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建业没有去黄仲全家拜年。他和妻子刘昌惠正准备出门，徐峰夫妇就欣然而至。杨建业十几年的传统节目被取消，原定下午去万山给凌云拜年的计划被打乱。
杨建业立地成佛，徐峰苦海无边。去年深秋，两人在省厅招待所交锋后，心里似乎有了一堵墙。整整一个冬天，徐峰都是看杨建业的脸色行事，心里很窝囊。但是，他离不开杨建业。
往年的今天，杨建业夫妇携儿带女，上午给黄仲全、周承恩拜年，下午给徐峰拜年。今年，徐峰夫妇翻山越岭来给他拜年，虽然打乱了他的计划，但是，他心里十分受用。风水轮流转，人生如戏场。
然而，杨建业并不知道徐峰是抱着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的心情而来的。徐峰给杨建业拜年，花了大价钱：给杨建业的三个儿女每人各买了一套衣服，给杨建业家送来了一台“日立”牌大彩电。这可是时下紧俏的稀罕东西，石坡镇还没有一台彩电，喜得杨建业一家人的眼睛金光闪闪。
一家人围着稀罕宝贝转悠了半天，杨建业说：“先把它放在床下，春节不准看。”
徐峰心里耻笑杨建业小廉曲谨的模样：“怕啥嘛，就说向我借钱买的嘛。我不怕。”
杨建业的小眼睛笑成了一条缝：“先放着，春节不看。老徐，谢谢你了。钱，我只有明年给你了。”
徐峰心中有数：杨建业不会给钱，他也不会收钱。笑道：“建业，见外了吧？我是送给弟妹和几个侄儿、侄女看的。说钱不亲热吧？身外之物嘛。”
杨建业家在石坡镇老街上，前门临街，后门临河。房屋进深很深，临河面是石柱支撑起的吊脚楼，楼下养猪，楼上住人。杨建业和徐峰把电视机抬进杨建业夫妇的寝室，电视机纸箱却比床脚高，两人又抬上书桌。徐峰站在后门口张望着宽阔潺湲的河水，说：“建业，你这家望山见水，风水宝地啊！”
杨建业摆弄着桌上的电视机：“夏天不错，河风很凉快。”
徐峰见杨建业对电视机如获至宝，心里好笑：“建业，你就放在寝室里看吧，谁会走寝室里来？”他从骨子里不相信杨建业能成佛。升官几个月，杨建业装模作样，鬼说人话，搞得他晕头转向。人说鬼话让人好笑，鬼说人话就让人害怕了。这次，他卑躬屈膝而来，费尽了心思——要靠拢凌云，就得抓住眼前这尊神，一台彩电是来投石问路的。去年夏天一跟斗，把他栽痛了，也栽醒了。秋天，杨建业在省厅招待所里大发雷霆，搞得他几个月没回过神。一台彩电，让他看透了杨建业的五脏六腑，也让他恢复了信心。
杨建业答：“也好，还得重新架天线。”
徐峰走回屋里，站在杨建业身旁，颇有感触地说：“建业，这人哪！真正是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这些年，我全靠朋友多啊。”
杨建业也颇有感触：“就是。当官是暂时的，朋友才是永远的。”
又说：“你不是担心李维雄吗？我叫他吃凉菜，他就得吃凉菜。不怕他和老****的穿连裆裤，老子要他想哭都哭不出来…… 把他从供销上踢出去！”收了徐峰如此贵重的礼物，他对去年秋天的事有了亏欠之感，想为徐峰做点什么。
徐峰说：“留着他。这当官，我是没戏了，也不想了。人到中年万事休，落得个清静也好。”
杨建业问：“让他当傀儡？”
徐峰笑而不答，想看看杨建业的心思，再见机行事。
杨建业想想，又说：“老徐，我想把销售的场面搞大点，把精煤也销售起来，把万山小煤窑的煤统起来整钱。凌矿长讲，我们挖煤下苦力，人家轻松赚大钱。我们为啥不能让小煤窑下苦力，我们轻轻松松赚大钱？人手是现成的，一条牛是放，两条牛、三条还是放。老徐，明月峡煤矿是块金字招牌呀！”
徐峰看着身材魁梧的杨建业，心里暗暗吃惊：这人不仅过河拆桥，还野心勃勃呢。借势说：“你的想法很好，但行不通。”
杨建业的眼睛从电视机上转向徐峰：“老徐，你坐，坐床上。怎么会行不通呢？”
徐峰坐在床沿上，卖弄地笑：“建业，你还没看透明月峡里的事？职工中的顺口溜你听到了吧？——凌矿长有力无法出，赵敬国舔肥当干部，李天华见风使舵特别灵，杨建业是个能干人。还有：矿长出大力，书记吹牛皮，和平和稀泥，天华不添力。这潭水，深！”其实，两首顺口溜是他信口即兴编的。
