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承恩看了凌云一眼，试图避实就虚，迂回包围，有意转移话题：“洁明进城了，你们自己的事，你们自己要考虑好。你邓姨前年就到了退休年龄，我再有三年也可以退了。”
凌云听懂了长辈的话，说：“让邓姨马上退休吧，她和洁明就在城里住……”
周承恩打断凌云的话：“我呢？我在矿上咋办？”
凌云无言以答，谈话嘎然而止。
凌云兼并水泥厂决心已定，沉默良久，又把话题引回去：“宋省长这次来万山两天时间，在我们矿就看了一天。他的到来，既是对我们过去工作的肯定，也是我们今后工作的动力。我的意思，最近再开一次党委扩大会，学习贯彻宋省长的讲话精神，研究落实他和地委李书记、行署张专员布署的工作任务。镇煤厂的问题，叫吴矿长带竹林沟一个副区长，先和县上、镇上谈个意见。云山水泥厂的问题，不能急于回绝地区——理由不充分还会遭批评。我的想法是：党委会后，我带生产技术科的同志去一趟省上，一、汇报竹林沟的技改——宋省长有指示，要省厅在资金上支持﹔二、去省建材设计院找专家来会诊云山县水泥厂——这个企业有没有救药，我们兼并的利与弊，听一听专家的意见……”
周承恩感到凌云又在耍花招﹕“你的主意是兼并还是不兼并？”
凌云说：“我至今没有主意。李书记找我谈话半个月了，我之所以没向你汇报，就是心里没主意。伯伯，听听专家的意见，科学决策一次吧！”
周承恩无话可说了，还说什么呢？想表达的意思已经表达得很清楚，凌云还要去省上请专家，搞什么科学决策，这不是处心积虑的花招是什么？进山之初搬职工用“群众呼声” 施压，现在又去搬省上的专家，用 “科学决策”来压。他恼怒不得，不想再谈。
处理了矿里几件要紧的事情，凌云去省上风风火火跑了二天，为竹林沟技改项目争取到了五十万元补贴款。省厅的朋友对他说，技改能补贴五十万，已经是全省地方煤矿最高的了；工作慢慢作，省上领导的指示固然重要，但关键是要和厅总工办、地方处、科技处、财务处，还有管地方煤矿的陈厅长搞好关系；感情到位了，办法总是会有的。
办完省厅的事，凌云死拉活拽地拖着省厅的朋友，驱车去了他曾经蹲过点的那家矿务局的水泥厂，参观学习了半天，又死拉活拽地把人家经营副厂长和技术科长拉回省城，一同去了省建材设计院。他在矿里就和省建材设计院电话联系好了，请院长、副院长吃了一顿饭，私下给几个专家一人塞了一个信封，专家们放下手上的事，一行人就跟着他兴会淋漓地进了明月峡。
云山县水泥厂在石坡镇的牛郎沟。牛郎沟是一条荒凉的山沟，曾经的茂林修竹，在大办钢铁时化为灰烬。从此后，山坡上再没有参天大树，山沟里再没有万竿修竹，山坡上只有一簇簇的蒺藜和漫山枯黄的毛草还在怀念曾经的绿荫。
几天前，县水泥厂里就传出了要被地属明月峡煤矿兼并的消息，有人欢喜有人愁，加上几个月没发足工资，职工思想很乱。县经委罗主任带着凌云、秦和平和专家们以检查之名走进厂大门，职工们马上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一下子就把罗主任围得水泄不通……
凌云叫秦和平放下其它工作，陪同专家在牛郎沟里住了两天。
秦和平意识到了凌云远交近攻的用心。陪同专家组那几天，他心思重重，一直静观、静听、静思不言。竹林沟透水事故后，他到职工医院看望病床上的周承恩，两人有过一次推心长谈。那次谈话，周承恩对凌云那种十指连心之情溢于言表。他谈古论今，诲语谆谆：处颠者危，势丰者亏。他以十分慎重的语气说：“和平，你聪明，把事情看得远、想得深，处理事情也稳慎，企业里的事，你要多动动脑子，给他把好关。唉！凌云在明月峡里只听你的……”
秦和平看着一脸忧思的长辈，不知该如何回答，像一块石头突然压在胸口。
竹林沟那场事故对秦和平震动很大，他的思想被现实社会的乱象、企业复杂的外部环境和内部微妙的人际关系搅得很乱。周承恩和凌云各执一词，各行其是，他左支右绌，无所适从——既怕伤害周承恩那片真情，又怕伤害凌云那颗丹心；既怕给企业留下后患，又怕给凌云和周洁明的爱情、婚姻、家庭埋下祸根。他感到很累。
