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中星土,龙汉岁月。
半山间残阳如血,池塘氤氲,寒鸦飞绝。
极光如一道匹练,变幻、隐现于北方星空。霎时,一颗流星自西南划过。
万籁俱寂。
第二天清晨,一个穿戴破烂单薄、睡眼朦胧的清癯老叟推开自家茅屋房门,刚要迈步开拔,忽然感觉脚下有物蠢动,故而收敛脚步。定睛看去,只见一个残破竹篓不知被谁放在门口,一只通身漆黑鹰隼正在摇篮边好似猎食一般侧头察看。
老叟惊觉,忙用手中拐杖挥去,欲将其赶走。那只猎鹰却只呼扇着翅膀,退后几步,随即便作恶相,双翅张大,趾爪后蹬,仿佛要冲射攻击一般。老叟见此,慌乱中又瞥见摇篮里面,襁褓中一名婴儿半睁着眼、脸色发紫、嘴唇干裂,身上已有几处擦伤,疑似那鹰隼下嘴试探所致,不知是死是活。知是恶鹰意图以婴儿为饵食,顷刻怒上心头、勇生胆边,虽然步履蹒跚,仍挥起拐杖向猎鹰敲打过去,岂料拐杖未到时,恶鹰已如离弦之箭向老叟头上飞将过来。只听哇呀一声,老叟左眼登时血流如注,跌在一旁。那鹰在高高飞起,又复缓缓降下。老叟捂住左眼,疼痛已极,却看那鹰再度飞下,已是无能为力。那鹰却甚为可恶,降在地上,并不再度攻击,而是将口中血污之物吐出,斜眼恶煞般瞟着老叟。血色之中,老叟看见,地上被鹰嘴吐出之物,不是自己左眼珠却是哪个!老叟一声呻吟,宅院门口便窜出一头形如狗子,通体棕黑色、胸前现出金色五角芒星毛色的幼熊,颈项上尚套着锁链。原是那熊崽儿听闻老叟异样,挣脱锁链,却不乱嚎,径直窜将出来,其毛发上竖,弯腰躬身,直朝空中飞鹰怒目圆睁,低声嘶吼,窜上跃下。
那鹰初见来了个帮手,先是退了几步,再看之时,却不过是个乳臭未干的熊崽子,似乎并不放在眼里,将那地上人眼珠衔了又吐,吐了又衔,如是三番,最后铁喙一啄竟将眼珠啄碎,鲜血淋漓,惨不忍睹。幼熊看在眼里,带着锁链,斜刺里纵将过去,直奔恶物要害,吓了那鹰一个趔趄,飞腾起来,盘旋上空,厉唳几声,复又向下冲击。
老叟眼痛心痛,望见恶鹰俯冲而来,仍不忘竹篓里的婴儿,蠕动着爬过去,用身躯护卫着婴儿。老叟护住竹篓,将里面婴儿抱在怀中,只见婴儿气息奄奄,生死存亡竟在刹那之间。
千钧一发之际,那头幼熊人立而行,冲着向老叟身下俯冲而来的恶鹰张牙舞爪、呼号作声。这可恼了那恶物,一个盘旋,折返方向,直奔幼熊而来。幼熊见飞鹰来袭,便摇头晃脑,手舞足蹈,将颈上沉重锁链,像抡流星锤一般抡了起来。恶鹰岂料到这一手,爪牙未到,已被铁链扑打到鹰首,顺势栽倒一旁,扑棱了几下,落得个脑浆迸裂、颈折气断。
老叟此时正怀抱婴儿,捂住婴儿双眼,血影里见幼熊大展神威、扑杀恶鹰,暗道好个熊孩子,自己打猎驯兽如是多年,未曾见过今日这番恶斗。于是,勉强挣扎起身,忍着剧痛寻到常备的药葫芦,将左眼血窟窿清理包扎完毕。看视婴儿,原是男儿之身,便一同包扎伤口,裹了竹篓中的襁褓,带到附近横生林木之中,取溪涧泉水,用蕉叶称了,一缕缕送入婴儿小嘴之中,婴儿在怀抱之中,吸允叶尖滴水,如鱼饮水,相濡以沫,稍显精力渐旺,神态自若,疏觉可爱。转念一想,昔日里自己在这绝无人迹的荒山天堑之中,远离江湖世嚣,以虎狼熊罴为伴,以鹰隼猛禽为敌,饥馑年岁更少不得茹毛饮血、茹草食素、形同野人,早已习以为常。而如今偏偏不知何人遗留下这婴儿,反不知如何进退了。也许今日所遇男婴别有一番来历,所以灵兽猛禽有所感应。正想着,见婴儿吃罢狼奶,冲着自己微笑,便伸手将婴儿揽在怀中,这才仔细端详婴儿:皓齿剑眉、星眼玉面,更加怜爱欢喜。接到手中刚要整理襁褓,裹了襁褓抱走,只见一份柬贴从襁褓中飘落。