杨建业愣住了，看着摇头晃脑的徐峰半晌没说话。他不明白，去年一冬，徐峰都在外面跑，从哪里听到的这些惟妙惟肖的顺口溜？茫然地问：“这与我们把销售场面搞大有啥关系？”
徐峰故作深沉地一笑，“老弟，这你就不懂了。书记、矿长的矛盾明摆着：一个谋人，一个谋事。周承恩起心要捧杀凌云，起用赵敬国，我们夹在中间还能干啥事？现在这社会，还不是你爱讲的那句话：有钱能请鬼推磨。我们去年跑的费用都报销不了，这场面怎么搞大？”
徐峰又笑：“我倒有个法…… ”他又故意不往下说。
杨建业坐在凳子上，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啥办法？”
徐峰神秘地说：“开年后，省、地都要开计划会了，这是一个机会。明月峡企业大，牌子硬，可以搞些计划物资卖。这可是神鬼不知，无本万利的生意，只需你在企业盖个公章就行。”
“好啊。”杨建业喜滋滋地说，“这比跑项目，跑资金来得更简单，更快捷嘛！你行吗？”
徐峰笑，在杨建业的肩头上拍了两下：“老弟，我跑了十几年供销，这点事都办不了，还是徐峰吗？不过，给企业干也真没意思，不如我们自己干。”
杨建业抬起头，惊异地看着徐峰，明白了他的心思，想想说：“不好，屁眼大了要漏心肺，还是企业干为好。赚了钱，给你发奖金。企业就拿这钱去跑销售…… ”
徐峰仍笑对杨建业，心里却在冷笑：多年的媳妇熬成婆，我就知道你会立贞节牌坊。你是什么东西，别人不知道，我能不知道？说：“凌矿长不会同意干这种事。再说，我去年搞砖厂项目，羊肉没吃上，惹了一身的臊。”
杨建业信心十足地说：“我去说，凌矿长最值得尊敬的一点就是信任人。”
徐峰淡淡一笑，摇摇头，对杨建业倾心吐胆：“建业啊！官场无信，商场无情。人世间世俗名利，如山川难移。现在的官场、商场、法场、情场都是用金钱支撑起来的啊！不要把自己的命运交给别人…… ”
徐峰见杨建业似笑非笑不吱声，又摇头晃脑地说：“人无横财不富，马无夜草不肥…… ”
这时，刘昌惠在外面大喊大叫：“建业，曹区长来了！”
杨建业正不知该如何回答徐峰，听到妻子的喊声趁机抽身向外走：“老徐，曹区长他们来了……”
徐峰苦笑一下，也起身跟着走到前屋。竹林沟矿区副区长曹武禄领着七八个矿区干部，人人提着一大包东西鱼贯而进。
曹武禄说：“杨矿长，老部下们给你拜年来了！”
杨建业看着众人，心情很好，矜持地笑：“来就来嘛，还提啥东西……”
全区计划工作会拖到四月中旬才和经济工作会合并开。地属重点企业的厂长、书记、财务科长参加了会议。
凌云、周承恩、周洁明同车去万山那天，明月峡里大雾茫茫。上车时，周洁明径直上了副驾驶位。当着父亲的面，她不想和凌云多说话。周承恩和凌云坐在吉普车后排闭目养神。三人的心理都很微妙。
周承恩不仅感到他抬的轿子越来越轻了，还感到女儿和凌云之间感情有些莫名其妙。
开年不久，砖厂试产，周承恩把精力又集中在砖厂。凌云却雄心勃勃在放牛坪和竹林沟大兴土木，拉开架势改建职工住宅，又调兵谴将，把黄树良等十几个年轻人也充实到安监员岗位上了，丝毫没有离开明月峡的意思。
周承恩心里很着急，直觉告诉他，凌云找了地委书记。他对此忧心忡忡，又无可奈何。如果，计划会议期间再无动静，自己所做的一切努力，就真的得不偿失了。他寄希望于计划会。
凌云现在真的不敢太放肆了。过去，他只感到有座大山耸立在面前，却没想到就是泰山！他和周洁明的感情还没接上头，仍然似有若无，若隐若现。大年初一晚上，他回到家里，周洁明以城里没法住宿为由，闹着走了。几个月来，他牢记着秦和平的忠告，一直控制着内心汹涌澎湃的情潮，用眼睛和周洁明对话。理智让他对周承恩多了一份恭顺和敬畏，不好在去年决算问题上继续纠缠。
周洁明也是心神不宁。前一段时间，她一直在做财政的工作，力争保住亏损补贴，凌云也向地委、行署的领导汇报过，然而，形势并不乐观。她明白，企业上了利润上缴的快车道，基数上去了，就下不来。她很忧虑，老爷子搅乱了凌云的全盘打算，凌云搅乱了老爷子的如意算盘，事情仅仅才是个开始……
三天的会议，周承恩和周洁明住在办事处里，都没去凌云家。凌志“五一”节结婚，凌振山夫妇去了北京。
会议第一天上午，奖励去年各项经济指标完成得好的县、市和地属企业。明月峡煤矿领回了一个“先进单位”的奖牌，党政一把手各奖二百五十元奖金，周承恩上台领的。凌云在台下低着头，心里有一种当叛徒被识破了的感觉。一百五十万元补贴换五百元奖金，这生意亏大了，矿工们知道了不骂得狗血淋头才怪。
