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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春天的梨花、火炉和蜂箱

时间和雨水改变着一切

——题记

梨花尖锐苦涩的气味冲破冬天的硬壳,以及被寒冰围困已久的沙河,像一场看不见的大雪降临小镇。这时候,年迈的外婆摇动着轻盈的纺车,嘴里嘟哝:“呃,去吧,去吧。”——她不停地鼓动我们到河对岸去看沙河镇著名的梨花在风中开放,以使她获得片刻的消停,因为我们已经缠磨了她整整一个中午,影响了她的纺织进度,让她感到了儿孙绕膝的负担与骚扰。

四周一片闪亮,一只被人随手丢弃在塘边的布鞋沤得像一根泥塘里的烂藕,或者一只微型小船,布鞋里居然长出了一株油绿的青草,另一只挂在树梢上,寂寞得像一片枯了的桐叶。我们被恍惚的阳光照耀得不敢睁开眼睛,雏鸟一样地围着小脚的外婆,趴在门槛外的草垛旁边戏耍,耳边响着阵阵嗡嗡的声音——这声音分不清是从蜜蜂的尾部还是外婆的纺车里发出来的,而空中偶尔有一架或者一群飞机在天空穿梭,它们比昆虫发出的声音大得多。漂亮的表姐率先叫起来:

“飞机。”

表姐一边叫,一边站起身来奔跑,我们都跟在她身后,也跟着嚷叫:

“飞机,飞机。翅膀好大啊。”

只见天空有一架像蜻蜓一样的大肚子飞机,它飞得很低,翅膀险些擦到了一株白杨树冠,眼看着就要从天上掉落下来。我们就从地上跳跃着,呼拉一下跑起来追赶。随着表姐的嚷叫,很多沙河镇上的孩子们也跑过来,他们都兴奋地张大嘴巴,拖着长长的像玉液一样的鼻涕。就在飞机将要降落的瞬间,一个壮观的爆炸场面就要发生的时候,狡猾的飞机却猛然提速,忽地一下升上了高空,向地上洒下一团白烟,仿佛洒下一阵嘲笑声。所有的人都用手搭起遮阳罩,望着飞机的影子消失殆尽,在天空划下一道闪亮的光圈。

这是我第一次近距离地观察飞机,它那使大地颤抖的轰响仿佛来自天外之音,而密闭的舱门像一个巨大的哑谜。

“可能是珍宝岛又要打仗了。”

飞机消失之后,我低头暗想。之所以在心里这样嘀咕,其信息源于寒假前刚刚学到的一篇课文。课文里说苏修的军队向我们的祖国挑衅,把装甲车开到了冰上进行疯狂地扫射。于是我军奋勇抵抗,牺牲了好多解放军战士。

其实,珍宝岛战役已经过去多年了,课本上记述的是几年前的事情。而我却仍然傻乎乎地以为课文里的战斗是刚刚发生的事件。

那顿午饭吃的是大舅母用玉米面包的野菜团子,我一口气吃掉了三个,当我伸手去拿第四个野菜团子的时候被大舅母用巴掌打了一下,浑圆的菜团子滚回到热气蒸腾的小饭筐里。事后知道,这是大舅母出于好意的提醒,她怕我吃多了胀坏肚皮。我大舅母从十二岁就来到外婆家了,长到二十岁时才和我大舅圆了房,可以说,外婆其实一直把她当亲闺女一样对待。私下里,我曾听到母亲说外婆“胳膊肘子又向外拐了,再拐一下就到天上去了”,这句话是在表达一种不满或者醋意,意思是外婆对待大舅母的好已经远远超过了亲生闺女。大舅母和大舅婚后生有三个孩子:表哥蓬雷,表姐春红和表妹春华。那一天,和我一起玩耍的人是表姐春红和表妹春华。表哥蓬雷已经长大,和大舅一起拉着一辆地板车,装了满满一车大粪,到田里施肥去了,他们要把春天返青的麦子喂饱。麦田离镇子,有七八里路。一大早,他们就背上一袋干粮出门了,外婆说他们先给麦子施肥,然后再给麦子车水。那一天的节气是春分,“春分麦起身,一刻值千金”哩。因此,镇上几乎所有的劳力都到田间去了,剩下的人都是老弱病残。

