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非社会功利的形式主义的诗,就是唯美主义的诗。唯美的诗以美的传达和讴歌为主旨。对唯美诗所要讴歌和传达的美,我们也不妨采用三分法,分为自然美、文化美和人生美。
有人要问了,你所说的美,恐怕还是一种传统意义上的。波德莱尔《恶之花》以丑为美,以恶为美,怎样解释呢?是呀,现在有很多是非都被搅乱了,很多不证自明的公理都被颠覆了。但我坚持认为,以丑为美,以恶为美,只是为迎合人的反叛心理,做出的乖张之举。审丑至多只是审美的一种变态,一种例外。而把变态当常态,把例外当普遍原则,这就是某些先锋派的谬误之处。
自然美
诗对自然美的吟咏,表达的是人对自然美的陶醉和向往。而对自然美的陶醉和向往,来自于我们对自然造物的惊讶:大自然无意中造就的景物,竟然有如理性的设计和制造,甚至是理性的设计和制造也不能企及的!
于是,我们便感慨“余霞散成绮,澄江静如练!”我们便感叹“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我们便会为西子湖“淡妆浓抹总相宜”,为雨后长虹“谁持彩练当空舞”而啧啧称奇,我们还会倾倒于大西北的一座雪山:
无数被积雪擦得发亮的山峰
如想象中巨人的头颅
沉思在冬日的柔光里
钢蓝色的微笑
藏着永恒的神秘
即使一万年无人造访
它也决不会变成风景区
严峻和沉默
只等待
探险者的足迹
它并不疏远谁
疏远它的是人们自己
看起来似乎很近
攀登它却需要勇气
赞美它的崇高很容易
然而只有用生命
才能作它的阶梯
是雪千载统治的城堡
是冰万古不化的墓地
是生命不容易到达的地方
同时居住着
死亡和真理
——周涛《积雪的慕士塔格》
人类原是自然之子,天然山洞曾是人类的襁褓,原始森林曾是人类的摇篮。但置身于自然的怀抱时,人类对自然美可能并没有多么强烈的感受。尔后,当人类走出了山洞和森林,开始了劳动和创造,当人类创造了农牧乡村、工商城镇以及城乡间的交通网络,甚至满天星月也不能与人间灯火争辉时,久居尘嚣的人类,便渐渐感到了疏远自然的失落,便会产生返朴归真重新投入自然怀抱的冲动。“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陶渊明脱口而出的诗句所表达的,正是人类对于久违了的自然美的亲切记忆;“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王摩诘那随意挥洒的水墨诗境所流露的,正是人类重返自然的惊喜。
“山川之美,古来共谈。高峰入云,清流见底。两岸石壁,五色交辉。青林翠竹,四时俱备。晓雾将歇,猿鸟乱鸣。夕阳欲颓,沉鳞竞跃。实是欲界之仙都!”我们是社会的人,也是自然的人。社会生活不必永远是诗歌的兴奋点,诗人何妨亲近自然,流连山川,忘情于清风明月水云时空?表现自然美的诗歌,又何妨纯之又纯,不再作为社会政治情怀的载体,不刻意夹杂任何寄兴呢?何妨“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何妨“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何妨“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如果没有这些天籁之音,一部中国诗史不是会单调许多吗?
唐布拉,那一条
没有源头的山谷
清澈的雪溪,奶着
一谷野花和野果
草莓,野玫瑰,九月菊
摇起一支支寂寞的歌
沿着溪流、峡谷
铁斑似的雪杉
垂横在溪畔
蘑菇花、贝母花开在
一个不醒的梦中
啊,这没有照过影儿的溪流
这没有留过蹄印的峡谷
这无人收获的松云和古月
这无人收获的黎明和黄昏
这峡谷的路
啊,我迷途了
不该用那好奇的树杖
敲乱山谷的宁静
一个处子般宁静的梦
这梦,是一个诱惑
永是一个诱惑
唐布拉,一条没有源头的山谷
——鄢家发《唐布拉·山谷》
漫游于唐布拉山谷,诗人突然意识到:自己无意中已经闯入了一个童话境界,并为刚才于迷途之中以树杖乱敲山谷的宁静,感到歉疚不安。而对这藏在深闺人未识的迷人景色的充分诗化的描绘,始终是基于一个参照,一个缺乏诗意的世俗社会生活情景的参照。诗人说,这处女般宁静的梦,是一个诱惑,永远的诱惑。这究竟是怎样一个诱惑呢?是久居尘世之中对于林泉野趣的不胜向往吗?是对争名于朝争利于市的人间喧嚣腻烦透了,渴望返朴归真吗?