凌云去省上后的一天下午，周承恩到他办公室分析了兼并云山县水泥厂的现实困难和长久的弊端，明明白白地给他交了底。凌云在党委会上清清楚楚地说，请专家来是为了向领导完差。然而，他却如此兴师动众无所顾忌地惊动县上、惊动本不安宁的水泥厂。这架式分明是兼权熟计，志在必得，有意大造声势，借领导、专家和云山县的力量，逼内部反对派就范。
秦和平也看懂了凌云毅然决然兼并水泥厂这着棋：这的确是加快企业发展，低成本扩张的妙招，可是，竹林沟那场事故搅乱了企业这盘棋。那场飞来横祸不仅让企业蒙受几百万损失，还带出一个投资上千万的工程！这个时期，不自量力去兼并负债累累、年年亏损、亟需几百万元资金改造的水泥厂，岂不把明月峡拖入羝羊触藩的境地？他明白周承恩的心思，虽然并不完全赞同周承恩的处世观点和人生态度，然而，企业里接连发生的事情，不能不让他思前想后，谨言慎行。人间之事，阴阳相倚，祸福相邻；得志万罪消，失志百丑生。面对如此高不可攀的大山，他也担心凌云那过人的胆略会弄出出人意料的事情来。
省建材设计院专家和企业交换意见的头天晚上，凌云约秦和平散步。
深秋之夜，明月坝中薄雾缥缈，寒气袭人。两人沿着矿区公路并肩走进明月坝。一路上，凌云只谈去省厅争取技改资金的情况，谈竹林沟的技改，谈如何改善竹林沟单身矿工的住宿条件。秦和平知道凌云约自己出来的用心，等凌云说完，他说了一句双关语：“凌云，你走得太快了，我跟不上了。”
凌云愣了一下，马上明白了秦和平话中有话，放缓了脚步，也一语双关地说：“我也想闲庭散步，可是不行啊！不进则退，慢走也是退。”
秦和平说：“你今晚想说的话，伯伯早就给我交了底，你也交个底吧！”
凌云问：“他是什么态度？。”
秦和平说：“你还用问我吗？”
凌云说：“专家也请来考察了，他们的意见你也知道，牛郎沟建大型水泥厂确实有天然优势。再说，这件事已闹得满城风雨，我们不按地委、行署的意见办，对上对下如何交待？”
秦和平不想揭凌云的老底，淡淡地说，“竹林沟事故留下了太多的后患，已经伤到了企业的基础、元气，改变了企业的发展轨迹。接下水泥厂几百万债务，又同时铺开两大工程，从哪里筹集资金？”
“有压力才有动力！”凌云说。
“要真金白银的事情，仅靠精神是不行的。你的思路很好，也很鼓舞人心﹔专家明天的意见也一定很好——有理有据。但是，资金没落实之前，不能考虑兼并水泥厂的事，这就是伯伯给我交的底……”
凌云一听，心里急了﹕“你的底呢？你的底是什么？”
秦和平沉默不答。
凌云着急地说：“我们怎样向地委汇报？怎样向云山县解释？”
“我们咨询专家意见是有兼并的意图，并不是兼并的决定。大家都要算帐嘛！”秦和平不疾不徐地说，“企业的实际困难，你要向领导如实汇报，让领导去权衡利弊，我们不能急于求成。缓二、三年，不仅我们能喘口气，还有可能拖出云山县的优惠条件和地委、行署的扶持政策。”
凌云情绪有些激动，语气很急促：“和平，地委、行署决定让我们兼并，支持我们发展，支持我们井下向井上转移，支持我们把企业做大做强，我们发展中的困难，他们会孰视不睹撒手不管吗？缓两、三年！两、三年后又是什么情况？云山县会让这厂烂下去吗？他们自己站起来了，还需要我们去兼并吗？到那时，我们再去建新厂，就得直接面对这个竞争对手！现在兼并，不仅抢住了市场，还白捡了几百熟练工人，我还要等什么？再说，让他们这样半死不活地拖下去，会造成多大的损失？”
秦和平说：“不能打神仙仗。企业这样重大的决策，你作为一把手不做到高下在心，进有据，退有备，很容易出现进退两难的局面。地委领导对我们矿的情况了解，除了你和伯伯的汇报外，就只有不真实的财务报表了。这几天，我在水泥厂注意听了一下各方意见，厂领导对我们兼并很不高兴，职工的意见也不统一。兼并，完全是政府在拉郎配。现实的问题是，我们不仅要承担巨大的资金压力、经营风险，还必须面对两个企业的文化融合和管理体系重建。建业管供销，王矿长管机电，吴矿长管后勤，我们两人面对几千人的企业，面对竹林沟和水泥厂两大技改工程，面对如此巨大的资金缺口和水泥厂错综复杂的问题，如何分身？这些问题你想透没有？”