整个小镇都静悄悄的,像是有贼人拆散了镇上的篱笆,溜进了牛栏一样诡秘,你完全有理由想像有一伙盗贼正在某一个地方行窃,而全镇子的人都因为被春天的气息弄得哈欠连天,毫无招架之力。正午,镇子里到处都是睡倒的人们:柴堆、麦垛、墙根、草棚,甚至连猪栏的屋顶上,都响着阵阵鼾声,像是被土地之神施了迷香。他们原本不过是在晒太阳,晒着晒着就变成了一滩烂泥,与屋檐上融化的冰柱一样嘴角流着口水。一条黑色的草狗摇着尾巴,热得伸长了舌头。它围绕着主人,见人欲行靠近就从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

我看到这只狗,用一只眼淌泪,另一只眼观察,那深抠进土里的两只前爪表明,它准备随时像一只箭头一样把自己射出去,以对付突如其来的袭击。

在这些睡去的人中,还有我更加年迈的外公,他比外婆大整整十五岁。只不过让我感到有些骄傲的是,我的外公没有像镇上其他人一样就地而卧,那样的睡法无异于猪的睡法。我的外公是个有教养的外公,他睡在一张竹制摇椅上,幸福和舒服的样子让人羡慕极了。

需要进一步叙述的是,我的外公长着一把鞋刷子一样直挺挺的白胡子,粗硬而又扎手,我曾经无数次地揪疼过他,顺便也感到了扎手后的不适,在一旁择菜的母亲,给了我一顿厉声的喝斥,而我外公却从来不说一句话,他在我的印象中仿佛是个哑巴,他的存在只是一个象征。

听母亲说,外公是个乡下秀才,他年轻时当过兵,在阎老锡的部队一干就是三年,当过阵地宣传员,把竹板打得僻哩啪啦响,会说山东快书《武松传》和《小八义》。后来,他还做过连队文书。解放后他一直为此遭受批斗,从此变得沉默寡言,每天的事情就是到沙河岸边种植树木,梨树和木瓜树,沙河镇的梨花之所以著名,成为一道美丽的风景,与我外公不计报酬的劳动不无关系。我外公患有长年摆头症,即便是睡着了也在不停地摇头,我觉得很好玩,就拿一根木条去戳他碗一样扣在头上的帽子,当帽子移开,露出一张苍老、蜡黄、多皱、稍显肥胖的脸,他立即哆嗦了一下,屁股下面的竹椅发出了吱嘎的声响,仿佛外公的肚子也跟着叫了一声。

见外公吃力地睁开了眼睛,我怯怯地叫道:

“姥爷。”

外公的胡子本能地抖动了一下,伸出一手只朝我摆了摆,大概是不要让我搅了他的好梦,示意我走开。他仍然是什么话也没有说出,就又闭上了眼睛。不知怎的,在我离开外公的刹那,我的心里产生了一种异样的感觉,这种奇怪的感觉我说不清是什么情绪,只是忍不住地流出了泪水,由于我走得急,泪水便叭达叭达地掉落到地面上,我能听到泪水发出噗噗的声音。有一度,我的心里甚至闪出了一丝隐隐的担忧,怕外公他老人家就这样睡着睡着变成了空气。

地上的阳光顺着墙角流淌,仿佛抓一把就能握在手里。笔直的烟囱傻瓜一样呆立在屋顶上,炊烟早已缓缓飘散。有一股隐藏在地表之下的暗流,暧昧而隐忍地浮动,我被这股难捺的感觉刺激得早已脱下了棉袄,放到了靠外婆很近的一根篱笆上,一根叫迎春的花藤在篱笆上攀附着。

燠热的气流仿佛从地心向上漫溢,篱笆上的棉袄被太阳晒得冒出了潮气,接着蓬松了起来,挂在上面,远远看上去,像一只蠕动的黑熊。我朝棉袄嘿嘿地笑了两声,心想那不是黑熊,那是我穿了整整一个冬天的棉袄,上面沾满了我流过的汗水和头油味道,如果划一根火柴就能点着,会在空中散发一种难闻的糊烟气味。

我的耳边响起一个声音:

“表哥,快过来呀。”

听着声调有些诡秘,紧接着有一股热烘烘的气息飘过来,气息里掺杂着一丝野菜团子加大葱的味道。回头一看,见是我长着一脸好看雀斑的表妹春华立在面前,她的神情看上去有些紧张。她拉住我的手,说“来啊。”几乎是一路小跑地把我拉到栅栏外的一片矮树丛里,朝不远处的一个麦秸垛指了一下,她说:“嘘,你看他们在干嘛?”

