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岱的节日、信仰虽与念井壮族、邻居布侬无异，但其进门洗脚脱鞋，吃饭讲究细致营养，不把猪牛养在干栏房下等等这些生活习惯，距离布侬头脑中“壮族”的思维定式太远，所以念井人管他们叫越南的京族，足见布岱受越南主体民族越族影响之深，被主体民族同化的趋势已很明显。由此我们能够看出族群认同具有正反两个方面的作用。从积极方面看，族群认同能够产生和加强族群内部的凝聚力，能够促进族群内部的一体化，能够使族群成员保持团结协作，能够保持并弘扬族群优秀文化传统，能够促进整体发展；从消极方面看，由于族群认同可能出现偏差，这样势必引起不同族群之间紧张的隔阂。跨国民族虽具有不可割断的历史文化渊源，但在现代国家控制力的作用下以及这个国家主体民族的“润物细无声”的潜移默化下，彼此向不同的方向发展，岱与壮、侬分道扬镳，而壮、侬作为同一族群其内部出现了分化，念井人不屑侬人学岱人“爱干净”的生活习惯，认为“我们是中国人，为什么要学越南”，他们将自己的族群文化特征自觉或不自觉地上升为一种国家文化特征，然而他们在不屑侬人悄然“越化”的同时，就连他们自己本身也受到了汉族的影响，也正在偏离“真正的壮族标准”。但鉴于跨国民族所居住地区战略地位的重要性，对于跨国民族内部的族群认同更应重视。
个案17：
打仗期间念井有五人被选为向导，东家的父亲就是其中之一，这五人在对面老同很多，能带领部队抄小路走捷径。东家的三叔（农恩荣，道公）那时是民兵，也带枪上了战场，他告诉笔者“对面也是全民皆兵啊，战场上大家只认敌人，不认亲戚朋友了”。东家也说，“国家利益为上，大家也没有办法啊！”农玉清老人跟笔者说，战争期间亲戚依然偷偷来往，那时整个边境布满了地雷，有中国埋的，也有越南埋的，那些亲戚来的时候，不小心踩中地雷，死了不少人啊！那些过得来的人说，他们过来时用一根长长的木棍，还带有枝杈的，用它在前方横扫竖扫看看有没有地雷，如果有地雷等到它爆炸后再踩出一步，所以到念井时，花了很长很长的时间，真是冒死过来的啊！但中国这边的人那时候想过去看望亲友时，他们不让过，说他们过来就行了，怕这里的人过去挨其他不认识的人打。老人说那次战争，越南那边死了好多人，大部分是跟他们一样的人（布侬）和民兵，老人的表情相当悲伤。小黎告诉笔者，部队曾经住在她家里，她出生没多久，父母就抱她到北斗附近的山洞里躲起来了，东家妻（农丁全）说，念井这里的人很少人故意在当年的知情者面前谈这段往事，双方的老人尽量不提旧事，新一代至多也是童年时偶尔听说过，但长大了也渐渐忘掉。笔者看到事隔二十多年双方依旧友好地往来，似乎什么也没发生过，似乎旧事在岁月的痕迹中抹掉了，但战争的残酷对边境两侧的手足是一种永远无法抹去的伤痛。
上述个案展示了即使在国家交恶之时，双方“只认敌人，不认亲戚朋友”的对峙状态，也没有阻断布侬族群内部双方成员来往，这种源于天然的亲缘、族缘情感是残酷的战争也无法割断的，特别是在上了年纪的人身上这种族群认同更加明显。年青一代没有亲身经历，无法心生波澜，因此权当听一个老旧的故事，但老一辈的人却把这种失去亲人的切肤之痛埋在了心灵的最深处，不愿提及而再次伤害了彼此之间的感情，笔者再次被布侬族群两侧亲如手足的深情所感动。
个案18：
念井这里流传一句俗语：“话不讲不明，人不走不亲”。笔者在实地的田野调查中已然发现作为跨国民族的布侬族群，双方年青一代交往互动已逐渐变淡，笔者对于这一现象有些担忧。念井的年轻人跟笔者闲聊时，笔者常笑他们“六亲不认”，对于这么大的罪名扣在年轻人头上，他们着实也为自己叫屈：越南那边山比这里还高，路比这里还难走，林子比这里还密，真真正正的“狗不拉屎、鸟不下蛋”。倘若家里人从小就常常带自己去串门，逢年过节就去越南各个村屯凑热闹，没有公安在界碑两三公里外候着，男人也能像女人一样方便进出，没有万一踩着地雷的危险，也没有万一被坏人打劫又被打个半死的“衰命”……笔者觉得年轻人真的有他们自己的道理，否则不会委屈地抱怨，也不会跟笔者争辩“什么是爱国主义”，以他们平日里在课堂上老师灌输的那一套去塞笔者的话，毕竟“六亲不认”这个帽子扣得太大了。对于越南的布侬，年轻人说“我们当然知道他们跟我们一样，是从中国过去的‘壮族’，如果你天天跟相同的人打交道，每次见到那个人，都要在脑子想他是谁，他是干嘛的吗？”