老叟一手抱住婴儿,一手将柬贴拾起,拆开一看,仅一张寸许赤地纸条,正反两面俱是无文。如此,男婴身世愈加令人疑惑不解。老叟遂就地打坐冥思苦想半日以图有所领悟,然细思自己所熟识的转劫诸人,皆与自己宿缘了结,面前这个男婴又是从何方世界而来呢?想到此处,老叟四方拜过,向空传言:何方道友将此婴儿寄托于我?不妨现身出来,讲个明白,莫让我这久离居岩泉的无知山人空打这哑谜。当下山中寂静与往常无异,老叟不明所以,颇为踟蹰,末了看天色时近黄昏,便回身归宅计议。
回到茅屋中,婴儿吃饱喝足并不吵闹,业已在怀中熟睡。老叟收拾被褥为其安眠,拾了恶鹰尸体,大卸八块,分与幼熊吞噬。那幼熊狼吞虎咽,将鹰肉舔吃干净,又抬眼望着老叟,人立而行,抱着老叟双腿,似恳求之状。老叟这才想到,赶紧将幼熊颈项上的锁链除去,使其行动方便。幼熊除去锁链,欢蹦乱跳,手舞足蹈,老叟捋了捋山羊胡,任由幼熊在庭院中嬉戏玩耍、捕风捉影。
待到戌时,山中俱寂。老叟见炉中柴火已足,红彤欲活的炉火映着竹篓中仍在熟睡的婴儿,柴堆旁的幼熊伏在草垫上轻声打起呼噜,炉火干柴在炉中哔剥作响,全世界仿佛除此而外别无所有,一种久违的温馨感充溢心灵。忽然暗处金光闪动,若二三流萤流连不去。老叟知是有异,踱步到光源处打量,原是白日婴儿襁褓中的字条透过柬贴时时闪动字迹。老叟如梦初醒,将字条抽出置于暗处,只见字条字迹随着光线变弱反而渐次闪亮清晰,眼前光明大放现出一组生辰八字旋即化为飞火星点,眨眼不见。
老叟先是初见隐字法术甚感惊异,暗道这云中星土所在的修道界早已为玄门未济法阵化终为始、由死转生,乾坤再造尚需无量劫数,就连自己也是侥幸死里逃生。能够舍去千年功行经由三十六重黑洞孔道神魔历练归位星土中保全性命、已是万幸,昔日一身法术功行更是不敢妄想。方才隐字法术在仙家而言不过雕虫小技,奈何在这归零奇点境界万法皆空,无论神魔法术全无效用。自己先前也曾拼尽了昔日散仙能力,呼风唤雨、招遣神将,百般无效,最终悟出似此先天混沌境界并非后天修炼道术所能应用,哪怕是神佛再世也与常人无异。故而五千年来坐观沧海桑田,只落得个不死之人罢了,从未再度奢想腾云驾雾、来去如风。今日所见隐字术虽是微末小技,却是先天造化玄机微露,不啻开启了先天境界修道阐教一扇大门。
再一细想那瞬间所见生辰八字,正是“甲遁入戊”、“太乙进位”、“壬水空亡”这三种特异不凡的象数。此三种关系殊胜精妙、孤立不凡、横空遗世,故可称“三奇“。又此三式之奇,还有奇零遗世之象,故得三奇之命者,不同凡俗,这类人是从其它世界而来。既然是儿禀赋如此清奇之命理,现今落于我手,必是冥冥中自有定数。想到此处,老叟遂即手占一卦测算婴儿与自己的生克利害,便得蒙卦,颇为惊诧。原来蒙卦象曰:山下出泉,蒙;君子以果行育德。其中,明明预示着自己肩负着开蒙婴儿的重责;而上艮下坎之象更是这唯一修道界云中星土的现象图景——悬空金刚山与翰墨道藏海。这一方面是天降婴儿,使自己为其开蒙,一方面是已预示自己所在世界。一是点明自己的重任,一是警示自己无所逃。前者重任可视为上天眷顾,后者则近乎一种警告了。原来修道界与人间现象界相距三十六重天,亦即三十六重黑洞洞天孔洞。现象界偌大宇宙中仅有着三十六个黑洞孔道是进入修道界的通道,随时生灭、游移不定,又必须按年月日时与五行命理生克次序相次穿越才能抵达云中星土此方彼岸。此乃宇宙生门中央之土,乃初劫以前之时空。
结合以上两点,老叟断定,隐字符术乃是道术可用之征兆,婴儿三奇命理乃是日后孺子可教、不可限量之预示。如此一来,师以徒名,大罗金仙亦有可望!