我顺着表妹手指的方向望去,禁不住在吃惊之余使劲揉了揉眼睛:我看见一个虎背熊腰的男人,正用身子压着表姐春红,两个人在草堆里挣扎和扭打。表姐的头发上沾满了碎草屑,她已经十六岁了,乳房之类的女性特征也已经发育得很好了,胸前的两个小白馒头暴露在阳光下,被那个脏兮兮的男人肆意地握在手里,像一团面那样被那只大手揉来揉去。表姐做痛苦状地咧着嘴,眼睛闭上了,两腿弯曲而又无力地乱踢蹬,像一只被摁住了翅膀的飞蛾。我看到她的整个面部已经扭曲变形,完全变成了一个陌生人。

在那一刻,我的脑子飞快地旋转起来,突然想起两年前发生的一件事情:时间是夏天的夜晚,我被母亲早早哄睡,我当时似乎还做了一个什么怪梦,但却突然被一种急促的喘息声吵醒。在明晃晃的月光下,我看到两个****的身体像两只猫一样在互相扭打,撕咬,另一具身体在猛烈地撞击另一具,其间发出水一样的泼响声。我被这个情景吓傻,心跳得快要晕死过去。当他们结束之后,我的胸前流了一滩恐惧的涎水。后来我听到他们在戚戚嚓嚓地说话,说了好一阵,我听了一会儿,感觉像是天上的月亮在和风说话,但不等我听懂内容困意就降临了,我睡着了。第二天,我醒来时太阳已经升高,天热得人身上分泌出许多粘液,我听到母亲在院子里呱哒呱哒地拉风箱,我揉着眼睛跑过去,叫了声“妈”,靠在了她的怀里。我发现母亲今天变得懒洋洋的,拥有一脸倦怠和安详,一股好闻的麦秸草味道从她怀里非常隆重地散发出来。

母亲淡淡地说:“松儿,昨天晚上,你爸回来了。”

“噢”,我顺嘴问了一句“他去哪了?”,我其实对父亲没什么兴趣,因为他很少回家。回家后也是一脸严肃,让人害怕。

母亲说:“一早就回城了。”

我问母亲:“他这么快就回去了?那他回来干嘛?”不知怎么的,我问完这句话竟然脸上发烧起来,我被自己的疑问惊呆了。

“送糖。”母亲平静地回答。

这时候,我才发现院子的小矮桌上多了一袋水果糖,我把它拿到手里,母亲说:“别狗窝子存不住干粮一气全吃掉。留下些明天再吃。”

我挑出几颗糖来,到院子外玩去了。我走出木门后回头看了看,发现炊烟正从我们家的屋顶上升起来,像雨后天空的云彩那么好看。

我摇晃着脑袋出现在街上时,看到了住在胡同南面的小英,小英正蹲在墙根下用勺子往下刮碱土,墙根上的碱土可以用来晒盐粒子。她刮得认真仔细小心翼翼,像采金人收集金子一样将碱土收进一个柳筐里。

我走过去,叫了一声:“小英”。

小英抬起一双黑漆漆的大眼睛,她在那一刻显得那么瘦弱,瘦弱得像一盏风中的油灯,只需一口气就能吹灭。我递给小英一颗水果糖,并且顺手剥掉糖纸,放进了小英鲜红欲滴的小嘴里。小英贪婪地把糖嚼碎了。见她咂巴出了声音——冰块碎裂的声音,我于是又给了她一颗。这一次小英没有立即将糖吃下,而是接过糖,放进了口袋里。然后,我拉着小英的手,来到了一个被废弃的园子里,园子四周荒凉破败,它原本是生产队的旧谷仓。园中有一个早就没用了的石磨,石磨上放着一只倒扣的烂草筐。园子的东北角是一片长势旺盛的蓖麻,当我们进入麻地,听到一阵悉索声神秘响起,旧棉絮和枯土的腐烂气息直冲鼻子。但我们一点也没有害怕,甚至从始至终没有一句对话,一进麻地,小英就积极地帮我采摘蓖麻叶了。大片的麻叶很快布置出一张清香四溢的暖床,小英躺下来,三下两下就解开了腰间的布绳带子,脱得只剩下一件小红兜兜。然后,她顺手将一片最大的麻叶盖在了脸上……。这是我有生一来第一次以性别的名义接触到女性的身体,感觉自己像被一只神秘之手推进一个摇篮里,我是如此无奈,承受着巨大的幸福和颤栗。

