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学过医,隐约知道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有着怎样毁灭性的力量。本就生病的身体愈发无力,我咬了咬牙,用尽全身力气喊:“千夜,我会恨你的!我会恨死你!”
他的一切动作戛然而止。
像是酒后初醒,怔怔然,脸上犹带一丝迷醉。
我一巴掌扇了过去,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扯过锦被裹紧自己。
“滚,滚出去。”我蜷缩着不断颤抖的身体,声音愈发沙哑而无力。
“对不起,小宁--”
“滚!”
他走后我一直保持这样的姿势到很久,脑袋很沉,但我不敢睡。
海沄走后我就很少流泪了,这次我也没有哭,哭不出来。
我从小衣内取出一个绿色布包,从中取出一枚药丸,直接咽了下去。
穿衣,下床,开始布置一切。
千夜,明天起,我再不想见到你。
翌日清晨。
我藏在墙角衣橱里,透过一个小缝隙观察屋内的一切。
屋内丝线纵横交错,每个绳头都缀了极小的铃铛,绳子连接着桌子,凳子,床角,房梁。。像是盘丝洞。
我只要等,等他进来。
果然,出于昨晚的内疚,他一早便来找我了。
“阿宁。”他低唤。
接连叫了四五声,他急切推门而入。
倏地,门开。
满屋的铃铛开始“叮铃铃”地响,门上一盆冷水“哗”地倾盆而落。末了“咣当”一声,正好砸向他,他身子一避躲了过去,殊不知腿已经踩进了另一个区域,丝线摇晃,房梁处顺着丝线接连滑来三只串在上面的绣凳,他一脚踢开它们。
好戏才刚刚开始。
这是穆青峰教我的丝线阵,是从五行八卦中分离出来的一种效力较弱的阵结,牵一发而动全身,就算弱,也够分散千夜的注意力了。
他每挪动一步,就会牵动其他几个区域的丝线机括,凳子,花几,笔架;面粉,蛇露,薄荷粉,花椒粉,招虫粉;还有衣服,床单,帷帐,接连朝向最初牵制机括的这个人砸去,撒去,飘去。应接不暇。
屋内一片狼藉。
千夜揉着被花椒粉撒中的眼睛,低呼:“好毒的丫头!”
屋外冲进来一群他的影卫。
“别进来!屋内有机关!”
影卫们看到他们的老大此刻头顶一条女式红色小衣,腿上串了一只绣凳,身上落满了各种颜色的药粉,眼睛被花椒粉弄得肿红,模样甚是滑稽,不由得纷纷低头偷笑。
“笑什么!”千夜恼羞成怒,“给我去追!”
“是。”“刷”的一声,影卫们都已不见。
“妈的,回来!”
又是“刷”的一声,影卫们又回来了。
“我还没说完就没影了,赶着去别的地儿偷笑你们主子的是吧?”千夜有意无意地朝我这边方向瞥了一眼,我吓得呼吸都屏住了。“一组沿来时的大路去追,二组三组在城中搜捕,七组给我围住这间客栈,飞出一只苍蝇我拿你们的脑袋做铃铛穿线!”
“是!”影卫们再次消失。
千夜微微叹了口气,出了门。
我长长地舒了口气,爬出了柜子。
我来到窗前,踩着一枝绣凳就爬上了窗台,不愧是全城最好的客栈,妈的屋子盖这么高!二楼都快抵上寻常人家的两个二层楼了,有钱了不起啊!
我颤巍巍地把脚从窗台移到屋外那棵高大的桑树上,然后很怂地抱着桑树树干滑了下来。
跑进后院,顺手牵羊了一件粗布外袍,进厨房从灶台下取了点灰匀在早就修好的蚕丝面皮上,再出来我就成了如假包换的客栈烧饭买菜的驼背老伙计了。
约莫过了半天,我跟着店里的王大厨出了后门。
身后传来门口小厮一句咕哝:“我怎么记得老驼今早出去过了。。”
最终我终于恢复了自由身。
仗着脸上完美易容的脸,我在陵城大街上放肆地闲逛,尽管。。身上没带一分钱。
陵城距离黎安城有上千里地,是夏国北方最繁华的城市之一。
街上人流如织,车水马龙,楼房店铺鳞次栉比,摊贩秩序井然,一片繁华景象。
我在一处卖彩漆泥人的贩摊驻足。
“老伯要买泥人吗?给孙子孙女买回家当玩物,保准他们喜欢!”
“这泥人身上涂的漆都是什么做的啊?”
我最近生了病,声音本就有些喑哑,压低了声听起来的确很像个老头。
“哟,”摊贩小哥明显有些不情愿,“这可是我们过活的手艺,可不能说。”
“我又不靠这个过活,我就是知道知道长长见识,绝对不会跟你抢饭碗的!”
“哼,行业对头刚开始骗活计的时候都是这么说的!”
我觑了他一眼,迅速地跑到他摊位后面,一把掀开他身后的竹桶。果然,里面装有各色的石头,是原料。
“小老头,你干什么呢?怎么乱翻东西!”
“哦!原来是这些东西!朱砂,红丹,藤黄,花青。。这是什么?螃蟹壳?啊,对了呢,螃蟹壳可以防止那些漆变干。。哟!小哥你挺聪明的啊,怎么我就没想到呢!”
“你怎么一眼就看出来了?”
“因为我聪明呗!”