颁奖仪式后，李昊天首先讲话。讲到企业改革时，他大讲明月峡煤矿的改革经验，讲凌云锐意改革，敢于以“三铁”破“三铁”；讲凌云大胆管理，勇于探索创新，扭亏争盈求发展；讲凌云的明月峡工业区。会场里，人们的目光齐刷刷投向凌云。凌云面红耳赤，恨地无门，无处容身。
下午的会，分组讨论地委书记的讲话，一切风平浪静。
第二天上午，计委、经委主任、财政局长发言，讲计划编制情况。今年，地属企业的经济效益指标、计划物资指标，打包甩给主管局平衡。六家地区煤矿，那五家职工总人数不及明月峡煤矿的半数，去年却亏损四百多万元。大家都眼巴巴地望着财政补贴。明月峡煤矿巨额减亏，煤炭行业的防线被突破，财政政策紧随而至：六家企业控亏一百万。
地区煤炭工业局吴局长的头一下就大了。在煤炭工业局小会议室讨论、分解效益指标时，二十几个人怨声载道，乱成一团。凌云和周承恩大气都不敢出，叛徒、内奸的感觉十分强烈。矿长、书记们阴阳怪气的冷言冷语无不针对着明月峡。大家都是地属企业，矿大矿小级别平等，想说的话毫无顾忌，冲口而出。凌云和周承恩如坐针毡般地干受着。
吴局长挠了半天所剩无几的头发，哭丧着脸把计划掰开：四家企业控亏二百二十万元，明月峡煤矿上交利润一百万，杨家河煤矿上交利润二十万。
吴局长话没说完，西山煤矿的张矿长倏地站了起来：“不行！我们矿一百二十万亏损补贴根本不行，去年我们亏了两百多万。谁能干，谁去西山搞，一百二十万亏损我搞不了！人家得表扬，拿我们垫背？哪来的道理！”
杨家河煤矿的田矿长接过话茬：“张矿长，话不能这样说。俗话说人与人不同，花有几样红。你们去年亏损两百多万，财政还补贴了一百多万嘛！我们呢﹖我们去年亏了三十多万一分不补贴，今年反要我们上交二十万。我拿什么和你比？拿**儿比你老袋，你还多两个耳朵嘛！”
凌云肺都气炸了，正要开口反击，被身后坐的周洁明扯了一下衣服：“冷静点。”
张矿长大怒：“田疯子，你也是半夜的女人——服硬不服软！你比我，我比谁？我听说有的企业去年亏十几万，财政补贴了两百多万……”
吴局长急忙起身挥手：“同志们，这里是会场，不是在矿井里！大家都是领导，说话文明点。有困难就讲困难嘛，扯那么远干啥嘛！”
田矿长叹了一声，说：“唉！还是俗话讲得好啊——朝内有人好做官，煤炭厂里有人好挑炭！”
人人心中都有难释的怨气，会议开始冷场。
周承恩坐在会议室好为难。他压根没想到明月峡煤矿的年终决算会给行业造成如此严重的后果。他默默地坐了很久，毫无底气地说：“明月峡的情况，也不是领导讲的那样好。去年，只是实事求是地报了账…… ”
田矿长说：“你们实事求是，把大家害苦了！我也实事求是地说一句话：今后全区煤炭行业有好日子过了。”
吴局长充满责备之意：“我找地区领导汇报过大家的困难。领导讲明月峡煤矿改革出真招，管理求实效，下苦功夫求真效益。大家都应该两眼向内，苦练内功，以改革为动力，向管理要效益。企业不争盈利争亏损，不好嘛，金山也会挖空嘛！”
西山煤矿的张矿长说：“凌矿长在明月峡这一年多，确实搞得很好。凌矿长，来给我们传点真功道法吧！”
凌云怒着脸一言不发，说不出心里是啥滋味。他从来没如此窝囊过，自己一百五十万元补贴没了不说，反贴一百万元给别人亏损，别人还不领情，还要挖苦你、讥讽你、侮骂你。拿企业二百五十万元换个人二百五十元奖金，也只有二百五才做得出这种害人不利己的生意！见几个矿长越说越来劲，他忍不住了：“各位矿长、书记，明月峡煤矿千辛万苦一年，没想到会给各位带来这样大的麻烦，对不起大家！这样吧，明月峡煤矿企业大，也奈何我得了二百五十元奖金，你们亏多少，我们认多少。吴局长，不为难你了。”
会议室热闹的场面被凌云几句话呛冷场了。
张矿长不阴不阳说：“你认为我们就不该亏吗？”
凌云不冷不热地答：“该亏，都该亏。共产党的钱不亏白不亏！明月峡砸锅卖铁也不欠你一分。吴局长，你就这样办吧！对不起，我有事，先走一步。”说完，起身就走了。
周洁明连忙追出去，在楼梯上叫住凌云：“你又不冷静了！往哪里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