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建业住在凌云楼下。他选择深夜造访，就是想在没有来来往往的人、没有不绝于耳的电话铃声干扰的环境里捣捣凌云犹豫不决的心。
山谷里深秋的夜晚寒冷，凌云把杨建引进寝室，叫他脱了鞋袜上床捂着。杨建业笑着说：“两个男人上床——没得搞！我干脆把裤子也脱了，瞌睡来了就睡。”
凌云笑：“建业，你的骚话真多，在哪里学的？”
杨建业边脱裤子边答：“井下呗！矿工们说：一天不说卵，日子不会短。他们在井下成天都在讲骚话。”
凌云笑笑没再说话。两人抵足斜躺在床上，凌云问：“什么事让你睡不着？”
杨建业说：“我这次出差听到一个笑话，说三个吉林、云南和四川的女采购员出差到北京，在一个房间住了十几天，住出了感情。分别时，都有些不舍。四川女人拉着吉林和云南女人的手说：欢迎两位姐姐来四川，四川产酒；两位姐姐要好酒，我就找人给你们搞好酒（久）。云南女人说：欢迎两位姐姐来云南，云南产烟；如果两位姐姐要好烟，我就找人给你们搞好烟（蔫）。吉林女人说：吉林的烟酒不如你们的好，但人参好，欢迎两位姐姐来吉林来，你们要好参，我一定找人给你们搞好参（深）……”话没说完，他自己哈哈大笑起来。
凌云心里有事，淡淡一笑：“建业来说笑话解闷？”
杨建业见凌云对笑话没兴趣，急忙转入正题问：“凌矿长，兼并水泥厂的事，你是咋考虑的？”
凌云这几天正被水泥厂愁得茶饭不香，杨建业提起这事，他想听听杨建业的意见。说：“资金压力太大，反对的人多。”
杨建业说：“现在都是人找钱，那有钱找人的事。他们反对不反对有卵用，关键在于你有没有决心。”
凌云问：“你的意见呢？”
杨建业说：“这还有啥三心二意的呢？省里来的专家讲得那样清楚明白，又有地区的支持。你在省上那么多朋友，还有你爸爸的老领导、老朋友，把那些关系都利用起来嘛！这年头，有钱能请鬼推磨，有关系飞机都会刹一脚。”
凌云笑：“画饼不能充饥，远水难解近渴……”沉思片刻，他就将李昊天把他叫去谈的话，周承恩的态度，秦和平的意见，黄光荣对企业财力的清算和企业经营的测算，直言尽意地对杨建业和盘托出。末了，说：“不出竹林沟那场事故，一切都是顺理成章。现在不仅资金压力大，工作压力也不小啊！今天，镇煤厂那几十个大集体职工为待遇、福利，缠了冯军一天。”
杨建业说：“我回来就听说这件事了。这年头，拿钱买稳定，会哭的孩子有奶吃，胀死了胆大的，饿死了胆小的。赌场、妓女院都在回龙镇、石坡镇上开起来了，听说还是镇上的头头和派出所的人合伙搞的呢！”，
凌云说：“不像话！哎，建业，我说了这么多，说说你的意见，给我出出点子。”
杨建业想了想，一副汉大心直，忠心耿耿的模样说：“凌矿长，我说的话你莫多心。我们矿上这些人都不是办大事的人，成天呆在山沟里，看到的就巴掌大一块天，还是些老思想旧观念。说句得罪你的话，包括你老丈人在内，也是求稳怕乱、但求无功只求无过的人。你想了也是白想，我说也是白说。”
凌云来了兴趣：“建业，只要不是叫我开赌场、妓院，你的话就不会白说。”
杨建业说：“你不是常说，困难困难，困在山沟里就难，出路出路，出了山沟就有路吗？现在搞企业，首先要盯住官场，然后要盯住市场，最后才盯住现场。盯着几颗死煤炭算账，干得了这样大的事吗？唉，热天搞出那场事，把官场的路市场的路都堵死了……” 他看了凌云一眼，欲言又止。”
“建业，说说你的心里话。放心，我俩说的话，不会有人怪罪你。”凌云感到杨建业的话不仅有道理，而且很对味口。
杨建业说：“你上次说，省煤炭厅的朋友说只要和地方处、财务处，还有些什么处我都记不得了，还有厅主管厅长搞好了关系，办法总会有的。其实，何止省厅哟！还有省经委、计委、财政厅，这些衙门里还少钱呀？关键还是关系问题，俗话说，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现在这社会，有钱能请鬼推磨，有人敢要、敢收，我们为啥就不敢送？钱换钱才不难。人家是想送没门路，你是有门有路不走。这社会完全是人情社会、关系社会、金钱社会，有人缘就有机缘，机缘就是财源啊！现在，哪个单位没有小金库哟！没活动资金咋出去活动嘛……”
凌云沉思着。
杨建业说：“再说市场，我们自己把手脚捆得死死的，还赚啥钱？县上的小企业为了方便回扣、送礼，都搞销售大承包了，人家销售手段多灵活——你要钱，我给，你想搞女人，我找；我只管赚钱，你要啥都行……”