事情的发展应该完全出乎了这位小哥的意料。
我抢了他的座位,开始在小摊上徒手捏泥人。
我是真的会捏!我小时候在绿幽谷,就经常和海沄在南山挖土捏泥人,我们捏的都很好但我捏得最好。不过我们的泥人都是土色的,因为穆青峰不告诉我们怎么变成彩色,也不让我们自己研究怎么变彩色,理由好像是。。对了,他不喜欢。
你看,多么简单粗暴的理由。
我仔细想了想,我能记起来最全面最生动的一张脸—就是自己的脸了。所以我就照着自己的模样捏了一个小泥人,然后细心地涂上漆。动作很娴熟,直把小哥看的目瞪口呆,我们聊了一会天,泥人就干了。
“天啊,老伯没看出来啊,你捏泥人可真是有一手!这个泥人长得可真好看!跟仙女一样!不会确有其人吧?”
“当然有了!远在天边近在眼前!”突然想起了我现在是个老头,立马补充道:“--的是她爹!”
“嗳哟,啧啧,真没看出来,”小哥打量了我半晌,“你怎么能生出这样好看的姑娘来啊!”
我眨巴了两下眼睛:“就是按照正常步骤,噼里啪啦噼里啪啦--生出来的!”
我拿起泥人起身要走,小哥拉住我,一脸谄媚:“老伯,看你捏泥人有一手,要不咱俩一起干?”
“我要是不答应,你会不会不让我拿走它?”我举着泥人示意。
他低头思虑良久,最后装模作样地点了点头,再抬眼我已经消失在人海之中了。
我把小泥人妥帖地放在随身佩戴的绿色锦囊里。
突然旁边一个人撞了我一下,挺重的。我再抬眼发现人已不见了。我立即检查了下全身的东西,发现也没丢什么,就往城门那边走去。
刚到街角,我心里总觉得怪怪的!
回过头去,我俯下身子,发现整条长街上人群川流间有一条很长很长的黑色细线,我沿着远处的细线一直看一直看,最终发现线的另一头--
连着我手腕上的黑色手环!
啊啊啊!这个手环是什么时候又回到我手腕上的?!
我突然想起了方才那个猛碰了我的人。
我在心里把千夜骂了十几万遍!
恍然间我感觉到了手环上传来一股强大的力度,拽着我往前,我就这样踉踉跄跄地被它带着走,时不时还在人群中跌上一跤。
最后我满身狼狈地出现在了千夜面前。
他坐在他房间外室的桌前,悠闲地啜着一盏碧螺春。
“泥人捏得开心吗?”
我突然想起了今早他在我房间的最后一个眼神。
“原来你一早就知道了?”
“嗯。你那种小把戏--”
“我这种小把戏不也把你折腾得半死?”我不屑道。
说到这他果不其然有些怒意,“前面的我的确没猜到,因为你生那么重病我没料到你还有力气做那个!但是你别忘了,我习武多年,发现衣柜里的鼻息声对我来说太容易了。”
恐怕不仅是他,当时在场那些影卫也发现了我,但他们都演戏给我看,把我当猴耍!
“算我失策!”
“你失策?”他站起来,捏着我的腕,“你实在太不懂事了!我没想到你对自己也这么狠,竟然把自己故意弄病以此来骗我,你知不知道因为你生病我们耽误了多少路程?”
“我们?千夜你真可笑!谁跟你是‘我们’!你绑架我囚禁我,难道还要我死心塌地地跟你走?逃跑是我的本能,我不可能任由你摆布的!”
他突然很生气,攫住我的下颚。
“怎么?又想像昨晚那样欺辱我吗?论力气我的确不如你,但我不怕你千夜,我什么都不怕!”我瞪着他,眼眶有些肿痛。
他听后目光颤动,手指一用力,手中的杯子猝然俱碎,满手鲜血淋漓,触目惊心。
“不是这样,”他眼里满是伤痛,“我预想的不是这样!小宁,我是真心为你好的,为什么你会这样想我?”
“你自找的!”
“为什么你会这样讨厌我?你生病那几****一直守着你,你高烧不退我都快急疯了。”
我有些于心不忍,“我也不是故意的,是你一开始,一开始就对我很过分嘛。。你等一下,我去拿止血药来--”
他突然一把扯过我,将我紧紧抱住。
他的语气突然软了下来,“我不是坏人,起码在你面前我不是!小宁,我们不要这样好不好?昨晚是我不对,我以后再不会那样欺负你,我发誓!”
“呃呃。”
“你不是一直想找父亲吗?你父亲就在南国,我带你去找他好不好?他不知道你尚在人世,不然肯定会立刻来找你的,你去找他,他一定会很惊喜!”
“真的?”我心中的光被倏地点亮。
“嗯!不骗你。我们一起回南国,好不好?”他的语气让我有些动容。
我还是有些半信半疑,绕过话题,“千夜,你的手受伤了,得先包扎。”
他仍紧紧抱着我,撒娇似的口吻,“不!你不答应我我就不包扎,我喜欢你,小宁,我从小就喜欢你,所以我不会骗你的。”
我的心突然出现了短暂性的间歇。
这好像是第一次,有男子对我说“我喜欢你。”
不开心是假的。
“答应我,和我去南国,好不好?”
“嗯。”我有些口不对心。
他随即放开我,一副奸计得逞的样子,“这可是你亲口答应的啊!”
他开始拆那只“受伤”的手上面裹着的一层“皮”。拆开后的手掌完好无损,不,我的牙印还在。
“杯子原本就有裂纹,我就是顺势一捏,事先手里藏了血袋,怎么,是不是震惊到你了?”他一脸轻薄得意。
我握紧双拳,在他面前我永远都不可能镇静。
我一把扯过他的那只手对着原本的那个牙印准确无误地咬了下去,不一会,真正的血就出来了。
“啊!臭丫头,快放手,疼死我了!”他疼得龇牙咧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