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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马坡(1)

那一年的冬天,市里的年轻干部又要下去挂职蹲点儿了。这一批的名单里有我,职务是马坡镇副镇长。外号“二把手”的副部长徐成功对我倍加器重——他总爱在某些场合夸我思想红作风硬。头天晚上,他把我叫到家中去吃面,说是为我饯行。吃完面,天色已晚,徐成功把我送出家门口,还做了一番很重要的指示。他说:

“小李,派你到马坡镇,是我的意思。那个地方,早年间曾是土匪窝,社会关系复杂,但锻炼人。你大有前途噢。”

我认真地点头:“我记住了,部长。”

“我一定常回来看您,请回屋吧。”

从徐成功家出来,天上有很多的星星,亮得耀眼。空气里流动着一股让人兴奋不已的情绪。马路上堆满了白茫茫的积雪,在脚下发出喀喀的声音。我丝呵着手朝宿舍的方向疾走,心里却热乎乎的,我品味着徐成功那些暗示性很强的话,就一点儿也不觉着冷了。我已沉浸在对于马坡镇美好的想象之中,在心里把它看成我未来前景的一个转折点或加油站了。

那时候,我对徐成功的恩情胜过亲爹亲娘。现在,人快老了才知道世界上真正胜过亲爹娘的人微乎其微。我知道错了可也晚了。我爹早已在十多年前因为我的事发愁死去。我娘也已老得不醒人事,整天靠在门框上打盹。

第二天中午,一辆声称来自马坡镇的手扶拖拉机被门卫拦在了市委大院门外。那个头发乱糟糟的拖拉机手嚷着说我们是来接李镇长去马坡的,怎么不让开进去呢,太不讲道理了。他一边大声叫着我的名字,一边骂骂咧咧地准备和门卫干仗。我见此情景禁不住皱起了眉头,连劝架的兴趣都提不起来了。它让我对马坡的如火热情至少一下子冷了半截。但没办法,事情到了眼下这个节骨眼上你能说不去吗?咱是在组织的人啊。就这样,我有些心灰意冷地坐上了去马坡的手扶拖拉机,当它被嘭嘭地发动起来的时候一股呛人的黑烟从排气筒喷发出来,让我连气都喘不均匀。它行驶起来之后很像一个跳大神的巫婆,飕飕的冷风刀子一样扑到了我的脸上。这辆发疯似的手扶拖拉机在得得地跑了一阵后被一个年轻姑娘拦住了去路。我清楚地记得那是在市第二人民医院的大门口,那个容貌皎好的姑娘身穿一件半旧的军大衣,脖子上围着一条鲜艳的红色头巾。她的眼睛可真亮,像两片黑色的树叶在风中一闪一闪。不知怎的,她美丽的形象让我禁不住怦然心动,坏情绪一下子跑得无影无踪了。她朝司机不停地挥手,嘴里叫着:

“二蛋,停一停呀。”

那个名叫二蛋的司机停下拖拉机,看了看我,说:

“是镇医院的护士兰妮。”

“快上来吧!”我说。

兰妮站在马路边上,细嫩的脸蛋被风吹得通红。她用一种诧异的眼光看我。司机二蛋就向她做了介绍,她点头笑了一下就爬上了拖拉机。兰妮靠着我坐下来,我立即闻到了一股清新的来苏水的味道,和一种只有美丽女性身上才会有的那种让男人一闻就迷糊的味道。那究竟是什么味道呢?说不清。总之我好像有许多年没闻过那种味道了,我几乎一年一年的不回老家一趟。即便回去以后又怎样呢?我那个童养媳似的婆娘身上也只有牛粪混合着泥土的味道。在那一刹那我的心头掠过了一阵悲哀,心想如果坐在身边的这位姑娘是我的婆娘该是何等幸福。当然,这样的念头只在脑子里一闪而过,紧接着就被高度的思想觉悟残忍地扼杀了。把事故消灭在萌芽状态——那时候社会上最流行这样一句话了。不但如此,我还得操着官腔说话:

“兰妮同志,到市里来做啥子呀?”

“取仪器呢,”她说,“今天真巧,遇上了咱镇上的拖拉机。再晚一步我就又要去赶公共汽车了。”

真是个傻姑娘,我想,坐公共汽车也比现在受冻强啊。

“这是什么?”我指着她怀里抱着的一个布包问。

“这是吸痰器。还有紫药水。”她嫣然一笑说。

“噢,噢噢。”

我装着什么都明白似地这样点头应着,其实我对医学上的事一窍不通。在师范学校我学的是中文。在学校读书时,我满脑子都是普希金和郭小川的诗句,他们给我的思想埋下了危险的浪漫的种子。

