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哉昔几败,万仞堕无垠。
不知有忧患,文字樊其身。
岂但恋文字,嗜好维甘辛.
出入仙侠间,奇悍无等伦。
渐渐疑百家,中无要道津。
纵使精气留,碌碌为星辰。
闻道幸不迟,多难乃维因。
空王开觉路,网尽伤心民。
现代都市,冬至前夜。
郑甫蜗居在公寓一角,睁开惺忪的双眼,看了眼墙角的闹钟:7:30。
以手扶额,甫平躺在床,心灰意懒,辗转反侧,一声叹息后起身、着衣、洗漱。
甫是一家书店的店员。其具体的任务包括:上书、搬卸、摆放、咨询服务以及其他随时吩咐的工作。看得出来,年近二十的他并不喜欢这份看上去不错的工作。在知识的海洋里,他只是个搬运工。有人从店里买过公务员辅导教材,通过公务员考试成了公务员;有人从店里买了考研教材,通过考研成为了研究生;有人从店里买过书法字帖,练成了一笔庞中华字体;有人从店里买过新婚指南,练成了二胎;有人从店里买过母猪的产后护理,练成了屠宰厂连锁店。而他除了一点微薄的薪水和一世不解的厄运,其他也就不剩什么了。若是有人此时对他提出上学时老师、家长经常问学生、子女的那句话——“你长大想做什么?”,“我想,我会回答,我想做小孩”,甫这样想着,脱下了工装,刷卡下了班。
骑着锈迹斑斑的单车,在高新区宽敞的非机动车道上缓缓而蹬,绿化带上泛黄的树丛在往来的大卡卷起的风尘中木然簇拥。一轮新月,在半空的云层中时隐时现,道旁霓虹闪烁,店面招牌琳琅满目,行人却疏疏朗朗。偶尔驶过满载的公交大巴,都是一闪而过略带混沌的眼色。已入深秋,裹在半旧军大衣里的甫,在坤车的脚蹬上狂蹬,时而如自行车运动员般奋力起伏,时而假痴不癫般撒把揣袖,在无知无畏与后知后觉的归途中渐行渐远。是的,他不知道也没人告诉他,哪怕短信通知,他家又停水了。
回家。干嚼了半袋方便面,键盘上掉落了些许残渣,正在Word上写仙侠小说开篇的甫连忙将键盘翻过来拍了几拍,不小心将旁边水杯碰倒,叫一声shit,连忙找来抹布将桌面同键盘擦了一遍。文件没保存,显示器一闪,闪断。
躺下。辗转反侧。牙疼。甫连忙开灯入厕,重新刷了一遍牙,其间楼上传来冲马桶的声音,隔壁的小两口又在行周公之礼。啪啪啪,甫连抽了自己三个耳光,被抽的右脸登时肿如小馒头,吸了几口凉气,披了军大衣,关上房门,奔楼梯口而去。
已是深夜,手里提了几盒牙疼药,一身疲惫的甫兄爬上床。万籁俱寂,人艰难寐。
摸黑。从电脑包里去出手机,充电。
半夜,来了一条手机短信,甫眉头一皱:
“小甫,你我这么长时间了。我父亲一直反对我和你在一起,母亲也一直在她的圈子里联系介绍对象,条件都比你好。现在就问你一条,你买的那是什么房子啊,离市区那么远不说,还是贷款。我家倒是有不少房产,但家长一直没开口让你我住。所以,要么是你把现在的房卖了,要么是你家再买一套。如果都实现不了的话,咱们就做朋友吧。”
关机。
“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
也许,我要的也并不是广厦,甚或爱情,而是一份安全感。甫这样想着,找出早已不用的MP3,单曲循环Jay的歌。