事后知道,其实我们根本没有将事情构成实现,笨拙的手脚只不过是男欢女爱的最早演练。——当年冬天,小英突然患上了肾炎,被一辆地板车拉到了遥远的县城医院住了很久,当我再见到她的时候发现她已经变得肥胖臃肿,步履蹒跚地出现在小镇湿漉漉的街道上。她不知道,在她离开沙河镇的这段时间里我对她何等思念,我甚至在心里反复构思着与她再度相见的情景,那一定是一个激动人心的场面,但当我们的目光相接时我却看到了一片灰烬:她的目光始终呆滞地盯着某一个方向,将我的存在视为乌有。时隔不久,小英就死了,她的死属于夭折,进不了祖坟地,人们就在一阵吵吵嚷嚷的声音里把她埋在了镇东的乱坟岗里。——二十年过后,一场大雪把整个沙河镇化为一片白茫茫的汪洋,河岸上的梨树被大面积冻僵或冻死,雪后形成的雾凇景观在阳光的映照下甚是妖娆。而此时的我已经人近中年,踏着这场大雪的尾声从千里之外的淄城返回阔别多年的故乡,时至年关,家家的屋顶上飘出的炊烟中肉香缭绕,空中弥漫着木柴燃烧的独特气息,但我却分明在这清晨的鸡鸣狗吠中听到了一种凄凄艾艾的声音。我跺着被冻得麻木的双脚穿越沙河镇的梨树林寻找往日的乱坟岗,乱坟岗早已成了村民种植蔬菜大棚创造经济效益的风水宝地,这与幼年时代的恐怖记忆形成了鲜明耀眼的反差,不知怎的,一阵难言的意绪在我心头涌堵:雨水、瓦罐、泥塘、炉灰、木板车和棺材铺,旧乡村的景物和传说,风中瑟瑟作响的高粱地和神秘的场院屋,都到哪里去了?我们终于到达了一个连鬼魂都可以从地下招出来换钱的时代,城市与钢铁的锯齿,在疯狂地切割世界的灵肉。在阵阵撕裂的疼痛中,我还是凭借直觉在一片残存的瓦砾中确认了小英的安葬之地,我将事先准备好的草纸点燃,看到风像一个悄然而至的巫婆把火焰收走。然后,我把一盒“德芙”牌巧克力放在了灰烬之上,像在小小的坟墓上树立起一块微型纪念碑,以此来完成最后的祭奠。

在一片乌鸦的聒噪声中我站起身来,惊讶地发现我手里多了一支香烟,正袅袅地升起一幕幕令人感伤的画面。后来,我失魂落魄地行走在回镇子的路上,脑海里始终响着卢梭的一段话:气候、季节、声音、颜色、昏暗、亮光、风雨、食物、嘈杂、寂静、运动、安息,全都影响我们身体的机能,因而也影响我们的心灵……是的,眼前什么都没有了,时间和雨水改变了一切。

而在那个梨花怒放万物叫喊的正午,那个表姐呻唤的春天,以及那个月光晃眼的夜晚,却是如此固执地镶嵌在记忆之中,连接着我颠三倒四的叙述——潮湿的泥地、长翅膀的昆虫、昏暗的光线、低矮的屋檐、牛车的辙印里被压扁的畜粪,空地上被踩在脚下的烟头和纸片,它们都是生命存在的残照和时间被挥霍后的证据。

——二十年前的麦垛旁边,我听到表妹春华的声音还露珠般滚动如初:“表哥,他们在干嘛?”

我说:“他们在干一件丑事。”

见春华一脸茫然,我问:“这男人是谁?”