兰妮说她差不多每星期都到市第二人民医院来一趟。她之所以不愿乘坐公共汽车是为了给公家节省六毛五分钱。我听后十分感动地表扬了兰妮的行为。兰妮笑笑说这没什么,她说她早已把医院当成自己的家了。我就顺便问了一句她的老家在哪里,听她操一口标准的普通话我就认定她不是当地人。她突然显得很难为情,以长久的缄默回答了我的提问。

后来——后来我们俩谈了一路。我才了解了她不幸的身世:兰妮自幼是个孤女,她是在福利院长大的。福利院一位姓乔的女人把她收为义女,临死之前还把她许配给自己的儿子做媳妇。她儿子随她的姓,叫乔刚。尽管她心里不喜欢她的儿子,可看在她多年收养的份上就含泪把这门亲事答应下来。如今,那个她不喜欢的未婚夫乔刚正在遥远的地方当炮兵,并且打算在近期来与她成亲了。

这些话是兰妮亲口对我讲的。当她对我谈这些时我们已经成了世界上相互最信任的人。多年之后我还老是琢磨,为什么在短短的时间内她竟对我讲了那么多心底的隐秘。这是命吗?还是一种同病相怜的驱使?我想啊想啊,作着各种假设,一会儿肯定这个一会儿又否定那个,怎么也理不清晰。干脆就把罪责归于那辆该死的手扶拖拉机了。它真好比是一艘贼船啊,一个很不吉利的玩意儿。其实我一坐上它就应该感到征兆了。当时天晴着晴着突然暗下来,空中刮起了一股阴风,地上的树叶被统统吹到了天上;我的脑子一片混沌,老有一团吵吵嚷嚷的声音在里面嗡嗡作响。后来我反复回忆,那一片可怕的声音正是我小时候在乡间听到的送葬音乐。准确点说,是加杂着哭声的唢呐在夜深人静的野地里吹奏。

那天,就要到达马坡的时候,手扶拖拉机在发出几声怪叫后突然熄火。它变得像一头死猪那样一声不吭。无论司机二蛋怎么鼓捣也不奏效。他急得满头大汗,嘴里不停地骂娘,还带哭腔地说:镇长,这下糟啦。我们走不了啦。眼看着天黑下来,四周是一片积雪的荒野,连一家客店也没有。不知怎的,我心里一点也不慌乱,表现出一种出奇的镇静。我对二蛋说:

“别急,你慢慢修理吧。什么时候修好了咱们什么时候再走。”

二蛋听后朝我感激地露出了一口黄牙,接下来就埋头修车了。我望了一眼兰妮,说:

“咱们到那边走走吧。”

我的声音不大不小,略带磁性,刚好让兰妮听见。

兰妮没吭声,默默地下了车,在地上不停地跺着发麻了的双脚,还朝手上哈气。一路颠簸,她是冻坏了——她舞动着的双手也冻得又红又肿,像田地里的一只水萝卜。我在心头掠过一阵怜香惜玉的情绪,想将来到了马坡后一定向市里打报告要点钱买辆车,哪怕是辆旧吉普也行,总之再也不能让这么漂亮的姑娘坐拖拉机了。我这么想着,就打算把这个美好的想法说给她听,可转身看时,才发觉她并没有跟在我身后走。我朝周围搜寻了一下,看到不远处有个黑影蹲在地上小解,就慌忙不好意思地把头扭向了一边。过了一会儿,兰妮跟了上来,她从那个布包里掏出一样东西,说:

“给。”

我一看,是一只圆圆的小饼,像一面小镜子那么大个儿。

她说:“瞧,都冻硬了。”

我问:“是你烙的吗?”

“嗯。甜的。我放糖了。”

我二话没说,接过小饼就吃起来。吃到一半的时候我看到她愣着不动,光拿眼睛盯我,就说:

“你也吃呀。”

她微微一笑:“我不饿。你吃吧。”

我突然明白过来,原来饼就只有一个,她却让给我来吃了。我一边感动一边觉得极不好意思。我把另一半饼推过去,她又推过来,这样来来回回推个没完,我们俩在辽阔的雪地上像是在打架一般。最后两个人都笑了,她说:

“我们这是干什么呀。”

“就是就是。”

“不就一个饼吗。”

“就是就是。”

“那你吃了不就行啦。”

“就是就是。”

“瞧你——”

我意识到我说漏了嘴,笑了起来。她却突然扭过身哭了。我吃惊地望着她:

“兰妮,你怎么啦?”

她不说话,只是哭,一副挺伤心的样子。任我怎么劝也不管用了。她先是抽泣,慢慢地就放开了声。我害怕了,说:

“兰妮,兰妮。你再哭就害我了,让二蛋以为我欺负了你。”经我这么一说,她立刻就不哭了。拿手帕使劲地擦开了眼睛,哭了半天,她的鼻子也不通气了,我就说:

“快擤擤鼻子。你到底怎么啦?”