文化美
文化美与自然美相对应,是人类自己创造的蕴涵着人类智慧和理想的事物中所体现的美。艺术美、社会美也包含在文化美之中。
如果说面对自然美,诗人赞叹的是自然造化,是所谓造物主的鬼斧神工的创造,那么,面对文化美,诗人所赞叹的则是人类自己的巧夺天工的创造。自然美与文化美有着微妙的联系:人们为自然美所感动时,实际上是以文化美作着潜在的参照系,“化工也爱翻新样,反把真山学假山”,反之亦然。自然美,实际上是自然之物超越自然达到的一种仿佛出自理性创造的文化境界,而文化美的最高境界,是淡化理性,回归自然。譬如,我们赞美自然风光,会说它美得像是一幅画;我们赞美一种画风,又会说它如何如何师法自然。
面对文化美,诗所表现出来的,可能是未经文化洗礼的野蛮人或不知文化为何物的庸俗之辈所难以理解的陶醉和礼赞。譬如一只出土的彩陶壶,在世俗的眼光看来,其质地、造型、图案和色彩可能都并不起眼,但作为我们祖先所创造的远古文化的载体和见证,它的美却足以让诗人顶礼膜拜:
我爱彩陶壶
和彩陶壶上神奇的花纹
在遥远的年代它盛过琼浆玉液吗
是不是还盛过一条伟大河流中的流水
我的灵魂像彩陶壶一样优美
当北温带暖风吹拂的时候
穿着麻布衣裳的氏族公社的村女
来到河边汲水
我听到她唱一首古老的歌曲
我看她顶在头上的彩陶壶
在黄昏下闪烁着幽暗的光辉
彩陶壶,唤醒我已经失去了多年的美感
我的美感像彩陶壶一样古老、深沉
而且,我懂得
任何刽子手都不敢杀害
我的爱美、善良、源远流长的灵魂
我爱彩陶壶
和彩陶壶上唤起我美感的花纹
——梁小斌《彩陶壶》
还有独木舟。那迥然出尘的泸沽湖上的摩梭人,他们那条从远古划来的独木舟,何曾简陋,何曾寂寥?在诗人看来,那舟中承载的,是自远古沿袭至今的女儿国的奇风异俗,是人类童年的温馨记忆,更是为我们这个充满困惑的世界提供的一部现代启示录:
不能成林
便成舟
从远古划来
载满不愿声张的记忆
只装得下两把桨
只放得下一张网
只载得动和谐,安详
和带一点儿神秘的爱情
带一丝忧伤的谣曲
是一段岁月,一截古道
高原上,一个美丽的谜
久远的一切都已沉没
惟有你,在泸沽湖上
载着摩梭人不需打捞的历史
哦,独木舟
站起来
在这块隐藏的土地上
仍旧站成一棵树
站成一片强大的森林
——米思及《独木舟》
黄雍廉浪迹海外,心系祖国,苦于不能常与祖国厮守在一起,于是把一腔爱国情思移向唐人街,并以一副纯粹“唐人”的笔墨,构筑了一座中华文化的《唐人街》:
是一所港湾
专泊中国人的乡音
无须叩问客从何处来
浅黄的肤色中 亮着
扬州的驿马
长安的宫阙
湮远成为一种亲切之后
风是历史的箫声
倾听 如
一首梦般柔细的歌
是一所永不屯兵的城堡
汇集着中国的二十四番花讯
你是不用泥土也能生根的兰草
饮霜雪的冰寒
绽东方的芬芳
鲜明矗立的旗 像
黄河的浪东流 永远向着阳光的一面
是一座璀璨的浮雕
亮丽着殷墟仰韶的玄黄釉彩
烟云变幻
一如西出玉门关外的信使
海便是你的心中的丝路
孤帆远影
故乡的明月 是仰望北斗的磁场
你乃成为一位细心的收藏家
曾经也穷困过 典当过手头的软细
就是不肯典当从祖国带过来的家私
五千年不是一件可以随便拍卖的古董
而是一盏会带来幸福的神灯
——黄雍廉《唐人街》
赵国泰对此诗曾有一段精辟的艺术分析:“唐人街是中华历史文化在西方的一个窗口。要完成这一高度概括与条陈,艺术上非博喻、罗列莫办。此法的施用,使作品内涵饱满而不拥塞,典丽而不板滞。臻于此,又有赖于形式结构上取乎多视角掠美,使内蕴层嵌迭呈;广植东方情调的语象,又间以主客体转换之法,使情境跳脱空灵,其中以首节尤佳。全诗给人以宽银幕效果。”
多好呵,唐人街,一道不冻的华夏乡音的港湾,一所和平的春兰秋菊的城堡,一座璀璨的东方文化的浮雕。以中国调寄中国情,以中国墨写中国意,盛唐罢相张九龄“少小离家老大回”的叹惋,南宋遗民郑所南兰草根下无土的画意,高人王维于朝雨渭城饯别好友西出阳关的怅惘,诗仙李白伫立扬子江畔目送故人孤帆远影的伤感,还有扬州驿马雄姿,长安宫阙风范,南国二十四番花讯的问候,殷墟仰韶陶釉的召唤……这一系列典型的中国情结的意象的自然叠印,华美典雅,楚楚动人。一咏三叹中,愈升愈高的是海外炎黄子孙心向祖国的七彩虹桥。
而当文化美的歌吟转为“宏大叙事”,面对宏大的传统文化,诗人便情不自禁地为之倾倒,诗便情不自禁地呈现出浪漫主义即理想化的色调。艺术表现上,则是不惜铺张辞彩,以显示气魄和排场:
啊啊,创造与奋斗的家园!
