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和平!”凌云突然转身,眼露寒光,大声吼道,“你太过分!小垭口上,你我剖胆倾心,笙磬同音。你说开弓没有回头箭,我说风雨同舟。其情其景,历历在目。你居然背信弃义,对我暗下狠手!你是何居心?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这个破矿长我可以不当,但是,我要看看你的良心!”
秦和平看着突然发狠的凌云,有苦难言:“凌云,我……我…… ”
凌云气昏了头:“你说话啊!心虚了?为人莫做亏心事。凌云做人堂堂正正、明明白白,看不起口是心非、虚情假意、道貌岸然的伪君子;看不起又想当婊子,又想立牌坊的小人!你想当矿长,我可以不当、可以拱手相让,你犯得着耍这种卑鄙的手段坑职工、坑企业…… ”
“凌云!”秦和平被凌云信口雌黄的话激怒了,“你说话太过分!你对谁说这种话?你对谁发火?你检点过自己的言行、反省过自己吗?你把我搞得如此窝囊,如此狼狈,我忍气吞声,你反拿我出气,真是岂有此理!”
秦和平愤怒的目光直逼凌云。四目相对,互不相让。
“你是谁?你是凌云!”秦和平一下爆发了,“你是从小养尊处优,颐指气使的专员儿子!是明月峡煤矿一言九鼎的矿长!我是谁?我是秦和平!是矿工的儿子,是孤儿!是托足无门,受人恩泽的孤儿!我敢像你那样无所顾忌,横冲直撞?我想当矿长?我是伪君子?我是小人?我卑鄙?亏你说得出口!你一句话把我搞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伯伯骂我,姐姐骂我,你居然污辱我的人格——你认错了人!”说完,怒火满腔地撇下凌云大步而去。
凌云心里疑云重重,愣了片刻,大步追上前去,堵住了秦和平的去路:“秦和平,你必须说清楚!”
秦和平气愤难平,怒视着凌云:“你想明白吗?我可以给你一个明白!但是,你就该这样随便地污辱人?”
凌云盯住秦和平眼睛,根本不想道歉。
秦和平站着,强制自己平静心情,很久才说话,但语气仍然充满怒火:“我早就想找人出气了!春天,我一再提醒你先不要暴露我,你充耳不闻,只管自己说得出口,把我暴露在伯伯面前,暴露在党委委员面前,暴露在全矿职工面前,不是伯伯在企业里威信高,不仅我要四面楚歌,你也要为你不计后果的话付出代价!你知道他们是怎样看待你、看待我的吗?你懂得伯伯的思想感情吗?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支持他吗?你根本不知道!”
凌云是第一次看见温文尔雅的秦和平发这样大的火,沉默不语了。
秦和平说:“你到省城出差,伯伯把我和姐姐揪回家教训了一晚上,姐姐还被罚了站。你一句话,让伯伯把我当成罪魁祸首,说我出谋,你出手;说我在害你,压得我头都抬不起来。书记办公会前,他给我发出通牒:我若再与他唱反调,就叫我永远不进那个家门…… ”
“他太过分了!为什么要这样?”凌云又激动。
“为什么?因为他有党性、有良心、有企业党委书记和作长辈的责任!他担心我们的行为不仅给你埋下祸根,还破坏了社会风气,破坏了经济秩序!你说,我能怎么办?我能明明白白地推你下崖吗?”
凌云站着不说话了。
“事到如今,我还得告诉你:姐姐爱你,这些年来,她一直默默地爱着你,等着你…… ”
“扯淡!”凌云根本不相信。
“扯淡?”秦和平说,“你才扯淡!什么事情都自以为是,先入为主。谋事,你是高智商;谋人,你还差火欠炭;感情上的事,你更是弱智。姐姐凭什么给你洗衣服、买衣服?这么多年了,她不要我寝室门的钥匙,却要你寝室门的钥匙?她凭什么为你伤心、为你哭?她不惜与自己的父亲闹翻脸,才给你争来的年终决算结果!”
“你们呢?”凌云惊疑地问。
“我们?”秦和平讥笑,“你真的连姐弟情和恋情都不能辨别吗?我给你制造了一点假象,是怕你过早地坠入情网,影响工作。”说完,又迈开大步走。
凌云站着沉思片刻,如大梦初醒,又追了上去:“和平!”他又拦在秦和平面前。
秦和平看着凌云:“凌云,伪君子、小人、婊子,该说的话都说完了!”
凌云尴尬地站着。一切都太突然,他不知该说啥,满面愧容地赔笑:“和平,对不起!我太冲动了…… ”
秦和平不满地看了凌云一眼,放缓语气责备道:“你怎么会这样冲动?遇事就不能冷静点吗?说话就不能委婉点?知道者认为你心直口快,不知道者怎么受得了?姐姐都能让伯伯心服口服,为什么我们不能?去年,实事求是决算,我认为是一个很好的结果。今年企业的利润,将会大大超过预期,你想的事仍然可以干,你犯得着这样大动肝火吗?”
凌云叹了一口气:“和平,说句心里话,我在乎财务决算,更在乎你这个人,更在乎我们曾经的约定。我对你,也可以用爱有多深,恨有多深来形容吧。对不起!请你谅解…… ”
秦和平愁着脸说:“我真后悔自己在小垭口上的冲动,企业现在的处境,你现在的处境,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收场!现在的问题是你如何面对这个现实:伯伯爱你,姐姐爱你。你走,可能仕途通达;你留,将面临复杂的社会和企业很多的无奈。现在,是你离开明月峡的最好时机…… ”
凌云沉默了,望着漫山遍野的修竹发呆,心中很为自己的冲动后悔,没想到事情竟然是这样!