“对不起,”她说,“我……太激动。”

她说:“我长这么大,从来没跟一个男人这样。”

我一听她这么说就知道坏事儿了,可转眼一想,自己不正在心里隐隐约约地盼着这样吗!只是这件事来得太快了些,一时难以接受罢了。长期以来,我一直在心里盼着一个人出现,她模模糊糊,没有具体的形象。今天她终于来了,她就是那个命中注定的女人。

她只属于我。我在心里叫着:

“兰妮,兰妮。我们俩好命苦呀。”

我觉得鼻子一酸,眼泪就流出来。

那一天,二蛋终于没修好那辆该死的拖拉机,我们是扛着行李步行到马坡的。可他在第二天再去那儿时只轻轻一碰,它就砰砰地响了,真是奇怪啊。我们到达马坡时已经是夜里一点多了,弄得满身湿乎乎的,不知是露是汗,一进镇子还惹起了好一阵狗的吠叫。天上斜斜的三星在眨眼,蹲在树枝上的夜鸟都被惊飞了。那是农历的十一月初,没有月亮。狗叫了一阵后一切都静了,可以清晰地听到镇附近的铁路上火车不时鸣叫着穿越夜空的声音,它把周围渲染得又空旷又凄凉,让人心头泛起阵阵悲酸。兰妮提议先到她那里做点饭吃再说,我与二蛋都饿坏了,一口应承下来。兰妮一个人住在镇医院后院一幢平房里,屋内收拾的干净整洁,已经布置成了新房的样子。不知怎的,我心里一阵子不是滋味,难受得想哭。在兰妮去厨房做饭的当儿,我发现在桌子上的玻璃板下压着她和乔刚的合影照片。那位炮兵可谓其貌不扬,脸上粗糙不堪,长着一对大板牙。他怎么能配得上兰妮。简直太不公平了。二蛋看到我对桌子盯着不放,就过来看,看过之后也禁不住摇头。不一会儿,兰妮做好了饭,是面条荷包鸡蛋。我们默默地吃着,各怀心事。吃完一顿饭都三更了,镇上个别的公鸡叫了起来。

第二天,镇政府专门为我开了个欢迎会,在那个会上我表现的很蔫,讲话语无伦次不说,手还老是哆嗦,心里紧张。望着眼前一张张暗藏杀机的面孔,再和兰妮温柔善良的形象一联系,觉得人与人之间的区别如此之大。这也难怪,当时国家刚刚粉粹“******”不久,正在实行全面整顿,那些在****中表现突出的人个个心里揣着一只小老鼠。而我和他们不一样,我心里没病。我是想着兰妮,她的影子老缠着我不放,怎么也抵抗不了,她让我什么也干不下去了。这难道就叫爱情?它的威力有这么大吗?我和她才刚刚见了一面呀。过去听人说起什么一见钟情之类的话题心里就发笑,认为那怎么可能。等到自己有了切身体会,才知道这是真的了。就这样,我一到马坡就开始陷入了难熬的情网中无力自拔了。兰妮也好不了哪去,在那些日子,光暖水瓶她就摔碎了好几个,常常在做饭时用菜刀把手指头切了。这些情况都是我后来才知道的。我到马坡后就下到村里去搞调查,第二次见到兰妮已是半个月后的事情了,她几次借故找我我都不在,还以为我是有意躲她,已经把她给忘了。她找到我那天是吃过晚饭以后,我刚刚结束了调查从农村回来。当她出现在我住的那间屋子时让我着实吓了一跳,因为在短短的半月时间里,她已经瘦得不成样子了。一见我的面她眼泪就出来了,就要往我的怀里扑,我躲避着,心扑通扑通敲响了锣鼓。我说兰妮兰妮,你冷静点儿,这可不是地方呀!你别看天黑了,可到处是狼眼,比X光还厉害,你不怕我怕。

后来,我们俩一前一后,装着毫无关系的样子走出了镇子。我在前她在后,相距有百余米。镇上的人认识我的不多,所以我很顺利地走了出来。兰妮不行,我听到身后跟她答讪的人有好几位,内容也大致只有一个:吃啦?嗯,吃啦。干啥去?串门儿。我不时回头望望,替她心虚。可我感觉她好像并不太在意这些。脸上的紧张和不安完全被兴奋的表情代替了。那是一种爱情降临心底的真实感受。从这一点看,女人和男人就是不一样,女人有了爱情就什么都不怕了。