年轻人这么反驳笔者的确有其合理性，族群意识突出，在与非我族类的交往中，中国的“布侬”早就有了一个官方的名称“壮”，念井的年轻人肯定不懂这些个老皇历了，所以在圩日见到穿拖鞋、步子迈得低、牙齿有茶垢、走起路来不昂首阔步的越南布侬，第一感觉是认异而不认同，因为他们身处国境线的这一特殊场所，自己受到的“关于国家政治认同”的教育肯定要比非边境地区的孩子要多，因此在他们的眼中就只有“中国人”与“越南人”之分了。念井的中老年人也笑笔者的担心是多余的，因为壮族是相当讲究“人情”的民族，老一辈的“人情”必然要传给下一代，下一代要担负起这一份“人情”，虽然年轻人跟越南的亲戚朋友来往得少，圩日时见家里有越南人歇脚只是打个招呼或不理不睬，但他们长大后必须要偿还父母这一辈的“人情”，而人情是偿还不完的，所以两边的布侬永远都是兄弟。
笔者在玩味“人情”这两个字，这两个字对于笔者从小就不陌生。王铭铭在《村落视野中的家族、国家与社会》一文中指出：民间用以描述这种社会经济现象的词，是“人情”。某人借给某人钱或为某人提供劳动力和门路，是供给某人一份“人情”。同样地，向他人求助，即是求“人情”，受别人帮助是“欠别人人情”。所欠的“人情”可以还，大多数人都期待别人还自己给予的人“人情”。“人情”可以解释为“人之常情”或人与人之间应有的情分，是一个十分“心理学”的问题和现象。但是，“人情”的兑现，可以采用物质形式。例如，提供借贷、劳力、门路和礼品，就是给或还“人情”的行为。“人情”有观念背后的社会制度，是一种与Mauss（1990［reprint］：19—48）所定义的“全面服务”（totalservices）相类似的人与人之间交往的规划。所谓“全面服务”指的是，社会中经济、威信、权力、物品等等之间灵活互换的关系。“人情”基本上体现了这种关系在汉人社会中的存在。现在笔者听到念井的中老年人用到这两个字，存在心中的“人不走不亲”的担忧的的确确冲淡许多，有一种释然的感觉。“人情”在民间的草根文化里，不仅仅局限于生产和劳动中的合作与互助，它还涵盖了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人情”并不是抽象的，体现的是一种互惠互助的关系，表现在农事上的帮忙、婚姻嫁娶、丧仪白事、建房入宅等民间的人际关系的构建上。这种人际关系在同一族群或不同族群的成员之间现实性地存在，并具有代际流动性。而笔者在念井这里听到的“人情”或目睹的“人情”则侧重指代同一族群的认同感等心理素质的范畴。虽然新一代的布侬族群受到国家意识构建的影响，历史以来的天然血缘纽带在维系双方族群情感上的认同开始变得松懈，但是“人情”的代际流动也对这种国家意识构建起到抗衡的作用。
二、地域认同
如果我们将横亘在跨国民族之间的国界线隐去，就会发现在地域上中越两国是“山连着山，水连着水”的。笔者在田野调查过程中可以听到边民们说很实在的一些话语：“这边生活不好，我们就搬到那边去了。”在他们看来，念井一带的中越边境都是他们的家园，是一个不分国籍，可以自由迁徙的地域。这无疑体现了地域上的认同。
个案19：
越南保乐县洞布屯的王小娥老人说，她两个儿子八年前到南越开荒定居，今年四月份她曾到南越去看她的儿子。在笔者陪同她和农小娟老人返回123界碑的路上，老人伤感地说：“以后想回来这里一趟都很难了，说实话，我二十一岁嫁到那边去。当时念井这里是人民公社，不能随便开荒；而我嫁到洞布去那里可随便开荒，我的姐妹嫁到比我稍远一些的地方比这边平多了，生活更好过一些。但是现在念井比我那里好过的多了，我就到念井街上买东西，也担点解放鞋到那边去卖。现在要离开这里到平的地方去，我已经习惯走山路了，再说这里我熟悉得很。”老人说着眼圈红红的，笔者也因为她过完七月十四后就要跟她的两个儿子去越南南部定居，想再见这位乐观的老人一面也不容易了，自己心里也酸酸的。老人告诉笔者，在这里经济困难时期，当时念井还没有这个互市点，要跑到好远好远去买东西，有时还没有东西卖，所以好多人都到那边买米买油，老苗、老瑶跟壮、岱、侬之间相互帮忙，那边还常常想方设法接济这边，大家一起共渡难关。前几年越南实行边疆移民政策，现在洞布屯还剩十二户人家坚持住在那里，因为田地已经够吃了。而农小娟老人居住的洞木屯，由于自然地理条件相对较好，农小娟老人六个儿子中只有一个到越南南部开荒，所以老人很高兴她还可以常常走这一带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山路，到念井去走走亲戚或买点东西到她那里做点小买卖。
