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解]
考试,科举考试,历史悠久,其来有自。隋炀帝创进士科取士。唐代皇帝大力提倡考试制度。唐太宗很矜持地宣扬“天下英雄入吾彀中矣”。有唐一代科举考试日趋完善,比较进步,但仍然弊端不少。当时常常由于考试不公或推荐的人未被录取而引起政治大风波,牛李党争就导源于是。诗中尹公亮诗如“琼琚”却干谒无门,官场失意。短短一首七言绝句,既是为伊公亮鸣不平,又揭露了当时科学考试的不合理不公正。试帖诗(又称“赋得体”),起源于唐代。受“试帖”、“帖经”的影响而产生,类似于封建时代臣僚奉皇帝之命所奉和的应制诗,为科举考试所采用。无论是应制诗,还是试帖诗,多属于“五言六韵或八韵律诗,往往以古人诗句或成语为题,题前冠以‘赋得’二字,且限韵脚。”到清代格律限制更严。加之内容是直接或间接为皇帝歌功颂德,还必须切题。正因为如此,所以历代佳作不多。史载这首诗是诗人十六岁时自江南入京,拜谒名士顾况时所投献的应考之作,故题前加上“赋得”二字。
这是诗人十六岁时,即唐德宗李适贞元三年(787)为应考而试写的拟题之作。古代科举考试,凡指定、限定的诗题,题目之前须加“赋得”二字,作法与咏物诗相类,有严格的规矩:不仅限定题意,而且要求起承转合分明,格律精巧工整,全诗空灵浑成。所以说它源于应制诗,后来广泛应用于试帖诗,要求非常严格。以诗谒顾况,历史上传为佳话。据说“顾睹姓名,熟视白公,曰:‘米价方贵,居亦弗易。’乃披卷。首篇曰:‘咸阳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即嗟赏曰:‘道得个语,居即易矣。’因为延誉,声名大振。”(唐·张固《幽闲鼓吹》。宋人笔记《复斋漫录》也有类似记载。)诗也成为未应举时的名作。
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题作“古原草送别”,亦颇有深意。表面看来,草与送别似乎无涉。然而早在《楚辞·招隐士》中“王孙游兮不归,春草生兮萋萋”,草与送别就结下了不解之缘。千馀年来,佳作寥寥,而《赋得古原草送别》写出了“古原草”的特色又紧密关切送别之意蕴,独具一格,别出新意。远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
又送王孙去,萋萋满别情。
这是一首比较标准的五言律诗。格律规整,韵脚分明,起承转合,奇妙无痕,情景交融,浑然天成。首联破题。“原上草”突兀而来,点破题面;“离离”状其破土而出,茁壮繁茂,气势非凡。虽由“春草生兮萋萋”脱化而来,却又不着痕迹。抓住“原上草”当春乃发的特征,写出了春草生命力无比旺盛的气象。春草春荣秋枯,年年岁岁往复循环;“一岁一枯荣”,只有春草才是如此。“一”字复叠,咏叹不已;由枯而荣,生生不息,从而引出颔联。
颔联承上。“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紧承首联“枯”、“荣”,由字面一变而为形象生动的截然不同的画面:“野火”无情,烈焰翻腾,形成燎原之势,枯枝败叶,霎时化为一片灰烬;“春风”有意,冬藏乃发,蔚为绿的海洋,茁壮茂密,顷刻覆盖莽原大地。然而,潜藏地底“原上草”的根须是永远“烧不尽”的,一伺春风化雨,立即复苏,以不可遏止的迅猛长势,再一次覆盖大地。“吹又生的蓬勃气势,使’春草”在烈火中再生,在烈火中永生,以顽强的生命回答烈火的凌厉肆虐。“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比之于宋人吴曾所谓“不若刘长卿‘春入烧痕青’语简而意尽”(《能改斋漫录》)来,虽命意相似,而刘长卿诗句韵味之不足,同此联相较,差之何啻万里!确实是一副对仗极为工整的流水对。