我们俩在那条布满卵石的河滩上停了下来,周围空旷又凄凉。风顺着河道飕飕地吹着,把天上的云朵都吹跑了。一轮新月初升,把淡淡的光芒照在了残存的雪地上。我踩着积雪喀吃喀吃地朝前走,嘴里冒出了阵阵寒气,有生以来第一次和一个心里喜欢的姑娘约会,有点儿害怕。老觉得极不真实,像是做梦。我先是站在雪地上不动,等着兰妮走近,多么静呵,能听见她咚咚的心跳。她离我越来越近,我的脚就越来越软。她在离我十来米的地方也站下不走了,泪光闪闪地看着我,看了好久。这时候我也忍不住哭了,声音低低地叫了一声:

“兰妮……”

眼泪顺着眼角流了下来。

她听到我叫她,也低低地喊了一声“光辉”,就猛跑几步扑了过来。地上滑,她一下子摔倒了,我急忙跑过去把她紧紧抱在了怀里。我全身发抖,怎么也站不稳,我们就干脆让身子倒在了地上。我嘴里反复地叫着“兰妮兰妮”,她答应着,也“光辉光辉”的叫我,我们俩就这样抱在一起哭了起来。那是多痛快的眼泪啊,我长这么大也没这样尽情地流过。在那一刻我完全变成了一个孩子,好像迷路后找不到家了,现在突然又见到了娘一样。后来我们互相给对方擦干了泪,不再哭了,就躺在地上看了半天星星,她说:

“光辉,咱们结婚吧。”

我一听这话肚里的酸水又泛上来,这是我连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啊。这怎么可能。我是怕委屈了她。当时我已经是两个娃儿的爹,老大是个女孩儿,叫香菊;老二也是个女孩儿,叫香兰,才两岁零七个月。他们的名字都是我爹给起的,是我爹手上的宝贝疙瘩。一想到我爹我的心里一阵发慌,他瞪起眼睛发脾气的样子突然出现在我的眼前。不知怎的,在那一刻我一下子想到了他,立即像个泄了汽的汽球似的没了精神。我说:

“不行呵兰妮。我爹他不会同意。”

她一听这话伤心透了,又掉开了泪。说没想到我这样在乎我爹,可怎么就不在乎自己一辈子的幸福?我大概看错了人了。我嘟嘟囔囔地说你又没爹,怎么会知道爹的厉害。这句话不说还好,说出口就戳到了兰妮的疼处了,她放声哇哇地大哭起来。我急得手足无措,只好说:

“兰妮,别哭。我给爹写封信。”

我心想不妨写信试探一下爹的态度,松动松动他的老脑筋。

兰妮急忙沙哑着嗓子说我什么都不图你,我就图你这个人。我一见你就觉得你好,我这辈子跟定你了。

一个月后,我爹突然出现在马坡镇政府的大院内。当时我正在开会,内容是继续贯彻全国农田基本建设会议精神,进一步掀起在冬季大搞农田基本建设的新高潮,以便顺利地实现每个农业人口有一亩旱涝保收、高产稳产农田的宏伟计划。这对于农村来说是个大事情,镇政府一班人几乎个个磨拳擦掌,准备好好表现一下。我也主动请战,领了一份任务。可在这个节骨眼上,我爹却突然从四川大老远的赶来了,事先连招呼也不打一声。他在收到我的信以后气得七窍生烟,冲动之下就坐上了北上的火车。他一进镇政府的大门就被门卫上的人给拦住了,他穿着一件打了好几个补钉的黑棉袄,腰里扎着一根草绳,肩上背着一口破麻袋,眼睛熬得通红。门卫上的人一看就以为他是个来要救急粮的农民,说今天领导有重要会议,谁都不能进去,让他改日再来。我爹就蠕动着掉了牙齿的嘴说我是来找儿子的,你们让我进去吧。门卫上的人是镇上两个二十出头的愣头小伙,其中一个是现任镇长黄遵茂的内弟。他没教养地问谁是你儿子,难道是它吗老头?说着,他不怀好意地朝不远处指了指,还嘿嘿地干笑了两声。我爹眼花,低着头看了半天才发现他指的目标是一条正在偎着墙根撒尿的黄狗。我爹是个大脾气啊,可现在他老人家额头上的青筋只是鼓了那么几下就又平下去了。

他说:“同志,俺儿他不是狗他是个人。”

说着,我爹还从麻袋里拿出从四川背来的白薯送给了他们,每人两块。另一位看出点门道,问老头儿,你儿叫什么名字呀?我爹说叫李光辉。那一位急忙给黄遵茂的内弟使了个眼色,还用假嗓子咳嗽了两声,就把他领到了会议室去。刚才说过,我爹可是个大脾气啊,一辈子也没受过这样的污辱,更何况他是带着一肚子气来找我算帐来的。当那个门卫指着我问“是他吗”时,我正在捧着一杯热茶拉着官腔“嗯嗯”地侃侃而谈,我爹一看就火冒三丈了,放下麻袋,飕地一下钻进屋内,揪住了我的大衣领子,哆嗦着手给了我一个响亮的耳光。当时整个会议室像开了锅,人们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大吃一惊。镇长黄遵茂立即下令说把他抓起来,他妈拉个X的,敢胆扰乱会场。想造反吗!我捂着被打得生疼的脸,眼前直冒金星。也跟着黄遵茂瞎喊:抓起来,抓起来。可当我抬起头来一看顿时就愣住了,低声叫了声:

“爹。”

我说,“爹,你怎么来了?”

