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多月后,我和海清海璐到了夏国黎安城,这片传说中寸土寸金笙歌无尽的繁华之地。
刚进城,入目楼台画阁,彩绘纷煌;翠榭朱门,锦衣秀映。十里长街,花光满路。远处楼馆巨铺,奇饰杂陈,香车宝马遗香阵阵,近处华服琅佩,金翠遍头,花鼓笙箫余音袅袅。我和海沄年纪相仿,自小生活在绿幽谷,从未见过此等繁华景象,一时有些目眩神迷,手舞足蹈,倒是海清,不过只比我们大几岁,却一如平日里的沉稳模样。
足足逛了一整天,我和海沄才缓过来新鲜劲。傍晚时分,我们随意找了间客栈歇息。
第二天,日上三竿之时,我被客栈外的嘈杂声吵醒了。
海清这时端了洗漱水推门而入。
“烦死了!海清--”我捂头坐起身,半睡半醒嘟囔着,“谷里什么时候来了这么多人?去告诉他们,再嚷嚷我就不给看病!”
“小姐,我看你准是还没睡醒呢!你再仔细瞧瞧我们现在是在哪里。”她一把掀开我的被子,把今日要穿的衣服放在我手边,“快起床啦,”她坐到床边,对着我,“昨个跟着你们全城乱跑,我也累昏了头,睡前我才突然想起来,谷主信里不是还交代过到黎安城后要小姐给一位故人看病吗?这病可耽误不得,咱们得尽快动身才好啊。”
我环顾四周,苦涩一笑。
是了,我们早就出谷了,如今是在黎安城。迷糊中听到的海清的话,倒是提醒了我一件事。
就在一个多月前,穆青峰从那次来看我过后,直到我们的马车驶出谷口,他都没有出现。不过,我失落之余,途中却收到他派人送来的信,信上说早年他曾受惠于夏国华安王云栋,因此送过华安王一枚翡翠叶子作为信物,无论何时,何人病急,只要凭着此物,穆青峰都会无偿诊治。
几天前这枚叶子附着一封信出现在了穆青峰的手中,写信的人言辞恳切,请穆青峰出谷救人,刻不容缓。
穆青峰说自己多年未出来过了,上了年纪不便跋涉,且华安王云栋早已离世,他应对一群后辈也甚感无趣。于是他便让我代去,这是对我的最后的请求。
最后的请求?看到那句时,我的眼睛像是撞见了浓烈的日光,酸涩得险些落泪。
海沄从很久之前就说,她隐约记得自己真正的家就在黎安城,十年前,那是在一个有很多人很多灯光的街上,她和母亲失散,从此天涯各处。因此我们一开始就准备去黎安城,帮海沄找家人,顺带着,也领略一下这座天下最繁华的帝都的风采。途中收到这封信被告知这件事,倒也顺情顺路。
心下想时我手上倒也麻利,不一会就穿衣洗漱完毕了。
出门那刻,我决定今晚打死都要再换一家客栈住,这家客栈简直无法忍受!地理位置差也就算了,就连饭菜都那么难吃,米饭像水泡过一样白肿,一盆白汤上面漂几根菜叶并青瓜条就敢叫玉须翡翠汤,你当是在养猪啊!
海沄扯了我一下,我回过神顺着她手指方向看去,只见客栈大门旁边人群拥堵,似在看什么稀罕。
我们挤过去一问,才知道,原来是个悬赏告示,我费尽九牛二虎之力蹦了几下才得以瞟到几眼,大致明白了--原来是当朝皇帝的三公主不小心动了胎气,孩子快保不住了,宫里的太医诊遍了也都无计可施,只得求助民间高手来诊治。下面附有悬赏金额多少多少之类的字。
“哇!”海沄一阵尖叫,“三千两黄金!还封官呢!阿宁阿宁,咱们现在就去吧!”
海沄燃放爆竹般的声音一经喊出,人群一下子安静了。我真想转身装作不认识她,奈何她正死命往里面挤,一副要对皇榜下手的模样,我惊恐地拽住她的衣袖,对着众人的目光歉意一笑,在大家来不及反应之前拉着她就走出了人堆。
“你脑子被猪啃了?”我一出来就骂她,“怎么一点记性都没有?海清姐姐都告诉过你多少次了!出门在外,就不能本分一点,守规矩一点,安安静静地做个淑女吗?!”
海清扯了扯我的衣袖,尴尬瞥了眼来往行人的眼色,轻声道:“小姐也稍微安静点吧。”
“对啊!让我安静之前请你先给我做个安静的榜样吧!”海沄见势反击,“刚才你干吗不让我揭皇榜?要知道咱们的盘缠也不多了,总得想条快速致富的门路啊!”