与两位老人的交谈，她们自始至终根本没有提到“中国”或者“越南”，倒是笔者多次要她们指明“这边”“那里”到底是中国还是越南。现在终于明白了两位老人所说的“这里”“那里”在某种语境下，特指的不是两个不同的国家，而是指中国的念井以及越南的保乐这一片山水相连不可分割的生她养她的地方。而笔者作为这个地域的外来者非要把一条既具体又抽象的国界线强加在她们的视野中，非要让她们在心理上作一个泾渭分明的了断。不只是这两位老人，包括念井、保乐、通农边民的观念中，就算仅认为壮、侬是一家人，但岱人同样是他们的邻居，包括“老苗”“老瑶”在内都是这一片群山连绵的“本地人”，所以在他们的心目中，若非到了特定语境下，这里只有邻居、只有朋友、只有亲人而没有国界，因此前面所举两侧交往互动的个案实际上也反映了双方潜意识里的地域认同。可见在通常的语境中，地域认同更甚于国家认同，所以也难怪通农县中学的农老师从南宁坐车回那坡，才到那坡县城，他就跟自己说快到家了；也难怪陆华萍在百色财校读书时，有一高平华侨对她说咱们是半个老乡。
个案20：
每到念井圩日，农老二夫妇俩就到本马屯附近通往越南的小路上收购越南人带过来的药材。农老二说“这些都是本地的土药，以前念井村也有这些药材，但由于砍树太多森林被破坏严重，现在念井村已经很难找到了。越南那边虽然现在还有，但估计在不久的将来也会像我们这里一样难找到了。”西马屯是一个瑶族屯，西马瑶族原来是居住在我国，经济困难时期跑到越南一侧，后来这边稳定了又搬回来了。瑶族在生产上最大的特点是过山游耕，现在西马屯附近的山都已经被砍得光秃秃的，村子里惟一剩下的一棵树就是吞口山坳中的那棵铁木了。他们到处砍树开地，这令念井人很反感，曾有念井人对来赶集的越南瑶族说：“你们这帮老瑶啊老是砍树，再这样下去我们的树都被你们砍光了！”那些瘦瘦黑黑的老瑶们听了以后很不好意思，频频点头。
个案21：
2005年春季这一带曾经历着禽流感的严峻考验，念井村人积极配合边防公安干警严堵禽流感病源入境。禽流感高发时期正值春节来临，干警们每天都要守在越南通向中国的11条小路上，不准越方边民拿鸡鸭等家禽到互市上卖或带鸡鸭走亲戚，刚开始越方边方民不解，有不少人就偷偷绕远路带进来，笔者就亲眼见过两个漏网的鸡鸭。后来经过念井村民的劝说，对方也就理解了。所以在禽流感期间，那坡这条边境线没有发现禽流感疫情。八月在念井屯的圩日上笔者见到县卫生防预站布告，越南的老苗、老瑶们虽会说壮话，但看不懂汉字，一些识字的念井村人就一遍一遍地不厌其烦地劝他们要小心些，一时间公告牌前沸沸扬扬。
对壮、岱、侬、老苗、老瑶这些“本地人”而言，邻里之间的联系纽带是天然的，因为它是由于诸如食物、住所、水源或者防御这种基本需要而发展起来的。这些基本需要只有通过合作和互相帮助的手段才能得到满足。合作的努力增进了相互之间的关系和团结。因此，邻里之间的关系就是在同一地方居住、彼此在距离上接近、共同拥有同一地域的自然结果。在危机时期或遇到自然灾害的情况下，良好的邻里关系是一种生存条件。在任意一个地域，利他主义也是一种普通的本性。邻里之间的地域协作就属于一种崇高经济合作的社会价值的主要范畴，这种互助是自然的。地域纽带的联系方式多种多样，或表现为帮助需要者的自发行动，或表现为一种习俗甚至一种制度。邻里交往关系同样表示社会意义上的接近，一种友好的关系。
“自然”的纽带是一种亲属联系的纽带，而这种源自共同血缘、起源和部落的血缘纽带是排他性的，它往往强调的是历史根源，而地缘上的联系比起血缘上的排他性具有更大的宽容性。如果我们将中越两国之间的国界线隐去，就会发现中越两国边民在互相支持和地域合作实践中形成的地缘纽带是广泛存在的，双方边民在危机来临之际往往采取自发的行动，互相援助，这类行动往往不是官方的。这种援助行为不是因为什么特殊的习俗、历史或责任，而纯粹是出于一种好意，这种好意已经超出了血缘联系的纽带，是超国家的地域认同，这也是跨国间地缘政治经济合作的先决条件。
三、国家认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