我看到大家在愣怔片刻后很快把尴尬的笑容挂在了脸上。

黄遵茂说:“没事儿,没事儿。嗨,是个误会。”

看到我仍愣在那儿不动,就提醒我道:

“李镇长,还不领老人回屋歇歇?”

我这才反映过来,急忙拉起爹的手灰溜溜地逃了出来。我刚出门就听到那满屋子的笑声了。那令我深感耻辱的笑声我一辈子也忘不了,当时我真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我爹事后也后悔得要命,说不该当着众人的面打我那一巴掌,让我丢了脸面。他是肚里的委屈太多了。在了解清楚情况后我第一次动了肝火,当即下定了要解雇那两个门卫的决心。第二天我找到镇长黄遵茂说明原由,他挠着胖乎乎的光脑袋咝呵半天,表情极其复杂,似笑非笑。最后他干脆地说:

“行。也太不像话了。先退还那几块白薯再说。”

我说:“老黄,白薯退不退无关紧要。人是一定要退,嗯?”

他说:“要退要退。”

黄遵茂仍是挠头皮,在屋里转圈儿。张了张嘴要对我说什么,我气哼哼地关上门走了。

后来,那两个门卫果然不见了,新换成了一个笑眯眯的老头儿。

但我的确不知道黄遵茂与其中一个家伙的亲戚关系。我当时只图一时痛快,也太小瞧一个看上去不甚起眼的门卫了,却不知道任何人都可能有一个庞大的社会关系,正如一棵不起眼的树,看上去孤零零的样子,谁知道它把根儿伸向了哪里?我更不知道我的这一行动已经给自己的生活埋下了致命的祸根。当我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已经什么都来不及补救了。

我爹来马坡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让我彻底打消离婚的念头,他说光辉,咱可不能当陈世美,人活着得有良心,你婆娘这些年给家出的那些力你不清楚,那娃儿比你还孝顺。我使劲儿皱着眉头不说话,以沉默表明着一种不肯就范的态度。我爹看出了我的心思,就从麻袋里拿出一根绳子冲出了门外,把绳子栓到院内的枣树上做出要上吊的姿式,我在心里明明知道他这是在吓唬我,却又不得不前去阻止。我是怕事情闹大了,让镇上的人当笑话谈来谈去。我说爹,算了算了,我答应你。我爹停止动作,眨眨眼,仍放心不下,说:

“空口无凭,立字为据吧。”

我咧咧嘴,有些为难:

“有这个必要吗?”

我爹不吭声。

我最后无奈地摇摇头,只好写了一张“永不离婚”的字据给他,他拿在手里看了又看,当确认了字条上的内容后脸上才露出了一丝拘谨的笑容,并且样子十分惊慌地把它揣在了怀里。

我爹走后,我一直试图躲避着与兰妮的见面。我想把这件事冷却一下,给双方一个好好考虑的时间。说不定经过这么一冷却,事情会出现新的变化,其实我是在心里想把这件事交给命运去裁决——如果兰妮产生改变主意的想法,那么我也就不再追究,权当从未发生过这件事情好了。我甚至隐隐地倾向着此种结局。兰妮显然发现了我在打退堂鼓,因为她给我打了好几次电话我都没接——一听是医院打来的电话我就不接。但她最终很聪明地利用镇兽医站的名义哄我接了她的电话。她在电话里一改往日温柔,态度严厉,措词激烈,好像我欠了她什么。我真不知道一个女人爱起一个人来还会这样。我只是支吾,嗯嗯地搪塞着她。办公室本来有好多人在有说有笑,一听我接电话就安静下来。我紧张得额头生汗,把耳机死死贴近耳朵,可还是担心他们会听到兰妮那毫无顾忌的声音。我是做贼心虚啊。兰妮说你这人怎么吞吞吐吐的,像个小偷。我说嗯嗯。她又说好哇好哇,你想溜是不是?我又嗯嗯嗯地应着。她说晚上老地方见面再说行不行?我说不行,有个会要开。她急了,说那我这就去你那儿,你等着。我吓坏了,忙说别别别,按你说的办按你说的办。