颈联续转。虽然继续在写“古原草”,而重心已落到滋育“原上草”的“原”——“古原”上,是送别的地点,切题并引出“送别”题意,续中一转;由颔联的流水对,颈联变为的对,妙在贴切自然、水到渠成,颇富变化之致。“远芳”、“晴翠”,“芳”曰“远”、“翠”曰“晴”,正是周啸天先生所说的,继续写“草之状态”,以更为具体、生动的博大意象,突出了沐浴阳光的“原上草”及其在古原上弥漫的清香。“侵”、“接”二字,“绘其虚神,善于体物,琢句尤工。”(《诗境浅说》)更进一步突现了“古原草”蔓延扩展、生存竞争之强者的形象。“古道”、“荒城”“言草所丛生之地”,紧切题中“古原”;“原上草”的“吹又生”生机勃勃、生气盎然,尽管道古城荒,依然使古原焕发了青春,成为“送别”的典型环境。但“远芳侵古道”也就是“晴翠接荒城”,两句诗同一个概念,是古诗所常犯的“合掌”之病。作为一首应考的命题之诗,借草取喻,虚实兼写,自然而然地融入深切的生活感受。既符合应制诗的严格要求,十分得体,又字字真切、语语新异。颔联语简思畅,脱化无痕,天然名句,几希初唐;颈联草色关情,琢句体物,构思巧妙,绝非虚誉!这不能不说是《赋得古原草送别》的独特之处。
尾联结题。“又送王孙去,萋萋满别情”,不仅点明送别、结清题意,而且创造环境、关合全诗。“远芳”、“晴翠”,“古道”、“荒城”,诗人安排了春满人间、芳草历历在古道荒城送别的典型场所,该是多么富有诗意,又是多么令人惆怅!“王孙”原指王孙公子,是对古代贵族子弟的统称。这里则泛指行旅之人。上引《楚辞》成句是指看见萋萋春草而怀思行旅未归之人,此则转化其原意而用之,指看见萋萋春草而增添送别的惆怅愁情。从“古原”、“草”到“送别”,那萋萋春草似乎一叶叶、一片片都饱含着别情。诗尽管主要在咏古原草,但因是为送别而作,故结句要用春草王孙典故,点明送别之情,巧妙地关合全诗,结清意旨,的确有“赋得体”灵空浑成之感,成为千古绝唱。同时,从“王孙游兮不归,春草生兮萋萋”(《楚辞·招隐士》)将春草同送别的离思之情关联于一诗,历代文人墨客多有以春草喻离情之作,如谢灵运“萋萋春草生,王孙游有情。”(《悲哉行》),江淹“春草碧色,春水渌波,送君南浦,伤如之何!”(《别赋》),李煜“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清平乐〕)……然而,难能如本诗一样,看见萋萋春草而增添别情的新颖巧妙。
蘅塘退士《唐诗三百首》承《唐诗品汇》,将《赋得古原草送别》题为《草》加批,第一、二句批“诗比喻小人也。”第三句批“销除不尽。”第四句批“得时即生。”第五句批“干犯正路。”第六句批“文饰鄙陋。”收尾二句批“却最易感人。”系宋、明之人妄删“送别”、“赋得古原”,而题作《草》所导致的错误,有悖白居易创作初衷,且《白氏长庆集》分明为《赋得古原草送别》,蘅氏所为颇不足取。白居易所处的中唐时代,战乱频仍,灾荒不断,所以他从十多岁时就离家四处飘泊。贞元十五年,他为宣州所贡,即送往京城应考,翌年二月在长安考中进士。又依题中乌江十五兄于贞元十七年七月卒,本诗约作于贞元十五年春至十七年秋这段时间,也就是诗人由宣州之长安中进士前。
时难年荒世业空,弟兄羁旅各西东。田园寥落干戈後,骨肉流离道路中。
吊影分为千里雁,辞根散作九秋蓬。共看明月应垂?一夜幺心五处同。
