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解]
之所以说“独特”,是由于全诗视角不凡、立意不俗、选材别致、烘托深广,由第二句的感觉,三、四句转向视觉。尤其是写与“夜”与“月”有关的诗,白居易作品中举不胜举,除了著名的《琵琶行》、《燕子楼》之外,还有《村夜》、《江夜舟行》、《襄阳舟夜》、《舟夜赠内》、《雨夜忆元九》、《曲江夜归闻元八见访》等等,一般写夜景离不开月色的烘托,有月才具备韵味,有月才景色绚丽,有月才使人留连……而《浦中夜泊》,没有月色,避开白描,用侧面烘托的独特视角,生动地写出了“浦中夜泊”的别致景象。诚如《札璞》所推许的“乐天《浦中夜泊》……自家泊舟之景,却是自家从堤上回看得之,船中人不知也。此意最婉曲。”确然是一首“喜深而不宜浅,喜婉曲而不宜平直”的七绝佳作。元稹和诗题作《酬乐天舟泊夜读微之诗》,诗题稍有差异,也许是定稿时改动的。诗曰:“知君暗泊西江岸,读我闲诗欲到明。今夜通州还不睡,满山风雨杜鹃声。”元稹是春天由唐州还长安,三月又出任通州司马。
元和十年(815)秋,白居易被贬江州途中作。六月,诗人因上疏请求急捕刺杀武元衡的凶手,被贬出长安,九月达襄阳,而后浮汉水,入长江,东去九江,在谪戍途中小舟上读元九的诗卷时写了这首诗。把君诗卷灯前读,诗尽灯残天未明。
眼痛灭灯犹坐,逆风吹浪打船声。
这是一首含蕴深沉的小诗。前两句写诗人一个人拿着诗卷,就着微弱的灯光吟读,诗卷读完了,灯也点残了,但天还未明。说明他无眠,心有所思,毫无睡意。“把”,动词,拿着,捧着。
一首小诗,基调凄苦。后两句写诗人眼睛疼痛,油尽灯灭,还在黑暗之中坐着,为什么呢?每个读者恐怕到此都会提出疑问。就这样一直坐着,夜深人静,万籁俱寂,入耳而来的只有“逆风吹浪打船声”。“犹”,还,仍。在诗句中起着重要的转折作用。诗人由读诗而忆人,自己被贬江州,诗卷的作者也被贬通州,为主持正义反被贬斥,心潮起伏,怎能入睡?“逆风吹浪打船声”,具有极大的象征意义,充溢着极其复杂的情感,公理人情,悲愤交加,正所谓“人心之动,物使之然也。感于物而动,故形于声。”(《礼记·乐记》)触景而生情,诗人被压抑的满腔激情,汹涌澎湃,“去国怀乡,忧谗畏讥”,公理、私情,都煎熬着诗人,使他难于安睡。
放言并序
这首小诗在艺术上的另一个特点是:在重复用字的“犯复”中,使读者毫无知觉。一首七言绝句之中,竟然出现了三个“灯”字,由“灯前”、“灯残”到“灭灯”,一点也没使人感到重复,而且在音律上收到了一句连接一句,句句紧逼,蝉联宛曲的回环盘旋之感。真是“字字沉着,二十八字中无限层折。”(《唐宋诗醇》)诗人遣词用语,“灯残”、“诗尽”、“眼痛”、“坐”乃至“天未明”,所展现的环境、氛围、感情、色彩,都给读者以沉重的压抑之感,使人难于承受。“逆风吹浪打船声”,要使人爆炸了!诗人用前三句蓄势,似叙事,最后一句才抒情,恰如一股激流,咆哮着冲出闸门而不可遏止。象《琵琶引》一样,收到了“铁骑突出刀枪鸣”的最强烈的艺术效果。《放言五首》是元和十年(815)白居易被贬赴江州途中所作。在本诗序中说明了他写这五首诗的意图。抒发对人生真伪、祸福、贵贱、贫富、生死、荣辱的看法,宣泄胸中之块垒。
朝真暮伪何人辨?
元九在江陵时,有《放言》长句诗五首,韵高而体律,意古而词新。予每咏之,甚觉有味,虽前辈深于诗者,未有此作。唯李颀有云:“济水至清河自浊,周公大圣接舆狂。”斯句近之矣。予出佐浔阳,未届所任,舟中多暇,江上独吟,因缀五篇,以续其意耳。古往今来底事无?
但爱臧生能诈圣,可知宁子解佯愚?
草萤有耀终非火,荷露虽团岂是珠?
不取燔柴兼照乘,可怜光彩亦何殊?