我放下电话,沮丧地想:麻烦大了。

晚上,我如约来到了河滩上。天气晴和,气温适度,月光依旧如水流泻,可心境却大不一样了。兰妮早已提前赶到,站在月光下紧咬着嘴唇赌气。我走过去安慰她,用手抚了抚她的头发,她猛地一下扑到我怀里呜呜地哭起来,嘴里发出一些模糊不清的声音。她的心已被我们这无望的爱情烧坏了。她在我怀里不停地跺跺脚,雨点般的拳头砸在了我的身上,小孩子似地撒气。我像一根苍老的树干一样地摇晃着,听到她说:

“想死你了!你个混蛋……噢,你是个混蛋。”

不知怎地,我表现出一种出奇的冷静。我的好情绪已被爹的到来破坏的差不多了。

突然,兰妮死死地抓住了我的一只手,放在了她右边那只饱满坚挺的乳房上,多么柔软呵,一股电流顿时涌遍了我的全身,哦,多么幸福的瞬间。兰妮也激动得全身发抖,牙齿在咯咯打战,小声地说:

“我……给你吧。”

我抚摸着她柔软的躯体,很快清醒了,用力推开了她。

我说:“不行。”

我把爹到来的情况详细地说了一遍。

她听后呆呆地站在那儿,头微微歪着。月光把她美丽的脸照得苍白又憔悴,一缕黑发被风吹起来。

我仍在说着:

“……咱俩完了。也许彼此不该认识。实在没得法子……”

我嘴里这样说着,肚里的苦水却在翻滚,泪在体内哗哗地奔流。我就是这样很残忍地说完了这些话,我看到兰妮在默默点头。

“是啊,”她说,“我知道你在乎你的前程。我知道……”她冷冷地说:

“你不用说什么了。”

她把一封信递在我的手里,然后捂着嘴跑开了。她是哭着走的,而我并没有去追赶,连喊她一声也没有。

回到宿舍,我默默地打开那封信,才知道原来那是一封乔刚写给兰妮的信。乔刚说他就要在元旦来马坡与她结婚了。

我看了那封令人肉麻的信,在床上翻来覆去,整整一夜没有合眼。

兰妮与乔刚的婚礼是在马坡镇的小礼堂里进行的,我没有参加。当时她给镇政府差不多所有的人都下了请贴,却独独漏下了我。那一天,镇政府院内一片冷清,人们都喜气洋洋地去参加兰妮的婚礼去了。我穿着一件旧棉袄,独自一人缩着脖子在院子里瞎走,听着自小礼堂方向传来一阵劈劈叭叭的鞭炮声,一股彻骨的寒意穿透了我。我又嫉妒又委屈,一想到自己所爱的女人几天前还在我的怀中又哭又闹,而从此就要被另一个男人的胸脯占据着,心里折腾。后来,二蛋说兰妮的婚礼十分隆重,由镇长黄遵茂当证婚人。她身着一件大红外套,笑得格外响亮。乔刚挽着她的胳膊,满面春风,见了人就鞠上一躬。二蛋还说结婚真好,看上去兰妮像变了个人似的。我问是怎么回事,二蛋说他从没有看到兰妮这样笑过,只是笑着笑着又突然停下来不笑了,马上一脸阴沉,让人觉得好生突兀。我听后心被揪了一下。我知道她这是仍在恨我,我心里明白。那一天,黄遵茂参加完婚礼归来,竟到我的房间里扔下一袋喜糖,说是兰妮特意让他捎给我的。令我感到奇怪的是黄遵茂在说这番话时表情充满暖昧,嘴角上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

我望着那袋被红纸包着的喜糖呆愣很久,我怎么会吃得下她的喜糖?我知道这是兰妮在有意刺激我。我最后把它送给了门卫上的那个老头儿。

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一切都淡化了,我心中的波澜也开始平息下来,把精力投入到了新的工作上。这期间我去了市里一趟,要过元旦了,我要去看望徐成功,顺便带上点马坡镇上的羊肉。徐成功老家在山东菏泽,他这人打小爱喝羊肉汤,而马坡镇回民较多,羊肉也好,不掺水。徐成功这时候已成了正部长了,终于摘掉了戴了多年的“二把手”的帽子,成了“一把手”了,正春风得意。不过,他对我的态度一如既往,老部下嘛,咋能人一阔脸就变。看出来他对我的工作能力还是挺满意的,说话也比过去明朗多了,官成正的了,就是跟副的不一样。他向我透露说下一步淄水区里的领导班子将要作些调整,让我做好挑重担的思想准备,他的意思很明确,我可能要出任淄水区委副书记,这样下去锻炼几年,将来还会有更大的前途。我一边听一边觉得头晕乎乎的,眼前出现了许多美丽的画面儿,一种光宗耀祖的自豪感和神圣感在心底洋溢着。

临分手时,徐成功突然对我说了一段话引起了我的警觉。

他说:“小李啊,有些问题你还要多注意,要严格要求自己才是。”