我不屑冷哼,“快速致富?把你卖了倒挺快的!你刚才没看见吗?那三公主的病可是--”电光火之间,我突然想起了些什么。我急忙从随身佩戴的绿色锦囊中掏出了穆青峰的那封信,当时匆匆一瞥,只记住了要来黎安城,其他的都还没来得及细看呢!
打开一看,我微楞。
“嗳!你倒是说完啊!”海沄推了我一下。
“那个,”我踌躇道,“原来穆青峰让我去诊治的那人,就是告示上那个。。三公主。”
三公主府前,我把那枚翡翠叶子与之前到谷中求助的那封信一并交给了门卫,然后我们在门外等着。
“嗳!”海沄用肩膀碰了我一下,眉飞色舞,“这可是位大主儿!给她治病可是好处多多呢,嗳,治好后,那官我让给你当好啦,不过赏金可得分我一半!”
我抛了个白眼,欲哭无泪:“海沄,咱们还是先想想怎么保住公主的孩子吧。记得我们只合力帮助南山一头难产的母猪接过生,除此之外咱们貌似再无此类妇产经验了。”
如果说外面繁华,那这三公主府就是堪比仙境了。水榭楼阁,绣户朱门,珊瑚影壁翠蔓毵毵,垂藤长廊披拂如绦,移步换景,应接不暇。我们跟在侍者身后走了半晌,我终是耐不住问了一句还有多远,才知道我们刚刚踏入三公主住的园子的偏门。
我微微撇嘴,嘟囔:“住这么大地方有什么好,万一有个急病,大夫从门口赶到这里,估计尸体都凉了。”
身前的侍者回头看我一眼,明显面露不悦,我自知失言,低垂下头作谦卑状。忽听不远处传来一阵“咯咯”的轻笑。
不知哪里蹿出了小姑娘来,六七岁的样子,锦衣珠履,清秀可人。她站在我面前,笑声清脆悦耳,让我想起了绿幽谷林间黄莺的啼鸣。
“是了是了,我也这么觉得~你说得好在理!”她对着我开口,还未等她说完,前后侍者都一齐跪着,高呼“郡主万安”。我吓得后退了一步。海清海沄见势也跪下了。我孤零零地站着。
她似乎对这些人的表现习以为常,满不在乎地越过地上的那几坨高耸的“蘑菇”来到我身前,圆溜溜的大眼睛透着机灵,她歪头问我:“你为什么不跪?”
我漫不经心:“你是夏国的郡主,夏国人才跪你。我又不是夏国人,自然不跪。”
“你不是夏国人?那你是谁?”
“我叫阿宁。”
“我又没问你的名字!”
“可你问了我是谁啊,我就是阿宁啊~”我故意和她绕弯子。
她跺脚,以一副睥睨的姿态仰视着我。我也看着她,眼珠子也不带动的,小屁孩儿,谁怕谁啊!
似乎只是一转脸,那粉雕玉琢的小脸一下子易了容,变成了一张可怕的鬼脸,不过那双眼睛仍然没变,狡黠灵慧,透着一股子邪气。
我嗤笑一声,她似乎很不服气。也是一转脸的时间,我的脸瞬间变成了一个老太婆的模样,脸上的皱纹与黑斑极为逼真,让人看不出任何破绽。再一转脸,又变成了一个汉子的刀疤脸。趁她惊呼时,我又换了一张鬼脸,面目狰狞,比她原来那个可怕多了。
“好厉害!你怎么变这么快的?能不能教我啊?”她拍着巴掌,十分兴奋。
穆青峰打小就告诫我,在林子里你就算去踹一脚狗熊的屁股,都不准去捅那些硕大的蜜蜂窝!蜜蜂们是特别记仇,而且精力充沛的生物,一旦他们看准了你,你就死惨了。
这不,我就招惹了一个抵得上十个蜜蜂窝的主儿。
“你教教我嘛!我好想学变脸大法啊!”
“到底是怎么变的啊?你为什么变得那么快啊?”
“你到底教不教我?你不教我就让人杀了你全家!”
“你就教教我嘛!求求你了~”
。。
这个小女孩从刚才一直跟到我三公主寝殿的门口。哀求,利诱,恐吓,威胁。。轮番用了一遍。
我回头,看着她:“郡主你先回去好不好?我还有正经事,我要给人看病的!”
“看完病你就会教我变脸大法吗?”