秦和平也望着远山不言。
两人沉默着。
“想明白了吗?”沉默很久,秦和平问。
“和平,真对不起你。很多事我没想到…… 原谅我的冲动,难为你了。”凌云想到秦和平没日没夜地料理企业内部的工作,想到自己刚才的话,心里十分内疚。
秦和平说:“我了解你的为人和个性,说了就完了,你也别往心里去。你何去何从一定要想透,这的确是人生的大事。”
凌云站着沉思了许久,语气凝重地说:“伯伯把仕途视为我的前途…… 人生的意义真的就是当大官发大财吗?我父亲爱讲一句话:当官当到除了自己什么都没有了,这个‘官’毫无意义,金钱多到成了数字,金钱毫无价值…… 我上山下乡当知青,认识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农民。参加工作后,为二十多年来的冤假错案平反,感受了人生的苦难;在明月峡这大半年,我体会了底层人生活的艰难…… ”
秦和平默默地听着,没有打断凌云的思绪。
凌云望着高高的云雾岭,凝思着说:“人生富贵岂有极?人活在这世上的意义、价值在哪里?我常常沉思,你父亲面临生死抉择时,是什么力量支撑着他把生的希望留给别人,把死的危险留给自己?我常常沉思,刘矿长身患绝症,病痛缠身,是什么信念支撑着他忍受着病痛的折磨,一如既往地坚守在自己的岗位上长达半年…… 他去世前,我去医院陪了半天。那天,他说了很多话,却没有提一点个人要求,没说一句自己的病痛,唯一的要求是,叫我组织老工人去一次北京。他说,有的老矿工,做了一辈子活路,连万山城都没去过;希望我把他们带到北京去,看看天安门……”他感到鼻子发酸。
秦和平无言地注视着凌云。
凌云久久地凝望着云雾岭,努力控制着自己的心情,声音低沉地说:“他们在生死关头,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心中仍然没有自我,只有他人……他们才是铁骨铮铮、顶天立地的人……”
两人凝望着云雾岭,静默了很久。凌云低沉的声音像自言自语:“是啊!我有一个好父亲。他四零年参加革命,身经百战、满身伤痕。这似乎是我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政治资本。可是,如果他的过去,真的成了我人生路上信手可取的资本、资源,他们那一代人用生命、用鲜血从封建专制者手上夺取的政权,不又出了毛病?你还记得春天那个晚上,你在小垭口上对我说的话吗?你说开弓没有回头箭,企业经不起折腾,叫我不要半途而废;你说我手上掌握着几千个家庭、上万人的命运,要我多看看矿工的生存状态。你那些话其实是在提醒我不要忘本,价值取向不能断根。这些年,面对贫困的农村和艰难的工厂,面对一场又一场与人斗留下的冤、假、错案,我一直在思索,父辈们出生入死追求的国家繁荣昌盛、人民幸福自由,应该是什么样?我们这一辈人又该做什么?难道是在名利面前患得患失?”
秦和平的心灵震撼了!几个月来,他对凌云的认识是凭直观感觉,更多的是用周洁明支离破碎的讲述拼凑。凌云从没谈过他的家庭、他的父母、他的过去。他只知道凌云当过知青,大学历史系毕业,根本不知道凌云对国家的命运和民族兴衰有如此深沉的忧思,对党和人民有如此深厚的感情,对父辈浴血追求的有如此深刻的认识!
凌云看着沉默不语的秦和平继续说道:“和平,欧阳修有一句千古名言:忧劳可以兴国,逸豫可以亡身。你说过,我把天时、地利、人和都占齐了,我们携手踏踏实实干点正事吧!我这人干事激情多于理智,粗线条,性格也不好,没有你内敛、理性。这大半年时间,我一直坚持干什么事你听我的,怎么****听你的。企业走到今天不容易啊!现在,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我们抓住了机遇,企业就可以乘势而上。现在这政策环境、社会风气,太死板了干不了事情。现实的问题、交织的矛盾、社会的风气,只有通过改革、发展解决,只有在前进中建立制度、完善法制…… 明哲保身,但求无过,无论对国家、对企业、对我们的人生都是有害的!”
“对不起!”秦和平注视凌云良久,心里很惭愧,很后悔自己做了不该的事,说了不该说的话。这的确是个淡泊明志,忧国忧民,令人肃然起的好兄长啊!难怪周洁明默默地等这么多年。他语气十分真诚地说,“真的对不起!我没有真正认识你、了解你,愿谅我…… 是走是留,你还是找机会听听姐姐的意见吧,她真的很爱你……”
凌云说:“和平,你说我是该做一个扪心无愧的人,还是做一个虚情假意的‘官’?你姐是很有主见的人,我相信她会支持我。”
秦和平点点头:“如果你留下来,你们之间的感情暂时不要暴露为好。暴露了,会把企业里的事搞复杂,你和伯伯都会被动。”
凌云点头:“我想尽快找李书记汇报一下我的想法和企业发展思路,他会支持我的。”他的意志坚定了。他想,坚定不移地走下去,过了春节,就践行自己的诺言:彻底改善职工的住宿条件、生产条件,让辛辛苦苦的职工有想头、有盼头、有劲头。他了看了一下手表,又说,“走吧,不是说建业今天也要去黄书记家吃午饭吗?中午我敬他一杯酒。他也是个能干事、会干事、敢干事的人。我相信明月峡里有你、我、他铁三角支撑,没有干不成的事!”
秦和平笑了:“走吧。”
“走吧!”凌云苦笑。
两人笑着快步朝竹林沟矿区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