“一定一定。”我说,心里仍很兴奋。

他表情严肃地强调:

“尤其在男女方面。这个这个,啊……”

我一下子愣住了,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显然是有针对性的。我脸上一阵发烧,嘴里支吾着,我瞟了一眼徐成功,发现他正用一种深不可测的眼光盯我,仿佛早已知道我的什么秘密似的。这怎么可能,我想,唉,领导毕竟是领导,一定有洞察秋毫的能力,要不然怎么能当领导。

我万分尴尬:

“这个……放心。”

我怆惶地从徐成功的办公室逃出来,一路上都在揣测徐成功话里的含义,出了一身的冷汗。

在此后的日子里,我断断续续地听到一些关于兰妮的消息,这些消息多半是二蛋告诉我的。二蛋是个炮筒子似的好人,这些年我一直记着他。也难怪,我到马坡后不久就实现了他的愿望:通过朋友的关系花很低的价钱购进一辆北京吉普车。尽管那是市财政局一辆就要淘汰的破车,但毕竟比手扶拖拉机要强上好多倍,现在二蛋高兴地开上了它,牛×劲儿就别提了。他与我可谓无话不谈,说在马坡呆了这么多年,大官小官见了不少,就数我没有架子,为人实实在在,也不跟人斗心计。我与兰妮的关系他多多少少了解一点儿,心里同情嘴上却从来不说。从这一点上看,我们俩算是彼此心照不宣吧。他在我面前常提起兰妮来,当然是有用意的。他对我说兰妮在新婚之夜就与乔刚撕打起来,听喜房的人只听到里面传来一阵压抑的哭声,是乔刚的。第二天一早有人借故到他们的新房里去,看到乔刚睡在了那张半成新的躺椅上面,正呼呼地打鼾。而兰妮则一脸惊慌,眼睛熬得通红。他们的新婚之夜肯定没在一起无疑了。二蛋说着叹了口气:

“这姑娘脾气可真犟,像头牛。可你说这又是为了啥?”

二蛋说着,看了看我。

我说:“二蛋你瞎操什么心,管好自己就行了。”

二蛋会心地笑一笑:

“我这是给领导汇报情况,好让领导心里有个数儿,多关心一下群众疾苦。”

“好了好了。心烦。”

“是是。不说了还不行吗。”

二蛋慌忙走开了。

我确实心烦。手里拿着一张报纸装模作样地看,脑子里却在想二蛋说的那些话。眼前老是出现兰妮愁眉苦脸的样子,那是在一片月光下的河滩上,冬天的风吹红了她的脸蛋,她把怨恨的的目光投射在我的身上。她柔软的嘴唇曾被我热烈地亲吻,我们俩的眼泪曾像雨水一样掺合在一起,甜蜜而又苦涩。这真让我一生都不得安宁,我身上有责任啊。另一方面,我还挺同情那个乔刚,我们俩从未见过面。我听说他是一个心地很不错的人,性格比我还要懦弱。但他命苦,爱上了兰妮。乔刚在马坡只呆了五天就非常沮丧地回部队去了,他连婚假也没休完。他走时兰妮把他送到街上,完全是为了做做样子给人看看。乔刚像是在赌气,步子迈得很大,把兰妮甩出好远,在外人看来倒是他不喜欢兰妮似的。兰妮把乔刚送到铁路旁边一个黑洞洞的桥洞边,乔刚回头站下,说了句:

“回吧。”

还郑重其事地给兰妮打了个敬礼。兰妮愣了愣,就站住了。

乔刚身背一只洗得发白的军用帆布包,动作敏捷地跃上铁路线,沿着明亮的轨道朝小火车站方向走去,不再回头。冬天的阳光很快把他黑瘦的影子融化了。乔刚的样子真是可怜,这件事摊在谁身上都是极大的不幸。

当时,我听了这些情况后禁不住一阵阵心惊胆战。几乎就在同时,一个念头从脑子里萌生了:与兰妮的事该彻底结束了。我狠狠地责备起自己来:李光辉啊李光辉,儿女情长,你太没出息了。告别吧,兰妮,好好地跟乔刚过日子吧。

但人的感情真是复杂,它稀奇古怪,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后来,在我的生活中发生了一个十分重要的事件,这件事让我与兰妮的关系从根本上改变了,可以说是来了个大翻个儿。我的不可饶恕的错误从此做下了。

过了元旦是春节。春节前夕,我去市里向徐成功汇报工作,当吉普车就要开出镇子的时候,一个女人在前面拦车。我仔细一看,竟是兰妮,慌得嘱咐二蛋说:

“快走快走。”

二蛋没听我的话,擅自把车停了下来。探出头去和兰妮打招呼:“兰妮,有事儿?”

“二蛋,李镇长在么?”