凌云愁着眉，没吱声。
杨建业犹豫了片刻，又说：“凌矿长，我们已经抢住先机，抢占了市场的制高点，就应该发挥优势，向市场深度开发，扩大战果，向市场要效益……”
凌云一怔，杨建业的话使他的心又活了。
杨建业说：“现在，企业有这样好的发展机遇，又面临这样大的困难，我们就应该随机应变，调整经营理念。我的想法还是要把销售做大，尽快调整我们的产、销结构，减少销售自产原煤，扩大精煤、焦炭产销，大量收购小煤窑的原煤填补我们的原煤市场，把煤炭生意做起来。凌矿长，我经常想，肖瑞莲不产一粒煤炭，一年赚煤炭的钱上百万，我们资金比她雄厚，企业牌子比她大，关系比她广，只有脸嘴没她好看，下面长的东西不同嘛。我们把煤炭这本经念好了，企业一年何止增加上百万元利润……”
凌云心里感叹不已，粗人粗相的杨建业头脑如此清醒。
杨建业见凌云盯着自己，长久不说话，以为自己又说错了，急忙说：“凌矿长，我就想给你说说心里的想法，错了，当我没说……”
凌云铁青着脸，若有所思地大声说：“建业，你马上给我下去！”
杨建业被凌云冷若冰霜的表情和无头无尾的话吓得不知所措：“我……我下去干什么？”
凌云这才从沉思中猛然醒悟，笑了起来：“你马上下去，把刚说的写成书面材料给我。好！你的思路好！思想不解放，就别想干大事！”
杨建业也笑：“我还以为我说错了呢。凌矿长，这么夜深了，又冷，我怎么写？”
凌云心里忧喜参半：“明天，给你一天时间写，然后在党委会上讲。今晚上就在这里睡，两个男人上床也有搞头嘛！”
杨建业心中还有话：“凌矿长，我这些想法拿上党委会，又是老南瓜进橱房——挨刮。通不过的。”
凌云说：“谁不同意，我就叫谁搞销售。你说的官场上的事，就不要在会上说了。”
杨建业说：“我晓得，这种事可以做，不可以说……”
凌云沉思着说：“你在会上只讲怎样调整产、销结构，怎样扩大销售市场，怎样做煤炭生意，能赚多少钱，不要讲销售费用这个问题……”
杨建业说：“不说销售费用，那不等于白说？”
凌云苦笑：“这个事在我们矿，也是做得说不得的事。” 他感到左右为难，遍地赤裸裸的金钱交易，搞企业除了这条路，还有什么路可走？白沙在涅，与之俱黑，逆流而行，终将一事无成。想了想说：“活动资金问题，我明天就找黄光荣商量，他管资金来源，你管开支账，范围就限在我们三人。”
杨建业故作愁脸：“要搞小金库，你要和周书记、和平商量好……”
凌云摇头：“他们会同意吗？不能让他们知道。你也不能让徐峰过多知道。”
杨建业思索良久，语气异常诚恳：“凌矿长，你晓得我是一根肠子到屁眼的粗人。这件事，你一定要想好，上次把我搞怕了。说心里话，不是你这样信任我，我也不会深夜来给你说这些。现在山外面的风气，把活人都搞成活鬼了，哪条路上都有鬼收买路钱，我是和尚做袈（枷），自做自受呀！”
凌云说：“我理解，身正不怕影子歪，管不了别人就管住自己。该花钱的地方你掌握着花。你不要去问小金库资金来源，光荣也不会问你的开支情况。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杨建业沉思点头道：“凌矿长，我只有一个请求，我最怕别人对我的工作说三道四，指手画脚，你要给我撑腰”
凌云说，“好！销售上不让其他人插手，我也不插手，只要你的结果。”
杨建业说：“你还是要加强领导……”
……
凌云再次在党委扩大会上作了检查，还煞有介事地给地委书记写了一份书面检查，交党委会研究。检查之后，就开始汇报行政工作，他从怎样安置石坡镇煤厂的大集体职工，怎样处置镇厂的资产，怎样解决竹林沟单身职工住宿讲开，再讲竹林沟矿井技改，如悬河泻水一般讲到了兼并云山县水泥厂，最后全面分析了企业的困难和出路。凌云近三个小时讲话一完，秦和平就立即增援上去。秦和平不是一味顺从凌云，他有他的想法，兼并水泥厂挑战与机遇并存，闯过去，就是企业的春天，这个风险值得冒。秦和平话音刚落，杨建业就赴了上去。党委扩大会完全被他们三人操控。
科室、矿区、分厂党政一把手参加了这次会议。下午讨论时，参会人员争先恐后对三位矿长的讲话称不容舌，百般奉承，没有一点杂音。会议结束时，周承恩心情复杂地说了几句话：“同志们，企业这次真的要翻火焰山了，希望大家认清形势，统一思想，振奋精神，全矿一盘棋，上下一条心……”
党委会后，兼并工作势如破竹，赵敬国出任兼并接受组组长，进驻牛郎沟。阳成升任放牛坪矿区长。
接交完结那天，地区经委杜主任、煤炭工业局吴局长和云山县张县长、经委罗主任到水泥厂召开职工大会。散会后，凌云叫上秦和平和杨建业爬上了矿石山。他心里有太多的话要说。