“说散你想很久了吧/我的认真败给黑色幽默。”
翌日。
2012年12月21日。
“学子书店”门口,甫将自行车停好,嘴上叼了袋袋装豆浆,从自行车前货栏取出装了两根干瘪油条的塑料袋,推门刷卡上工。
吃过早饭,甫办公室里正在扎工装围裙。忽然,房门一开,经理已走到面前。
“甫啊,最近家里装修了是吧。你看,你住的离单位挺远的。如果有合适的工作,你可以再选选看看。最近,咱们店里进的新书不知为什么总是被人撕掉几页。我知道,咱们虽然是书店,可是爱看书的人不多。你这么做的话,让店里很为难啊!”矮胖老板拍了拍甫的肩,慢条斯理地道。
甫正色道:“孙哥,我虽然爱看书,可并不意味着我偷书、毁书啊。我想这之间有什么误会吧。我觉得咱们店挺好,住的远一点也不是什么问题。”
“好了,我们都商量好了”,矮胖经理不耐烦道,“我们还是觉得你在我们这里屈才了,堂堂大学生在书店做小工终究不是办法。换个行业也许对你自己的发展更好。这是新来的员工,你把自己的家什收拾好,腾出地方来给他吧!”说着随手指着一位新来的男生吩咐道。
“既然这样,我还是今日事今日毕,把今日的工作干完吧。”甫执拗道。
“哦”,经理道,“那你明天正式上班,代替他”,经理转身对男生说道,“我今天给他结账”男生不住点头叫好。
这一日,甫比往日都忙一些,一面是经理、众人吩咐了许多杂活,一面是甫不知哪来的气性,仿佛把素来的不得志都在此时发泄出来。扫地、拖地、擦书架、清点书库……
午后五点,日头西斜,日影返照在南向的古籍展架。《四书五经》、《诸子百家》、《文心雕龙》……诸经典,乃至《蜀山剑侠传》众说部……在夕阳的余晖下古朴静默,正要离开的甫走到展架,再次用手轻抚、摩挲着这些经典、说部。这一方净土,是大学毕业后甫选择此处工作的主要原因。在家乡伊镇,从小学到高中,总为应试看书,且并无教科书之外的书可看。世上总是缺少哪样便追求哪样。对于甫来说,坐拥书城,是不假于南面称帝的。如今,偌大世界,这点私情爱好也将付诸流水了。念及此,甫不禁心生悲凉凄惶之感。
恍惚之间,一位短发工装女生背着双手来在甫面前,黑框眼镜下闪动着摄人心念的双眸,道:“甫,其实让你离开不是你做错什么。而是,经理自己的人事安排。你知道,在这做工都非长久之事。如今轮到你走了,正可以想想未来的发展。不要再书生气了,你是爱看书的人,也应该知道学以致用的道理。”女生说到此,顿了一顿,朱唇微启,“和你一样,我也喜欢看书,所以暂时在书店打工,休息时可以看喜欢的书。这本书是我最喜欢的,推荐给你。哦,对了,扉页上有我想告诉你的话。”说着,从身后那出一本书。甫一面接过,一面道:“谢谢你,淑。我会珍藏的。等有机会我会还礼的。”二人一送一迎,正在找话之际,经理走来道:“邢淑,有位顾客咨询教辅书刊,你去接待一下。”女生应了一声,连忙道“甫哥,我先去工作了”,转身快步走往前台。
甫看了眼书名——《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微微苦笑,翻到扉页,但见一行隽秀小楷:
“赠甫兄:天道酬勤,相信你一定有着美好的未来,为你祝福!”