想到此处,老叟微笑着将别在腰间的铜葫芦拿起放入炉火中,只见铜葫芦入火通身如冶炼般变得通红,一股热气腾腾的酒水由壶嘴喷出,在空中凝为一团水球。老叟双目紧闭、微启双唇,水球化分三股从耳鼻口三窍注入,一气呵成,如涧水流动般自然,如是锻炼铜葫芦者数十次,直到脸庞渐有腮红,仿佛微醺而止。老叟狂喜,继而打坐运气,右目先是如烈焰炙烤,后转冰雪清凉,稍为吐纳,便将双目缓缓睁开。慧眼望去,暗室生辉,纤毫毕现,白日被鹰隼所啄伤痕早已荡然无存。
“惟酒无量,不及乱。”老叟自言自语道,接着将右手一挥,凭空握了柄三尺桃木剑,向空舞起。此时茅屋外的群山陵谷之间风起云涌、风雨欲来,四方奔云涌雾,以茅屋所在为中心形成飓风形态,只是风速甚缓,云雾扶摇如弱柳扶风、形散神聚。只见云雾隐现处,茅屋原来坐落于一座上丰下锐的青石山腰一块平直伸出的巨岩之上,上方千仞绝壁,下临万丈断崖。云风敛处,便现出山根处原是悬于半空、下临无地,却是一片烟波浩渺、鱼跃鸢飞的汪洋。此时星月争辉、云海争奇,云海之间一座悬空青山风云环绕,远望好似天海一线间一支硕大无朋的巨擘擎起浑天星月云天,堪比擎天白玉柱,架海紫金梁。
茅屋室内,炉火旺盛,剑舞叠影,壁上人形剑影如金蛇乱舞、青光耀眼、满室生风,舞到极处,老叟左手掐诀,右手剑指天梁,震天介一个霹雳打在山巅,遂即下起漫天暴雨。耳边只听得极高处传来几声鸣啸,接着绝壁之巅卷起一阵旋风由小及大,正与适才以茅屋为风眼的飓风逆向。此时罡风经天,天雷阵阵,海雨纵横,海面波澜陡起,分波破浪卷起数千万个如山陵、深渊般大小的巨型浪排、漩涡,风雨飘摇、此起彼伏之间隐隐传来龙蛇水怪吼啸连声,隐隐可见海中洪荒异兽,直教人不寒而栗、毛骨悚然。
此际,天海一线间一方直径百万丈的通天山柱中、上两端各卷起一阵飓风,将浑天卷起无数风涡,只教飞鸟绝迹、猛兽潜伏、鬼哭神嚎。上下两股飓风却是逆行而生,越来越接近。壁立石山间原是藤蔓横生,参天古树扎根石缝,迎风耸立、绿波微漾、云蒸霞蔚。经这上下两股飓风交错摧折,个中百年之树早已连根拔出,躯干折断、残枝零落,千年之树已是委顿不堪、花果凋零,只剩那万年百人合抱的巨木只剩下主干如剑戟般直插云霄,枝叶俱被狂飙席卷斩落。随着上下两股飓风将所经山壁间植被破损殆尽,天风裹挟海雨将那石壁洗刷得一尘不染,露出晶莹剔透的金刚石质,偶尔霹雳雷火蜿蜒下击便是五彩迸发、玉屑纷飞,宛如下起一阵晶雪天花、飞虹彩霞。悬空山石上风雷暴雨五彩纷呈,天海交接处长虹吸水、异兽奔窜逃命,直是一番末日景象。
两股狂飙巨澜如此相持了两个时辰,直搅得天海翻覆、宇内震荡。茅屋内老叟以剑指天、一动不动,宛如石雕泥塑。屋外金石铿锵、电闪雷鸣,猛然间一声绝大爆音由上空传来,直震得山摇海啸、魂不守舍。老叟闻声跌倒在地,叫苦不迭。回过神来,老叟长叹口气,自语道:“原以为星土气运天数已由先天变后天,可以运用散仙神通,重开世界。不想仍受重重禁制不得自由。似此长留在此,悬山瀚海飘零一人,百年死劫如何躲得过!”老叟不住摇头叹气,不经意间目光落在婴儿身上,暗想天地之大,恐怕在这群贤绝迹之地只剩自己和这婴儿罢了。百年之后,这婴儿莫不是要同自己一样虽在仙境却如人类一样生老病死不得长生在世。俱是复生神通无望,不禁起了惺惺相惜之感,老叟精疲力竭,走到床榻之上怀抱婴儿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