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听后呆怔一会,之后就放声大哭,双手捶着被子,头发都散了下来,像个疯子。
外面的驸马闻声冲了进来,浑把我当空气,坐到床边把三公主抱在怀里。海清随后也进来了。
“阿澜,阿澜,别怕,我在这里。”
我有点手足无措,对上驸马质问的眼神,我抱歉一笑,解释:“公主这胎实在很难保,而且时间拖得越久公主会很受罪。我寻思着这孩子还是不要为好,我自制的滑胎药药性很温和,一点都不会痛--”
三公主云澜下一刻俨然一副落败的模样,拉着我的手,近乎哀求:“求求你,我受多少罪都没关系,我死了都没关系,我只想保住我的孩子,求你!”说着眼泪大颗大颗往下落。
驸马很忌讳地高声:“阿澜!好端端又说什么死!”
我颇感为难,跟随穆青峰学医多年,我更多的是纸上谈兵,尤其是孕妇孕产这方面的,穆青峰碍于男女有别,只让我自个研读医书,从不指教。若论实战,我心里多少有点犯怵。
可是再看向她,她也不过才二十出头,很年轻,初为人母的心情,恐怕比谁都强烈。我心里一横,正要出言,海清拉住我,微摇了摇头。我知道,她在提醒我,不要感情用事,没有把握的事情不能轻易答应。
可我顾不得那么多,为了那个孩子,为了云澜的那份心意,我也要答应。
“好。我帮你保住孩子。只是--”我清晰地看到云澜眼中被点亮的光芒,“这不是一时半会的事,你的身体需得慢慢调理,多久我也说不准。。”
“不管多久都没关系,宁大夫,请你一定要保住我的孩子,不然我会内疚一辈子,请你一定要保住我的孩子!”三公主已是泣不成声。
我抬眸,道:“既然如此,就请公主一切配合我,这样希望才会更大。从今日起,寝殿的熏香一律撤下,那花几上的木芙蓉也都拿出去,你的一饮一食都必须按照我写的食谱去做。另外,我们初来黎安城,一时也没有落脚的地方,能不能麻烦驸马--”
“我会立即让管家安排住处,饮食起居宁大夫只管放心。”李端感激道。
我有点恍惚,他们为什么这么快就相信我?可转念一想,是因为他们没有人可以相信了。这么多天来那么多太医,一个个都明哲保身,不肯让自己担一丝风险。民间的大夫纵然瞧着赏金眼馋也因为忌惮失败的后果畏缩不前。此时若有一个人站出来说我试试,他们夫妻俩都会毫不犹豫地把所有希望抛给他,即使是骗子也信了。
纵是皇室又如何,生老病死面前,还不都是寻常的烟火夫妻。
驸马把我们三个安置在离他们住的主园很近的积翠园里。三公主府背靠奇鸣山,这积翠园便是最深处离山最近的地方。刚一走进便觉这里格外清静,入门有曲折的游廊,廊上藤萝缠绕,一片阴凉。三间正房,采光都很好,这里分前后两个院子,前院栽了几树玉兰还有芭蕉,沿青石板路过一扇垂花小门,视线便豁然开朗--后院极大,远处奇鸣山像翠色的幕布。树影交叠葱茏,鸟鸣阵阵,眼前一片清新的绿色,往深处走,一条从临近的奇鸣山引来的溪水兀自流着,抬眼望去,浓叶裁光,林木深处更有几处小亭,与粉垣黛墙半隐半露,平添雅趣。
“咱们住的地方可真好哇!”海沄仍陶醉在喜悦中。
“是吧?比那家什么福来客栈要好上一万倍呢!虽然我们至今还未在这边用过饭,但是估计也不会很差的!”我也有点得意忘形。
海清脸色却不太好,我问她怎么了,她蹙着眉,道:“你们俩每到一个地方,除了吃,玩,就没想过别的。咱们不能只顾眼下,还要长远考虑。小姐,你有足够把握治好那位公主的病吗?”
我眨了眨眼睛,咧嘴笑:“眼下几天还好,不过以后会比较麻烦,但是希望还是有的!”
海清觑了我一眼,又去问海沄:“那你呢!还没进城时就嚷嚷着要找亲生父母,结果一来这里什么都给忘了!好容易沾了小姐的光能出谷,谁知一见到那些花红柳绿的东西魂都没了,没出息的东西,早知倒不如任你在谷里了度余生!”