没等书店打烊和与同事告别,甫就裹了大衣,骑上单车飞驰了书店。他知道,邢淑一定会在下班后等他,因为之前一直是他载淑回家。他怕不知和淑说些什么。承诺、表白,还只是感谢,任何话语对于此时的甫都是奢侈。他不想看到淑因为他失却天真和简单的快乐。他不想成为她的累赘。对于任何发生故事的可能,甫都不敢直接面对。因为,他知道,和以前一样,甫依旧在这个偌大的城市里、偌大的世界里扮演着一如既往的失败者。
单车飞快,秋雨时至,甫把手中赠书揣在怀中,任凭风雨吹打在脸上、胸口。
看着已被淋湿的赠书,翻看那一行字数寥寥的小楷,甫微笑、啜泣。
这是一场下在世界边缘的雨。云雷滚滚,烟雨迷茫,天地交界处不辨际涯。甫的困惑与命蹇如是被涤荡。原本交通拥堵的时段,此刻路上却空空荡荡。仿佛一切都是一场舞台剧的排演。喧嚣的世界,一个人的独角戏。
午夜,道路泥泞,单车驶过暗坑。
甫,一人行走在无人的苦雨中。正如二十年来一个人行走在独行的人生。
也许,这是上天对他的戏弄、磨难,二十年前在他生日的时候,他拥有的是一个摇篮,二十年后命运重新将他洗劫。
漫无目的地沿着风雨逆向疾驰,驶向城市边缘,一条从未经意的公路,沿着车轮前行的方向延伸。风雨渐息,只是眼角余温尚存,甫看着远方仍然朦胧一片。
恍惚中只觉风雨交加之声稍歇,单车渐轻,周边数米之内并无丝毫风雨。惊觉之中,单车已离地数米且越行越高,凌空而起。同时,上方漆黑一片四面闪光,半空中骤然下临。
尚沉浸在迷茫感伤中的甫,此时如梦初醒一般,向上空仰视,只见一个直径百丈左右的椭圆形体正悬停上空数丈之处。“啊呀”一声,甫失手丢却单车,人身却漂浮半空。俯视看去,已离地面有十数层楼之高。甫登时头晕目眩、惊骇恐怖,疾呼救命。正惊魂之际,上方飞行体底部传来电机般运转声响,一道光芒从飞行体底部中央发出,如长虹贯日般从甫天灵射入,贯穿纵身,光明耀眼、五彩斑斓。惊疑间,光明分化出一明一暗两道光束分在甫左右,明光处飞腾出一道数十丈龙形青紫光芒飞向东方、一道形如飞禽般巨大烈焰向南飞去;暗光处跃出一道形如猛虎的白光移向西方,一团非龟非蛇的荧光渐隐于北方。甫身旁明暗两道光芒分出四面形象后,一丝不曾暗淡,反而在四周愈加紧急地回旋,如一幢光伞华盖,令人目眩神迷。光明顿处,八方又逐渐现出杂色飞棍明暗回旋不定,急速飞旋下竟又呈现出阴阳爻象布于八方。如是,四象八卦分列四面八方,随即两仪光芒微震,形成一团太极光球将甫裹挟在中央,只见一副3D八卦图幻影成像沿着光源缓缓上升收敛。
霎时介四野大地震动,飞沙走石;水汽凝聚,化柱腾空;星坠如雨,电光激荡。似这般地、火、水、风,电光、陨石回旋一起,好似狂暴飓风般簇拥光体收敛。升腾的巨大光球内明暗两种光体缠斗不休,甫在光球内随着两种光力360度旋转扭曲,生死未卜。待光体离飞行体丈许时节,两物登时烟消火灭、突然失踪,不留一丝痕迹。四野之上地火水风一时俱寂,夜空中只剩一轮残月缓缓驶入那薄如轻纱的行云之中。
身感大地震动,夜空上方烈火、飓风、潮涌之声响彻九霄,甫惊惧间一阵头晕目眩,渐渐失去知觉。如陷入沉睡般,意识断断续续,时醒时睡。
朦胧中,甫仿佛置身于手术台上,周身赤裸,麻木不能动转,一面巨型无影灯明晃晃光明刺眼。下意识中若有人走近身边,强挣开眼,留出一丝视线看去。只见来者通身呈半透明状有形无质,光照下表面鬼火粼粼,发出冷火冰焰。内脏中血液流动、神经导电俱可透视,运动起来如气体弥漫一般变化无端,栲栳大一个脑袋无一丝毛发,凹鼻瘪嘴尖耳,一双灯泡般大眼黑漆漆不见眼白,正伸出二尺来长鸟爪般大手正将自己剖腹剜心。登时甫只觉心胆俱裂、五内如焚,暗道一声我命休矣!随即又复昏迷,不省人事。
冥冥之中,甫如坠入无底深渊,四周光电交替,五彩缤纷,或明或暗,不知过了多久方稍有停息之感。甫暗自思付方才恐怖景象,以为必死无疑,所以尚有零星意识者,大概是灵魂出窍,投入冥界地府。无论如何,此时身心俱疲、精力交瘁,甫本能似地安于睡眠,不复勉强挣扎起来,只图一时解乏,生死都度之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