“是南蛮子阿二。”

“******,原来是他个****的。”我愤愤地骂了一句,将一口唾沫吐出了三尺之远。

“我****妈的,好恶心啊。”我说。

然后,我拉起春华的手就离开了现场,身后的呻唤声声入耳,渐次达到高潮,这给我造成一个错觉,觉得路边的池塘里也响起了呜哩哇啦的叫声。而春风浩荡,吹着我和春华热腾腾红扑扑的脸颊,把我们的衣袖和裤腿都灌得老大。

春天一到,阿二租用的马车会准时出现在河岸上,马车飞快地拐过一些坡地和小树林,停留在沙河镇上的梨花丛里,在田间劳动的人们习惯地和他打着招呼,帮他把一排蜂箱从马车上卸下,老人们会帮他支起一只做饭用的火炉,还有一顶遮蔽风雨的帐篷,帐篷外堆满了木柴,梨树间的空地上垒出一个土灶。很快,河岸上空会有烟子懒懒地飘上来,蜜蜂嘤嘤地住进了梨花布置的小房间里采集花蜜。阿二说梨花蜜属于杂蜜,除了梨花之外,蜜蜂在春天是什么都吃的,它们渴了喝草尖上的露水,饿了连河滩上的野花都不会放过。一时间梨花满天,蜜蜂成群,构成了沙河镇一年四季中最为壮丽的景观。

其实我对阿二缺乏了解,只知道他是个从南方来的放蜂人,我之所以记住了阿二的名字,主要原因在于他是个没有鼻子的家伙。尽管他看上去肩膀很宽,脚趾长得像牛蹄子那么大,——在他走过的地方会留下一串牛蹄花。但他的鼻子是两个黑洞,多年来我都苦于找不到一个恰当的比喻来形容阿二的鼻子,直到有一天我见到一只大猩猩后才不禁哑然失笑,我在心里叫了一声:哈,阿二!至于阿二原本好好的鼻子是如何变得与众不同的,全镇子的人都想知道,甚至连镇上的狗见了他都要忍不住好奇地汪汪两声。

人们问阿二:“阿二阿二,你的鼻子是咋回事儿?”

阿二推着一个独轮车在街上卖蜜,手里摇着一只货郎鼓,他木然地看了对方一眼,并不搭腔。在他吃力地蹬上斜坡,叉开的两腿之间,偶尔会打出一记闷重的响屁,犹如小镇春夜的上空响起一记炸雷,石板铺砌的路面会微微地颤抖一下。

阿二留给我们的另一个美好印象是一小勺蜜,它让我童年的味蕾有了苦涩之外的另一种记忆。

春天过了快一半的时候,阿二开始割蜜了,阿二割蜜的消息一传开,孩子们便会很快麻雀一样聚集到梨花林里。这时候的梨花行将进入凋谢期,地上落满了被风吹落的花瓣。只见阿二找了一块松明木,放火炉里烤一会儿,取出后又吹灭,让松明木滋滋地冒白烟。伴随着我们时不时的呛鼻声,蜜蜂大军闻烟而动。不一会儿,烟雾早已配上了嗡嗡的交响乐,那是蜜蜂尾部发出的美妙音乐。我们吓坏了,用手抱着头蹲在地上不敢动弹,脑海里幻化出阿二被蜜蜂蛰肿胀的脸,一度趴在地上的我会幻想着蜜蜂会不会把阿二塌陷的鼻子再蛰出来,那样阿二就成了一个无异于常人的阿二。手搭凉棚歪头瞅一眼阿二,会看见他的手臂和身上都已落满了蜜蜂,但他丝毫不为所动,两只手麻利地打开蜂箱门,然后用刀切下一块一块的蜂蜜。我明白了阿二用烟熏是为了把蜜蜂从蜂窝里赶出来,可以不伤及它们。阿二割完了蜜,会用他的难懂的蛮音和嗡嗡的鼻息混杂的独特语言讲述蜜蜂,说蜜蜂家族里发生的有趣的事情……最后,激动人心的时刻终于来临——阿二很神气地命令我们排好长长的队伍,每人品尝一小勺新鲜的蜂蜜,而在此前,我们的口里早已涌满了涎水。阿二在给我们吃蜂蜜之前还很会卖关子,让我们每人叫他一声“大叔”,说如果不叫就只能吃到半勺蜂蜜而非一勺,当然阿二的要求得到了蛙鸣般的回应。其实阿二根本不了解我们,别说“大叔”,只要能吃到蜂蜜,叫“爷爷”甚至“亲爹”都是没有问题的。