初冬的牛郎沟岚烟缥缈，三人西服革履，站在光秃秃的山冈上，心情各异地眺望着水泥厂。凌云如释重负，一声感叹：“总算办了一件大事！”
秦和平淡淡一笑：“一切都才开始。”
杨建业说：“供销上明天就来人接管。”
凌云笑：“和平，谈谈你的意见吧！”
秦和平说：“我的意见，水泥厂的产、供、销，暂时由敬国和谢厂长统一指挥、协调，不能搞成多头管理。我的想法是，敬国兼任水泥厂厂长，申明贵任副厂长，彭定云到放牛坪任总支书记，待水泥厂平稳后，调谢厂长去机械厂任厂长。”
凌云沉思着点头：“这样好。”
秦和平说：“既然走出了这一步，对水泥厂的技术改造，我建议原生产系统暂时用头疼医头、脚痛医脚的办法维持着生产；以技改之名在那地方，”他用手指了一下，“重新建一条生产线。这样会增加不少投资，但维持了生产，安顿了职工，稳定了市场。”
凌云说：“这样不就否定了前次会议的决定？”
秦和平说：“不能停产技改，现在人心很乱。就上个多月，县上又调了几十人进来……”
杨建说：“不要，找县上，退回去。”
秦和平说：“这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竹林沟、水泥厂都在云山县……”
凌云苦笑：“镇煤厂几十人，这里又是几百人……”
“人员安排暂时不是大事。”秦和平说，“关键在于我们能不能按预期发展。凌云，我想马上从全矿选派二、三十人出去学习水泥生产工艺和技术。在哪里去学，你联系。”
凌云说：“好。我回机关就和省建筑设计院联系，他们最清楚全省水泥建材企业的情况。”
秦和平扭头对杨建业说：“建业，水泥厂是我们三人力争过来的，这是一场恶战啊！党委会上，你当着大家的面立了军令状，军中无戏言。现在，企业背水一战，没有一点退路，内强管理，外拓市场，是企业突出重围的必经之路……”
杨建业说：“和平，你放心，我屁眼挣出生血，也要兑现自己的话！”
凌云笑：“只要结果，不管过程。屁眼出生血自己去治。”
秦和平说：“凌云，我们分一下工吧！我建议你和建业主外，我和伯伯主内；钱拿不回来你们负责，内部管理不好我负责。竹林沟技改明年春天必须动工，资金是头等大事。水泥厂我先来配合敬国一段时间！”
凌云真诚地说：“这样，你就太辛苦了。”
秦和平笑：“是你逼我上梁山嘛！”
杨建业说：“凌矿长、和平，销售上的事你们尽管放心，凌矿长就一心一意跑好官场上的事……对！和平抓现场，我抓市场，凌矿长抓官场……”
三人都笑了起来。凌云说：“建业归纳得好嘛！对，搞企业必须抓好‘三场’！”
笑过，秦和平忧郁地说：“现在这社会风气，跑项目、跑资金、跑销售，不花钱不行，但花费太大了也不行。凌云、建业，我本不该过问这件事，但这是一个责任问题，该共同担当的就共同担当吧！”
凌云和杨建业都楞了一下。凌云急忙说：“销售费用按会上决定的办。跑项目、资金，我准备调动省上几个朋友，应该不会有太多的花费。唉！现在一些人，不好说…… 建材设计院的罗院长说，他们的技术咨询费一半开收据，一半不开。你说这种事情咋处理嘛？”
秦和平说：“就是出白条，也要他们加盖一个公章，不然，到时谁能说清楚？”
……
水泥厂改造工程开工那天，牛郎沟里寒风裹雪。李昊天和汪江北带了一大队地、县官员莅临祝贺。凌云的动员报告《再走创业路，重塑明月峡》，通过广播传遍了明月峡。他那九天揽月、五洋捉鳖的雄心壮志，感天动地，鼓动得职工们热血澎湃。从那天起，他披坚执锐，挂帅水泥厂改造工程总指挥……
竹林沟矿井改造工程是初春开工的，秦和平任改造工程总指挥。两大改造工程都在石坡镇的地盘上，与农民磨擦不断。镇上的领导对明月峡煤矿借地委、行署之力收购镇煤厂耿耿于怀，趁机煽风点火，开柙出虎，明月峡一度四面楚歌。
两年多时间，凌云和秦和平在风口浪尖上，左右开弓，四面出击，劈波斩浪。好在，周承恩降心相随，大小会上为他们摇旗呐喊，鸣锣开道；明争暗斗的领导班子，也渐渐归于平静。好在，企业的销售时通运泰，杨建业撑门拄户，江东独步，精煤、焦炭、原煤挖地三尺，也满足不了市场需求；凭借明月峡这块金字招牌，每月购进上万吨原煤转手倒卖，赚钱如拾地芥。明月峡煤矿在惊涛骇浪中，乘风破浪，高歌猛进。
但是，凌云万万没有想到，他视为知己，莫逆于心的杨建业，竟会在这个时期，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