你代代呀放射着多少璀璨的光焰!
自从那神农氏种下了第一粒稻麦,
那嫘祖采下了第一颗蚕茧……
辟草莱,开沟洫,治九河,定九州,
筚路蓝缕,胼手胝足,创下了尧封禹甸!
啊!那是谁鹰扬牧野,典章制度垂久远?
那是谁一统神州,万里长城惊万代!
那是谁驰骋天山,慷慨壮志临西海!
那是谁威扬八极,万国衣冠来朝拜!
那造纸、印刷与罗盘,更是谁的创建?
啊,永恒的青春啊,你永远创造着时代!
啊啊,青春灿烂的家园!
泽畔行吟呀,是谁洒布着兰蕙的芳洁?
朵朵菊花呀,是谁酿成了永世的诗篇?
举头望明月,是谁把清辉夹入了你的书页?
造化钟神秀,更何人诗圣大名扬世界?
多少珍花香草呀,馥郁着人类的心田!
——高准《中国万岁交响曲》片段
与文化美相关的一个话题是“反文化”。所谓反文化,就是对传统文化或正统文化的解构和否定。就是故作痞态,试图捅掉传统文化的偶像身上那层金碧辉煌的衣饰,暴露其内在的泥胎实质。就是一改对传统文化的仰视的充满激情的歌咏,而以鄙夷亵渎的口吻,进行调侃和反讽,将正剧改演为喜剧。韩东的《有关大雁塔》可以算是后现代主义的反文化诗的典型一例:
有关大雁塔/我们又能知道些什么/有很多人从远方赶来/为了爬上去/做一回英雄/也有的还来做第二次/或者更多/那些不得意的人们/那些发福的人们/统统爬上去/做一做英雄/然后下来/走进这条大街/转眼不见了/也有有种的往下跳/在台阶上开一朵红花/那就真的成了英雄/当代英雄
有关大雁塔/我们又能知道些什么/我们爬上去/看看四周的风景/然后再下来
大雁塔在古都长安,是唐代专为贮藏高僧玄奘从印度取回的佛像而建造的楼阁式砖塔。唐代读书人考中进士后,都要登临此塔,题写自己的名字。今天的游人慕名而来,先在门票和塔基一侧的简介上,温习一遍此塔的悠久历史,然后拾级而上,逐渐深入传统文化的氛围,体验一番盛唐气象,摹拟一下雁塔题名的得意,发一腔思古之幽情……这大概是一般游客的游览模式。韩东们却怀疑着这文化的价值,对这文化遗迹及其观光客作着冷漠的调侃。
反文化当然是有意义的。反文化的意义却也是有限的。首先,不是任何东西都是可以亵渎的,譬如取义成仁的理想追求,譬如“我以我血荐轩辕”的报国情怀,譬如“谁道寸草心,报得三春晖”的人间亲情。其次,破坏之后还须建设,解构之后还须重新建构,而不是一味地嘲骂、破坏、打砸抢。孙悟空就是一个后现代的反文化主义者,他曾经蔑视一切权威,大闹天宫,破坏现有秩序,但等他回到花果山,自立为“齐天大圣”,就不再作任何破坏,倒把一个花果山治理得井井有条。须知,所谓反文化,并非反对一切文化,而只是反对某些阻碍社会进步束缚心灵自由的僵化陈腐反动却以正统自居的文化。反文化其实也是一种文化,是离经叛道的另类文化。
人生美
人生美可以是指美好的个人资质(资质美),也可以是指美好的人生风范(风范美)。
资质美又可分为外在的人体美(仪表美、气质美)和内在的才情美(才华美、情操美)。白居易赞叹杨玉环“天生丽质难自弃”,主要是指其外在资质——人体美,包括姣美的容貌和真纯的气质;贺知章一见李白便惊呼为“谪仙人”,则主要是缘于其盖世才情。当然,中国人历来强调内外兼修,秀外慧中,乃至将“慧中”作为“秀外”的前提,所谓“书卷气”,所谓“腹有诗书气自华”,反之则有“绣花枕头”之说。
风范美,则是指人在社会文化环境中,在对事业、理想的追求中,所展示出来的精神风貌和魅力。