当晚,品尝过蜂蜜的孩子会在野地里尽情奔跑撒欢,一波一波的嬉闹声被土地之神收藏。那一刻明月晃晃,星斗灼灼,整个河岸上响着泼哧的水声,青草钻出地皮的冲动与鬼魅的月光搅成一团,白天里不敢露面的野獾、狐狸和刺猬们,都会从草垛里钻出来,蹑手蹑脚地加入春天欢乐的仪仗。

我拉着表妹春华的手往家走的路上遇到了我舅舅,我表哥蓬雷在舅舅前面拉着一辆空空的地板车,他们是刚刚从田野里运送大粪回来,他们的劳动还在继续。他们给麦地浇完了水,又回来拉粪往田里运送。

我舅舅像个小地主那样背着手走在地板车的后面,一边不停地捡拾路边的枯树枝,随手扔到车子里,这些枯树可以带回家喂炉灶,烧开一壶水。这一小小的举动足以证明我舅舅是个很会过日子的庄稼人,这一点与我母亲的作派形成了很强烈的反差。毫无疑问,我母亲是那种天生穷大方的主儿,她似乎一天不向外送出一件东西就难受得要命,急得在屋子里团团转,长大成人后我才意识到这种女人实属天下罕见,可以说几万人里才出一个。自从她从镇东嫁到镇西的周家,她先是送出了自己的一大半陪嫁,什么手饰盒、铜镜、木梳、花衣服等等;后又将我们家小仓房里为数不多的小米和荞麦面,我父亲骑坏的“东德”牌自行车的前轮胎——我们家所有值钱或不值钱的东西,都让她以各种正当的名义捐献给了镇子里的地瓜婶和辣椒姑,以及核桃皮奶奶、玉米棒子大爷和铁罩篱二叔。记得当时,我时常在心里大喊:打倒母亲!打倒母亲!打倒母亲!是你害得我们家徒四壁,两手空空;是你害得我们吃了上顿没下顿,过着真正的贫下中农的苦日子!而母亲自然是伟大的,在我们饥肠辘辘时母亲有母亲的办法,那就是把我们送到镇东的外婆家去“改善生活”。就这样,我们周家兄弟三人的童年时代,几乎全是在沙河镇以东的外婆家度过的。在那里,我们不但从舅舅身上学会了精于算计,还学会了日后用途广泛的花言巧语,学会了宝贵的克制与理性的吝啬。

“舅舅——”我放开春华的手,大叫了一声,见我舅舅像是没有听见,于是我又大叫了一声:“舅舅!”这一次不只他听到了,连表哥蓬雷也听到了,只见他拉车的手哆嗦了一下,车子停了下来。我舅舅转过身,问“松子,有事啊?”我故作神秘,因为我不想让表哥听到这件事,就摆摆手示意舅舅弯下腰来,然后我把嘴凑近舅舅的耳朵:“舅舅,我告诉你一件事儿。”

我舅舅似乎很不太耐烦:“这孩子……什么事?”

“阿二……”

是的,我把看到的秘密一五一十地说了,我说了阿二在树丛里欺负了表姐春红,把表姐欺负得吱哇直叫,还说了阿二的独轮车就在麦垛旁边,车子上放着几个盛蜂蜜的木桶,木桶上有一顶破旧的草帽。当我涨红着脸结结巴巴讲述完毕,令我颇为失望的情景出现了,只见我舅舅一脸木然,几乎看不到任何哪怕是微小的反应,过了许久,我舅舅才从嘴里咕哝了一句:“小孩子不学好,胡说嘛哩?快帮你表哥拉粪去吧!”