海清的话多少有点重,显然是把这不知名的气全撒在海沄身上了。不过,她俩从小就相依为命,比亲姊妹还亲。海清作为长姐教训妹妹,我也不好说些什么。
海沄面色立即变得很尴尬,低下头去,不知所措。
过了会儿,海沄决定要去找亲生父母,颇有刻不容缓的势头。她一向没有什么主心骨,孩子脾气,心思很单纯。海清陪她去找印象中与父母失散的地方,看能不能再想起些什么,我说也要去,海清却让我留在这边,好好想想保住公主孩子的方法。
有什么好想的?该想的早就想好了。我百无聊赖,转到后院去。
我在林子间转了好久,终于找到了那条溪流。在此之前,我还摘了满襟的枣子,紧紧搂着,头上戴满了不知名的好看的花,我想我此刻的样子一定很可笑。沿着溪流走,能看见哗哗流淌的水面上叶缝裁下的阳光,恍恍惚惚,像是碎银闪烁。
这里好像绿幽谷啊,一扫暮夏残留的暑气,花香鸟鸣,惠风和畅,心生悠凉。
前面不远处有个凉亭,一抹白色在朱红色的柱子后飘动,疑惑间我正准备去看看,但是却突然发现旁边水边长有两株粗硕盘回的墨褐色古木,它们的树枝长着长着就纠缠到一起了,像是打了结的头发,最后正好盘到了溪水正上方,像是一座老桥。
这么奇怪的桥,真想坐在上面试试。
我小心翼翼踱过去,佝着背前行,生怕怀里的枣子掉下来。
坐在“桥”上,我发现脚刚好触到水面,不会把鞋弄湿。
晃着脚,不时从怀里拿出几颗枣子来吃,恍然间,我以为自己仍然身在绿幽谷。
水边长了许多不知名的花,红色的,衬着硕大的绿叶,很是热烈。我突然想起海沄教我的一首歌谣,“千叶红芙蓉,照灼绿水边。余花任郎摘,慎莫罢侬莲①。。”
唱到这里,我不禁捂脸笑了起来,歌里的女子胆子还真是大啊,就像红芙蓉,像水边这些花,热烈美好。我今年都十五岁了,不知什么时候能遇到书里说的那种“郎”啊。。我又捂嘴兀自笑了起来。
我笑得根本停不下来,脸都快抽了,朝旁边无意间一瞟,笑声戛然而止,我重新转过脸去看,入目一袭荼白色的衣衫,一张男子的脸庞,风神秀雅,温透如玉。
他站在岸边,正在看着我。
我用力眨了眨眼睛,心道:说“郎”郎就到了吗?手中一松,小枣子“咕咚咕咚”都落进了溪水里,之后就听“扑通”一声--
最后一个也落进了水里了。
不是枣子,是我!
这水看着挺浅,没想到还挺深的,我在里面咕嘟了两下才站起来,霍!都到腰了。
站立之后我看见那人还在原地没动,我全身都湿透了,样子狼狈极了。我突然间有点不好意思,穆青峰以前经常对我说男女有别男女有别,可是谷里就他一个男人,而且在我眼里还不算真正意义上的男人,所以我在谷里从不用讲这个“别”字,今天我脑子里却突然蹦出了这个字。不过,仅此而已,我并没有什么实际行动,因为我委实不知该怎么个“别”法,穆青峰没教过我。
我们俩都僵在原地。
半晌,一件荼白色外袍兜头而落,我眼前一黑。
“再不上来,这件衣服也会湿透。”他的声音像是清风拂过竹叶,泠泠作响,还带着轻微的鼻音,很是好听。
我迅速裹着袍子爬上了岸。
“你是新来的丫鬟?”他走近两步,问道。
我摇了摇头,“不是,我是新来的大夫。”
“大夫?”他眼中闪过一丝惊异,随即一抹谑笑,“这样小的年纪,怕还只是个学徒吧?”
我听出来了,他以为我只是那种很常见的白发苍苍一把年纪的老大夫--屁股后面跟着端茶送水揉肩捶腿用的小学徒,并对我自称是大夫很是不屑。
我仰起脸,本准备反驳他,却在正视他那刻愣住了。我从小在谷里长大,唯一见过的男人就是穆青峰,后来到了外面,一个月来见过很多男子,一比较才知道原来穆青峰的长相实在是上上等,人间不可多得!可是和眼前这个人比起来,穆青峰还是有差距的,真是天外有人啊。
“你进府时没人告诉你,这座院子不能随便进吗?”
我又摇了摇头。
“那你现在知道了。”他居高临下看着我,微仰下巴示意我离开。
我突然发现自己往常与别人死磕到底的牛脾气,突然像浮云一般散尽了--我很不争气地点了点头,转身离开。
浮云总是时聚时散的,脾气也是说来就来的。
我刚走几步,停下,转身,问他:“为什么不能随便进啊?”说完颇为警惕地环视四周,双手握拳抵住胸口,紧张兮兮地问,“难道这里闹鬼吗?”
他突然笑了,那笑可真好看,恍若绿幽谷幻梦的夜里,南山边溪水上面流动的星光,让我微微目眩。
“闹鬼?”他眼底闪过一丝调侃,“这里最像鬼的人,是你吧?”
①:选自乐府诗南朝民歌--《读曲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