“河南经乱”,指贞元十五年(799)二月宣武节度使(治河南开封)董晋死后其部下举兵叛乱及同年三月彰义军节度使(治河南汝南)吴少诚叛乱,不仅战争规模大而且持续时间长。“关内阻饥”,关内即唐代关内道,辖陕西中部、北部及甘肃、宁夏部分;“阻饥”,《尚书·舜典》有“黎民阻饥”句,艰阻饥饿之意。史载:贞元十四年冬无雪,长安一带发生饥荒,第二年夏又闹旱灾(《新唐书·五行志》、《新唐书·德宗纪》)。当时,关中粮食赖南方接济,河南****,漕运受阻,所以发生饥荒。“浮梁大兄”,诗人的大哥白幼文时为浮梁县(江西浮梁县)主簿;“於潜七兄”,诗人叔父白季康的长子,曾任杭州於潜县(属浙江省)尉;“乌江十五兄”,诗人堂兄,曾任乌江县(安徽省和县)主簿,贞元十七年七月卒。“符离”,系徐州属县,即今安徽宿县,其父白季庚官徐州别驾,在符离居住甚久。“下”,唐代县名,在今陕西渭南县,白居易祖籍太原,后徙韩城县(属陕西),又迁下。其兄幼文、弟行简和幼美均随父在任所。颔联则侧重写社会现实,战争之后田园荒芜,骨肉分散奔波在异域他乡道路之中。“寥落”,土地废弃,无人耕种;“干戈”,干,盾,防御武器;戈,戟类,进攻武器;常用以统称武器。诗中“干戈”指战争,《礼记·檀弓下》:“能执干戈以卫社稷。”《史记·儒林列传序》:“然尚有干戈……”。
起联“时难年荒”照应题目,领起全篇。“世业”,唐初行授田制,有“口分”田、“世业”田之别,“世业”田子孙可以继承。但到白居易时已废除,诗中泛指祖宗遗留世代相传的产业。由灾难起笔,勾勒出时局战乱动荡、社会家园荒残、家庭亲戚离散具有典型意义的现实生活画面,十分简洁地概括出“时难”与“年荒”造成的战乱饥馑、民不聊生,骨肉分散、流离失所的景象,重在写自家人的遭遇。颈联一向为人所传颂,正面抒发自己郁结心中已久的离情别绪。以“雁”、“蓬比喻兄弟分离、漂泊无定。既伤自己如同失群孤雁,吊影自怜,又哀弟兄好比断根飞蓬,风飘无定。这两句诗比拟形象鲜明、确切生动,具有很强的艺术表现力和感染作用。雁飞既行列齐整,又有次序,古人称作’雁行”,常用以比拟兄弟。诗中则是说兄弟分散,如同失群孤雁,形容孤独凄凉。“吊影”,对影自吊,孤凄伤感;“辞根”,离开根,言其根断无依;“九秋”,秋天三个月九旬,故称九秋;“蓬”草名,入冬蓬草离根随风飘荡不定,是谓“转蓬”,“蓬转”。
末联写诗人饱尝离别之苦,对月伤怀,联想到流落各地的兄长弟妹此刻都在仰望明月、思念亲人,彻夜无眠,一样“乡心”。“共看明月”对应题目中“望月有感”。运用同一事物(“月”),引起异地亲人共同的思情(“乡心”)是诗人常常运用的艺术手法。“一夜乡心五处同”这样的结句,诗人在其他诗中多用,如“可怜秋思两心同”、“一把红芳三处心”等同一机杼、同一手法,发人深思。同时运用古诗传统的“复沓章法”,起联侧重于写自家,颔联侧重于写社会,颈联侧重于写感受,末联侧重于写想象,从不同角度多侧面地反复叙说、咏叹,却使人无重复之感,有意象不同之思。既不用典故,又不事藻饰,是“专以道得人心中事为工”(《岁寒堂诗话》)的七律佳作。并于工整属对之中具有不同于乐府诗浅俗而流丽清雅的风姿,在一定程度上开宋代苏轼诗风之先河。
全诗与题意“处处拍合,丝丝入扣,而一气流转,极自然宛畅之妙。出以口语,看似轻松,而沉痛在骨,白诗上乘也。”诗人以白描的艺术手法,一气贯注,八句如一句,用平易之常语,抒人所共有而又非人人均能道出的真情实感,确如刘熙载所说:常语易,奇语难,此诗之初关也。奇语易,常语难,此诗之重关也。香山用常得奇,此境良非易到(《艺概》)。此诗堪称“用常得奇”、情韵生动的名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