序:诗人说明他写作本诗的原由。是元九《放言》长句诗五首的续诗、和诗。“元九”,即元稹。元和五年,元稹被贬为江陵士曹掾(晋称“士曹掾”,唐称“士曹参军事”,掌河渠、舟桥、采冶诸事的七品小官);元和十年时已调任通州司马。元稹在江陵期间,写了《放言》长句诗(七言为长句,五言为短句),表示了“死是等闲生也得,拟将何事奈吾何”(其一)、“纵使被雷烧作烬,宁殊埋骨为尘”(其三)、“两回左降须知命,数度登朝何处荣”(其五)的心情。时白居易已贬江州司马,元稹闻讯,写了《闻乐天授江州司马》。白居易写了《放言五首》。对元稹长句诗给了高度评价,并以李颀的《杂兴》诗中“济水”两句比并。也就在赴江州任所途中,江上舟中写了本诗。“体律”,指“律诗”,体制合于格律。“李颀”,唐代诗人,开元进士,擅写律诗,序中所引二句诗见他的《杂兴》。“济水”,源出河南济源西王屋山,故道过(黄)河,东入山东,东北流与黄河并行入海。“周公”,姓姬名旦,周成王叔父,周公摄政,管叔、蔡叔、霍叔“三叔”因嫉妒而造作流言蜚语中伤他,于是避居于东,后成王悔悟,迎归,并命他率师东征,戡定东南(详见《尚书·金鄊》)。“接舆狂”,“接舆,楚人,姓陆名通,字接舆”(《论语·微子》疏),因昭王政令无常,他佯狂不仕,时人谓之“楚狂”。孔子到楚国,二人相遇,接舆行歌而过:“凤兮凤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已而已而,今之从政者殆而!”意在劝孔子避乱隐居。孔子下车想同他讲话,他趋而避之。“出佐浔阳”,指被贬江州;“未届所任”,还没到达任所;“因缀五篇”,因而写了《放言五首》;“缀”,连字成文;“续其意”,“续”,连,连续,连接。
《放言》五首其一,起联两句直截了当连续发问,以反问的句式与口气,早晨还煞有介事地像真的一样,到日暮却被揭穿是假的。自古及今,古往今来什么样朝真暮伪的事没有出过?犹言朝真暮伪的怪事古今皆有,很难分辨。“底事无”,是说什么样的怪事没有呢!腹联连续使用比喻,说明草萤(萤火虫)再有光亮终久不是火;荷露(露珠)虽很圆润但它绝非珍珠。然而人们往往被它们表面的假象所蒙蔽、所欺骗。
颔联则连续用典,亦以反诘的语气质问。“臧(zāng)生”,春秋时人,名叫臧武仲,《左传·襄公二十二年》杜预注:“武仲多知,时人谓之圣。”但孔子斥之为要挟君主的奸诈之徒。“宁子”,即宁武子,《论语·公冶长》说他是一个“邦有道则知(智),邦无道则愚。其知可及也,其愚不可及也”的大智若愚的人。一个奸而“诈圣”,一个智而“佯愚”,同属作伪,真假判然,但人们却只称道臧武仲这个假圣人,而又有谁知晓宁武子这样的贤人呢?
末联承上,示人以辨别真伪之法。在草萤、露珠之喻的基础上说明,如果不拿燔火、明珠来比较,哪里能识别它们的真伪呢?“燔(fán)柴”,古代的一种祭祀仪式,“燔柴于泰坛”(《礼记·祭法》),将玉帛及其他祭品同用积柴焚烧以祭天,诗中作名词用,意即大火。“照乘”,珍珠名,《史记·田敬仲完世家》“有径寸之珠,照车前后各十二乘者十枚”。“殊”,区别、不同。诗人提出对草萤、荷露,燔柴、照乘比较、辨伪的方法。“不取”、“可怜”则是对真伪不辨的感叹。
赠君一法决狐疑,不用钻龟与祝蓍。
试玉要烧三日满,辨材须待七年期。周公恐惧流言後,王莽谦恭未篡时;
《放言五首》其一,通篇议论、说理。由于诗人善于借助形象和比喻,把抽象的说理议论化为具体的艺术形象进行阐述。连续发问,连用典故,连拟比喻,连连反诘,自始至终连珠式运用“何人”、“底事”、“但爱”、“可知”、“终非”、“岂是”、“不取”、“何殊”,质疑、反诘、肯定、否定……,步步紧逼,环环设问,跌宕起伏,波澜横生,是一个忠于职守而横遭贬斥的知识分子,因胸中抑郁、骨鲠在喉不吐不快的一声呼喊!从而发出“古往今来底事无”的感慨。诗人坚信“草萤有耀终非火”“荷露虽团岂是珠”,假的就是假的,假的只会蒙骗一时!何使当初身便死,一生真伪复谁知?
《放言五首》其三,诚如首句所说:赠给你一个判断真伪的方法。首句直截了当,抓住人心,而且进一步告诉人们:不用相信什么钻龟、祝蓍之类。哪决狐疑、判真伪的方法是什么呢?没有直接道出,起到了吸引读者的作用。“狐疑”,传言狐性多疑。“钻龟”、“祝蓍(shí)”,都是古代占卜的方法,前者以龟甲占卜吉凶,后者以蓍茎占卜吉凶。颈联用历史上周公和王莽的具体事实来证实,说明只有等待时间,事实会告诉你真伪。“周公”,即周公旦,他辅佐周成王时,一些人怀疑他会篡权自立,但事实证明他对成王一片赤诚;“王莽”,汉元城人,在其未代汉时,伪装谦恭,迷惑了很多人,最终还是篡权自立,事实证明他谦恭是假,取而代之才是真,《汉书》本传所谓“爵位愈尊,节操愈谦”掩盖了其真。“周公恐惧流言後”又作“周公恐惧流言日”。
颔联很宛转地告诉人们辨别真伪的方法。“试玉要烧三日满,辨材须待七年期”,句下作者分别自注:“真玉烧三日不热”,“豫章木生七年而後知”。很简单,那就是用时间去考察、用事实来检验。着眼于正面的说明。尾联是全诗的关键所在。“何使”,假使,假若。假若周公、王莽他们当初就死去,又有谁能知道他们一生的真伪呢?
《放言五首》其三,这是组诗中一首富于哲理的好诗。既告诉了人们辨别真伪之法,又是诗人自我慰藉之词。白居易同友人元稹遭际贬谪,他坚信终会澄清事实,辨明真伪,正义终会战胜邪恶,真相终会大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