我揉了揉胀痛的太阳穴,面无表情:“海沄,交给你了。”
我直接转身走向寝殿。
身后传来海沄无奈却又调皮的声音,我忍不住回头一看,海沄正以鸡妈妈抵御老鹰的姿态,对那个小郡主围堵周旋,“嗳!郡主你知道北斗七星都叫什么名字吗?你知道《山海经》里那个填海的精卫其实是谁的闺女吗?你知道治水的那个大禹有几个孩子吗?包括私生子哦~你知道苏东坡有几个小妾吗?不包括正妻哦~你知道吗你知道吗?你看,你都不知道吧?要不要我来告诉你呢?”
“滚开!”小郡主躲不过它张开的双臂,气得跳脚。
“那可不行啊郡主,”海沄眨着水灵的大眼睛,无辜道,“我滚开了谁来告诉你这些问题的答案呢?你上哪找像我这样的通晓天文地理,八卦轶闻的天才呢?”
刚进厅门,我就闻到了一股子浓郁的药味。我和海清候在厅内,不一会,层层叠叠的纱幔后出来一个人,锦衣华带,相貌堂堂。听侍者的称谓,似乎便是驸马李端了。
他见我第一眼,有些错愕。
“敢问姑娘怎样称呼?”
“回驸马,我叫宁,你叫我阿宁便好。”
“宁大夫,”他对我很客气,但还是难掩眸中那抹怀疑,“敢问姑娘和绿幽谷谷主穆青峰--”
“他是,”我迟疑,“我师父。”
“恕李某直言,公主的胎像十分不稳,就连宫里的老太医都甚感棘手。我虽对穆谷主了解甚少,但也听说过早些年间他曾治好过惠善太妃的的月痨病。宁大夫虽是穆谷主的徒弟,但如此年幼,医术恐难信服,李某不能放心地把公主托付于你。事关重大,还是速请穆谷主前来诊治得好!”
我像是听了个笑话,“哈,好啊,我倒没意见,就怕公主肚子里的小宝宝有意见。驸马难道不知道,从绿幽谷到黎安城,最少也得一个月的时间?等我师父赶过来,公主都该怀第二胎了!”见他愣了一下,我继续说,“我师父既然敢让我自己来,必然也是有把握的。再说,年纪小怎么了?我听说你们夏国还有个十五岁就金榜高中的女状元呢,许你们出神童,就不许我们绿幽谷出神医了?”
说完我就后悔了,我怎么这么自信啊,万一治不好该多丢脸啊。。
李端被我这番没规矩的话说得目瞪口呆。
三公主比我想象中要好很多,我一直以为公主都是养尊处优天天睡饱了吃的丑胖女,没曾想她也是个美人儿,而且怀着六个月的身孕,除了肚子略微丰满其他哪里都可以用骨瘦如柴来形容。
以前穆青峰常说,太瘦的女人没福气。所以他常用这个理由逼我一顿吃下三碗米饭,虽然我仍旧长不胖。糟糕,又想哪去了!阿宁你能不能专心点,你这可是在给夏国公主把脉呢!
“大夫,我的孩子。。”床上的三公主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我理解她此刻的心情,她在把她残破的孩子托付给我,就像戏文里刘备托孤那样,义无反顾。当大夫其实很累,每个人都会把最大的期望寄托在你身上,你治好了他们感恩戴德喜极而泣,你治不好他们骂你无能哭天喊地,总之,大夫总要负重很多很多的悲喜眼泪,承载很多很多的冷暖无常。
她腕上搭了块玉色水纹莲花纱手帕,是用来隔绝我俩皮肤接触的,我终是按耐不住抽离了手帕,不耐道:“公主别见怪,就算是千金贵体,隔着一层手帕也照样把不准脉。”我把手搭在她光滑如绸的腕上,感触到了她清晰的脉搏。
内室只有我俩。
“怎么动的胎气?”海沄常说,我给人看病时,不苟言笑,俨然一副高深大夫的派头。
她苍白的脸上浮出尴尬与羞愧,有那么一瞬间,我看见那双眸子里,有着与方才那个小郡主一般的狡黠。
她心虚道:“不小心绊了一下。”
我望着她的眼,挑眉:“不止吧?”
“我。。”她嗫嚅,很难为情。
“你肯定撞到了肚子,而且是以很大的冲劲,若不是你的身子底子好,这么多天来又用这么好的药吊着,恐怕这孩子早成了腹中死胎。”
她见我知之甚深,又惊又喜:“那可如何是好啊,大夫,你是有法子的,对吧?”
我心下一个不忍,脱口而出:“这孩子咱们不要了,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