凌云看了一眼语气坚决的秦和平，语塞。他一时不知该说啥，吐丝自缚，畏难苟安，根本不是秦和平的个性。良久之后，他语气凝重地说﹕“和平，这些天，该想的问题我都想清楚了，你和伯伯心里在想什么，我也想到了。你们都在为我着想，都担心我陷在这大山谷里出不去，都害怕我这样逢山开路，遇水叠桥地搞企业会搞出事情，你们都在为我好，我还能说什么呢？”说到这里，他抬头仰望着秋风萧瑟寒星点点的夜空，深深一声长叹，“唉——！”
秦和平沉默不语。
两人默默地走过了明月坝，又缓缓向小垭口上走。
还是凌云打破了沉默﹕“小垭口上，我们谈论过人生价值，大垭口上我们也谈论过……人生的快乐在哪里呀……幸福又在哪里呀？ ……其实，都在每个人的心里。人生没有创造的艰辛，哪里有收获的快乐？人生在世，无论干什么事，只要不是真心真情地付出，永远没有心灵的幸福感，即便享受着荣华富贵的生活，也是行尸走肉！当了大官又怎样？‘花开就有花谢日，上场就有下场时。’做了富人又怎么样？‘腰缠万贯，一日三餐；广厦万间，夜寝一床。’‘人生直作百岁翁，亦是万古一瞬中。’人生就是一个过程，为什么不率性而行，适情而止，偏要违心地为利而奴，为名而役，给自己短暂的人生套上沉重的枷锁？”
秦和平心里很矛盾，沉思不答。
“在竹林沟那天晚上，你对我说‘美好的人生附丽于社会土壤’。这话没有错，现在社会风气不好，说直白一点——党风不正、官风不正。但这不是社会的主流，几千年的历史长河，哪朝哪代没有贪腐官员？明朝开国皇帝朱元璋，发誓要杀尽贪官，杀了那么多人，可最终杀尽了吗？资本主义制度国家就没有贪腐问题吗？用消极的眼光看社会，看到的就是阴暗面，用积极的眼光看，社会就是光明的。改革就是要创新机制、体制，发展才是一个国家、一个地区、一个企业的出路啊！”
秦和平无言以对，苦心经营的深沟高垒，须臾之间被凌云夷为平地。
凌云说﹕“和平，我们真的不该患得患失，更不该以流之浊，而诬其源之清，作茧自缚。人之心事，多欲则忧，寡欲则乐。你给我交个真心，你说的那些话，是你的心里话吗？”
秦和平心里潮落潮起，一声感叹后，又沉思良久：“明天座谈会上听专家们说，你不能发表主观意见。反对者何止伯伯一人……”
“我该怎么办？”凌云问。
秦和平又沉思良久，心思重重地说：“企业背水一战，你没长安排，短打算，绝对不行。不仅仅是反对意见会动摇人心，影响士气，更重要的是会给企业造成不可预想的后果。这事不能太急，你尽快搞一个工作计划出来——不是干什么的问题，而是怎样干。资金是最大的问题，你叫黄光荣全面清算企业财力，再搞一个企业经营三年的效益测算，我们自己到底有多少可支配的资金，又有多大的资金缺口，什么时期最困难，资金缺口如何弥补，都必须在工作计划之中。提上党委会，就必须让大家口服心也服……”
凌云沉思着回答：“好吧……”
第二天的座谈会只有矿长、副矿长和书记、副书记参加。专家们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根据凌云事先的要求，对云山水泥厂现实的问题和历史的原因作了全面的剖析，给出了起死回生的药方，分析了兼并的利弊。最后，几个专家异口同声地说：牛郎沟矿藏资源丰富、品质好，地理位置优越，适合建一个大型水泥厂。最终结论是：救活云山县水泥厂，投入大，效益好。
凌云对专家们说了一番客套话，就宣布散会，搞得大家一头雾水。
送走了专家们，凌云就耗上了财务科长黄光荣……
杨建业一直留神观察着凌云的一举一动，揣摩着他的所思所想，所急听需。几个月来，他思前想后，茅塞顿开，憬悟了明月峡里的人和事，明白了自己在周承恩和凌云的棋局中是颗啥棋子，知道了自己该做什么、怎么去做。他很清楚，今非昔比，一场事故重创企业后兼并水泥厂，简直就是铤而走险！然而，他也从中看到了这正是他冲出樊笼，腾蛟起风的绝佳机会——企业摆开这样大的场面，面临如此大的困难，凌云断难首尾相顾，秦和平必然一身两役；凌云惟有放心放手放权让他独宰明月峡供、销、运半壁江山！
他拿定了主意，那天深夜，敲开了凌云的寝室门。
凌云已经脱了衣服准备睡了，穿上衣服开门见是杨建业，很意外：“建业，有事吗？”
杨建业说：“睡不着，想和你瞎吹一会。你要睡了？算了，改天找你。”
凌云：“没事，我躺在床上看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