舅舅说:“松子,你也去看看今年咱家的麦子,长得那叫一个好哇。哈哈。”

口吻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我这时才发现舅舅原来是个“娘娘腔”男人,难怪他惨白的脸上从来不长一根胡子。——立春这么久了,他还穿着一件棉坎肩,坎肩上有两块醒目的大补丁。我还从他身上闻到一股死耗子的气味。

它妈的!我很失望。我看看表妹春华,发现春华的脸上也泛着失望。“哼哼”,我心里想着,“不相信拉倒吧!这事俺也不管啦,但让我去拉车送粪?没门儿。”

我怕舅舅再强调让我去拉车的事情,就“啦啦啦”地唱了几嗓子,拉起春华的手蹦蹦跳跳地跑开了。我们一口气跑到了猪圈旁边,全身都被汗水湿透了,我听到猪圈里有猪在喘气,我知道里面养着一大一小两头母猪,就捡起一块石头朝里面扔了进去,结果正好砸在了一头猪的身上,从猪圈里传出了一声响亮的嗷叫,接着是一阵骚动。我和春华凑近连接着猪圈的粪坑,趴在矮墙上看了一会儿猪的憨态:尖尖的拱起的鼻子,双眼皮下衬托着一对姑娘般俊秀的黑眼睛,以及肚皮下排列整齐的数十只小巧精致的****儿……。

我看到春华在咧着嘴笑,我不知道她为什么笑,笑得那么暧昧。

“呼呼呼——呼呼呼——”

这时,我们被一个人的鼾声吸引了去,扭头一看,我看到外公还躺在竹椅子上睡觉,他已经睡了大半天了!我怯怯地走过去,叫了声:

“姥爷。”

这一次,外公睁开眼了,只睁开了一条细小的缝隙,阳光刺激得他的眼睛里涌满了浑浊的液体。我看到他习惯性地咂巴了几下嘴巴,他的双眼又红又肿,喉咙里的痰液在呼呼作响,他的头在脱离竹椅子的瞬间微微摇晃着,两腮间多余的赤红色赘肉在轻轻地蠕动。

“呃呃,呃呃……”他似乎在说话,又似乎是在清理喉咙里的痰液。过了好一会儿,外公不但清理好了喉咙里的痰液,还用手清理好了眼角的眼屎。然后,他抬起头来,颤微微地问:“你舅舅……他们从田里回来了么?”

我答:“回来了。”

“唔。天晚了,让他们歇吧。”

我说:“姥爷,他们歇不了;姥爷,他们还在运肥。”

“哦,歇吧。”

这时候,我的衣襟被春华扯了一下,她撅着红红的小嘴儿,说:“哥,快把那件事儿……给我爷爷说说。”

是的,是表妹春华及时提醒了我,事实上我差不多快把那件事淡忘了,因为舅舅对此事的态度,让我觉得那件事也许根本不值一提。但当我一五一十地向外公讲述的时候,发现从外公身上获得了和舅舅完全相反的效果。在整个过程中,外公的眼睛越瞪越大,胡子抖得越来越厉害,最后径直地从竹摇椅上呼地一下站了起来。

看到外公的超常反应,我和春华感到既吃惊又害怕,就慌慌张张地离开了他,找我正在摇纺车的外婆玩去了。

身后,响起一串愤怒的叫骂声,近乎咆哮。

当天晚上,沙河镇上发生了一件大事,这件事给那个远逝的春天蒙上了巨大的阴影:阿二的帐篷起火了,歪倒的火炉借着风势,把蜂箱烧得变成了一砣砣焦糊的木炭,整个梨树园浓烟滚滚,黑色的气流布满了河岸。

没鼻子的养蜂人阿二,早已不知去向。

满天乱飞的蜜蜂发疯了,它们见人就蛰,张开着锋利的针芒,凶恶地剌向镇上无辜的人群,人们被蛰得哇哇乱叫,抱头鼠窜,体内被注入了致命的毒液。人们被这突如其来的事件惊呆了。一直到第二天,嗡嗡的蜜蜂还在疯狂袭击着散落的行人,中午又将目标转向牲口棚、鸡鸭牛羊和猪马驴骡。它们像一架架微型战斗机,无孔不入,战术娴熟地钻进屋门、窗户,落满了灶台和炕沿,一时间整个沙河镇被恐怖的嗡嗡声笼罩。哭声四起,街上的店铺被迫关门停业,春天的农事被迫中止。事后统计,这场毒蜂袭击事件,致使镇上七名儿童死亡。

奇怪的是,在死亡的名单中,只有一个成人,这个人就是我的外公。我外公死得相当痛苦,他直挺挺地站在院子里,手里柱着一根拐杖,全身都落满了金色的蜜蜂,像似穿了一件蜂衣。他的身体肿胀得像一头牛那么大,这太让人惊愕了。

2009年5月27日写于鲁迅文学院

(原载《山东文学》2010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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