对人生美的歌吟,构成唯美诗的另一景观。
女诗人李琦雪中听歌,听一首风靡了半个多世纪的老歌,为之沉醉和感伤的,是歌,是凄清委婉的旋律,更是人,是那红颜薄命、洁来洁去的歌手周璇其人:
窗外 是一九九七年的大雪
房里 是周璇一九三四年的歌声
逝者如斯 从前的歌
这么迷茫 这么纯净
让人想起伤口 想起梦
想起原野上腰肢袅娜的白桦
想起被风吹向远方的
轻柔的纱巾
往事 故人
天地悠然
最古老的太阳
总是最年轻
我顺着那歌声
遥想当年
那个唱歌的女子
清秀 聪颖
她是带着伤痛离开世界的
可她的笑容 曾像一朵云
柔软而生动
美 就像窗外的雪
不肯久留尘世
惊鸿一瞥
来去轻盈
这样想着的时候
再看窗外的大雪
一种悲凉 一种美丽
弥漫成雪花
一边飘动 一边消失
——李琦《雪中听歌》
那个曾经倾国倾城的女子,带着心中的伤痛离开了这个世界,让世界感到了歉疚,感到了缺憾,以致半个多世纪以后的一个雪夜,还有一位北国诗人在回味着这美丽和忧伤。
唯美诗关注人生美,往往也兼及人所赖以生存的自然环境和人文环境之美:“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或天人合一,让自然美与人生美互为印证,或地灵人杰,让环境美作为人生美的背景和舞台。
小船呀轻飘,/杨柳呀风里颠摇;/荷叶呀翠盖,/荷花呀人样娇娆。/日落,/微波,/金丝闪动过小河。/左行,/右撑,/莲舟上扬起歌声。
菡萏呀半开,/蜂蝶呀不许轻来;/绿水呀相伴,/清净呀不染尘埃。/溪间/采莲,/水珠滑走过荷钱。/拍紧,/拍轻,/桨声应答着歌声。
藕心呀丝长,/羞涩呀水底深藏;/不见呀蚕茧,/丝多呀蛹裹中央?/溪头/采藕,/女郎要采又夷犹。/波沉,/波升,/波上抑扬着歌声。
莲蓬呀子多:/两岸呀榴树婆娑;/喜鹊呀喧噪,/榴花呀落上新罗。/溪中/采蓬,/耳鬓边晕着微红。/风定,/风生,/风礯荡漾着歌声。
升了呀月钩,/明了呀织女牵牛;/薄雾呀拂水,/凉风呀飘去莲舟。/花芳,/花香,/消溶入一片苍茫。/时静,/时闻,/虚空里袅着歌音。
——朱湘《采莲曲》
典型的南国少女,典型的江南景色,笼罩在一片静谧、悠远、雅洁的古典情调中,人生美与风物美相得益彰,接受着一位天涯诗客梦呓般的礼赞。从开头一节写莲舟荡起微波夕照出发,到结尾一节写莲舟浴着月色花香归来,尽管多了牵牛织女明丽的映衬,莲歌里萦回的也始终是一种朦胧的恋情。不难看出,这里透露着诗家惜花常怕花开早的忧郁和不肯破坏情窦欲开未开的淡雅境界的审美情趣。
让自然美与人生美相互印证,在自然美的背景上浮现出人生之美,我也尝试做过一首歌谣体的小诗《太阳雨》:
太阳雨,太阳雨/太阳下面飘着雨/天空此刻分外地蓝/大地此刻分外地绿//绿茵展开一幅画/画中浮现一个少女/赤脚跑在阳光下/仰着脸儿张望着雨//太阳雨,太阳雨/太阳下面飘着雨/飘洒着欢乐飘洒着笑/飘洒着一支梦幻曲//女孩儿手中一把伞/不遮太阳不遮雨/任阳光落在发梢上/雨点落在酒窝里//太阳雨,太阳雨/太阳下面飘着雨/阳光本是开心的笑/笑出了泪水便是雨//太阳雨中飘彩虹/太阳雨下是花季/花季少女不知愁/淡淡的忧伤也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