言难尽。你用你的双手创造,我用我的心创造。我并不亲自盖高楼大厦,我只设想。我先做一个砖、钢筋、混凝土的梦,然后将它变成现实。我为千百人提供工作:建筑师、泥瓦匠、设计师、木工、管道工。因为有我,他们才能养家糊口。我为人们创造美丽的居住环境,让他们舒适地生活。我盖起漂亮的商场,人们可以随心所欲买东西。我为未来建造今天的纪念碑。”她羞涩一笑,补充说,“我并没打算要发一通宏论。”
“你真了不起,知道吗?”
“我喜欢你这么认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