二蛋还没答腔,她一抬眼看见了我坐在车里:

“噢,李镇长,麻烦你给我捎封信给市第二人民医院。”

她把信递给我,并且投给我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说:

“谢谢了。”

我没说话,默默地把信接了过来,心里庆幸她不是搭车,而只是托我办件事而已,松了一口气。对二蛋说:

“开车。”

我没有留意那封信,把它装在大衣兜里,一路上老是打盹。车快到市区的时候我把那封信掏出来,一愣,原来这是一封写给我的信,什么它妈的第二人民医院,只是一个幌子罢了。兰妮的那封信有两页纸,我只看到了最后一句话:李光辉,事实证明我离不开你!这句话后面加了三个感叹号。我看后有些恼怒,把信揉成团就想丢到车外边去,怕二蛋看了怀疑,才又重新装进了大衣口袋。到了市里,徐成功不在办公室。当时人们都在忙乎着过年,走在大街上脚步匆匆。整个机关基本上处于半休状态,晚来早走,不来也可以,每个科室留一个人值班。徐成功显然是在家中,忙碌了一年,他只在这时才能有个喘气的时间,说起来当官也不容易。我当即决定驱车去徐成功家,因为这次还给他带了点马坡镇上养的鲤鱼。徐成功家住一个独门独户的四合院,院子里种满了花草,还养了五只鸡两只兔子。这些活都由家中的保姆来干,我每次去他家都看到那个名叫小娜的容貌皎好的保姆在院子里哐哐地剁鸡菜。可这次没有。我让二蛋把车停在院外,小心翼翼地走进院子,院子里散发着一股很神秘的气象,静得出奇,没有往日的热闹。我叫了声喂,有人在家吗?没人答应。我就想退回来,不敢擅自闯入。这时,我突然听到从一间屋子里传来一阵音乐,是京剧。还听到了有人在发出一声轻咳,就好奇地蹑着手脚走了过去,我在窗子下面停下来,立即就听到了一阵粗重的喘息声加杂着一两声女人的轻轻呻唤。我当时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大白天里,这怎么可能?我在脑子里飞快地判断着:第一,时间是白天,这不可能是徐成功和他老婆做那种事;第二,也不可能是徐的老婆和别人。徐妻是个不识字的乡下妇女,是农转非后到城里来的,现在居委会找了个看家属院儿的差事;第三,难道是徐的儿子和他的女朋友?徐的儿子在西安读军事院校,人格外正派,可能性极小;说不定还压根儿没找女朋友呢。那么,剩下的就是那个保姆小娜了,长相妖媚,见了人眼珠嘀溜乱转,没错,是她无疑。妈的,胆子也太大了,竟在大白天招来野汉子胡搞。是否要把这一情况向部长汇报?我犹豫着。算了,不管这种闲事儿,听听吧。我就到外面小声招呼了二蛋,二蛋说干什么,我说是小保姆在偷汉子哩,听听,听听。二蛋咧嘴乐开了花。我们两个人做贼似地捺着心中的窃喜——一种无意中偷探到别人隐私的快感。那种令人心惊肉跳的声音持续了半个多小时才消停下来。

最后,里面传出的一阵剧烈的咳嗽声让我吓了一跳。

是徐成功。他一边咳嗽,我还听到他吐了口痰,接着是用火柴点烟的声音。他的声音沙哑,像一台旧机器,到了哪儿我也能听得出来。

这件事对我的刺激可太大了,一路上一句话也说不出。我没告诉二蛋事情的真相,他自然不知道我心里的活动。他一边开车一边乐着,说虽然今天没见到部长,可收获也不算小,是吧?是吧?我火了,说你是吧是吧个——狗屁!好好开你的车!二蛋一愣,不说话了。

夜里,我倒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觉了,掏出兰妮的那封信看了又看。奇怪的是,那封我原本要丢掉的信现在读起来是那么亲切感人,引起我强烈的共鸣,我一遍遍读着,流下泪来。那天夜里,天上的月光异常明亮,它们从窗子里溜进来,把屋内照得明晃晃的。我的情绪突然变得很激动,那么急于找个人诉说一下心中的委屈;我怀疑这一切都是因为那一片月光带来的结果——它太能引发人心底的冲动了。后来我不顾一切地披衣出门,几乎一溜小跑,急不可捺地敲响了兰妮那幢孤独的屋门。我说:

“兰妮,开门,我是李光辉。”

……那天夜里,兰妮的泪水打湿了我的胸膛,她用温柔的手抚摸着我,说:光辉,你太瘦了,像一块搓衣板儿。明天我炖只鸡给你好好补一补。我不说话,思忖着刚刚发生的一切,心里很是害怕。我万万没想到兰妮居然还是个地地道道的女儿身,她和乔刚压根儿就没有过那回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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