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承恩、秦和平、李天华、梁晋秋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一言不发,四人的心情都很乱。秦和平似乎突然意识到什么,连忙起身出门。周承恩怕他去挽留凌云,大声喊:“和平,外面电线断了。”
秦和平头也没回一下,答:“知道了。”跟着出了门。
凌云走出招待所,天上的雪花仍在无休无止无声无息地飘落。他走进风雪中,心中填满了痛苦和愤懑。他认为秦和平在关键时刻耍滑头,投了弃权票;他认为秦和平别有用心,存心拆台,让自己当傀儡!殚精竭虑构建的明月峡,轰然坍塌了!十个月的朝思暮想,如南柯一梦,十个月的满腔热血,尽付东流!欲呼无声的愤怒,欲哭无泪的悲哀,孤独无援的凄凉,吞噬着他的心……
凌云快步走回办公室,呆呆地站了片刻,就拿办公桌上的文件、资料出气。秦和平追进办公室,凌云正在乱丢乱甩文件柜里的东西,办公室一片狼籍。
秦和平负屈含冤、百口莫辩:“凌云,对不起…… ”
凌云回过头,目光冷峻地盯着秦和平,一字一顿地说:“秦和平,我再也不想见到你!”
秦和平痛苦地说:“凌云,你冷静点…… ”
凌云愤怒地说:“我已经冷静了,我已经冷麻木了!”他大声吼了出来,“秦和平,你太过分了——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事先和你商量,征得你的同意后才做的。关键时候,你出尔反尔,上楼拆梯,你居心何在?良心何在?我从小就看不起口是心非的人,你走——!”
秦和平木然地看着凌云,他已无法解释,也解释不清楚。周承恩骂他坏主意多,凌云骂他心术不正,只有他知道自己的心里有多屈多苦。这几个月,凌云四处奔波,把几千人交给他。他嫩竹出林,如履薄冰地料理企业内部的事,常常忘记一日三餐,没有白天黑夜,恨无分身之术,为的就是把凌云心中的明月峡变为现实;为的就是让矿工们流汗不流血;为的是实现自己的夙愿,了结自己的心债啊。秋天,凌云在党委会上脱口而出的一句话,把他暴露在周承恩的面前,被活拿活捉,他满腹委屈,不敢反抗啊。此刻,秦和平的心比凌云还凄然悲凉。
凌云收拾起自己的东西,提起公文包,连看都没看秦和平一眼,大步走出了办公室。他决心已定:不当这个破矿长了!
年终决算,周洁明既没让心上人如愿,也没让老父亲顺心。
凌云愤然离开明月峡后,秦和平去了抢修高压线路现场。周承恩简单向财务科传达了书记办公会决定后,去了砖厂现场。周洁明苦着脸和梁晋秋一道收拾凌云的办公室。
梁晋秋伤感地说:“我是第一次见到这么执着的人。听了凌云讲的话,我都差点哭,和平眼里一直含着泪。唉…… ”
周洁明心里满是怨气:她怨恨父亲自私,埋怨秦和平懦弱,心疼凌云受到了伤害。问:“梁姨,你为啥不为他说句话?”
梁晋秋说:“开书记办公会,我说不上话。凌云气愤得都快哭了,他可能不会干了…… ”
收拾完办公室,梁晋秋去忙自己的事。周洁明坐在凌云的办公室里发呆。她认为父亲越俎代庖,做事太过分;秦和平逆来顺受,处处委曲求全;弘誓大愿的凌云和蓄势待发的企业都被他们伤害了,她无法接受这个两伤的结局。企业经过凌云大刀阔斧的改革,内部管理已走上正轨,外部环境也大有改善,干部、工人的积极性都调动起来了,局面已经打开。如此一场平地风波,让历经千难万险的凌云前功尽弃,让千辛万苦的职工空欢喜一场。周洁明寸心如割,终于隐忍不下去了。情急之中,她拿定主意:谁也不帮,公事公办。这个外柔内刚的姑娘自己有了主意后,一下就变得坚毅起来。她当即召集全科人员开会,宣布她的决定:年终决算推倒重来,盘盈的一百多万元物资是历年的积存,不能真实反映企业当年的经营状况,从年终决算中剔出去。
凌云撕毁的是决算草表,未伤及基础账,几个会计不到两个小时就拿出了新的决算结果:亏损四十四万元。
夜里,秦和平从风雪中回来,周洁明未顾及他的心苦不苦,身累不累,叫到办公室好一番责备发难,最后讲了自己的意见。
秦和平心有余悸:“伯伯醉翁之意不在酒,他不会同意这个决算的。”
周洁明豁出去了,她说:“企业和职工不是谁实现个人目的的工具。他不是讲实事求是吗?这才是真正的实事求是!”
又说:“人家是有思想、有感情的人,不是木偶。你把人家引上半路,自己跑了,你仗义吗?你够朋友吗?”
秦和平有苦难言:“姐姐,我是耗子钻风箱——两头受气。伯伯的担心有道理,企业这种环境,他出了事怎么办…… ”
周洁明不满地说:“他真的就不如你们?难道人家心里真没数?爸爸为什么要先拿捏你?他就知道你会委曲求全。他为什么怕凌云?凌云就敢仗义执言!”
秦和平叹了一口气:“我也是为你们着想…… ”
“别说是八字没一撇的事,就是有那么回事,又怎么了?你把他气走的,你把他请回来。”
秦和平想:这下真麻烦了,似乎自己真的是罪魁祸首了。他想了很久才说:“姐姐,到时候要真有了事,你们可别恨我哟……这样吧,你先做好伯伯的工作,一切都取决凌云本人……你们都别逼我了。”
周洁明焦急地问:“他还会回来吗?”
秦和平心里十分为难。他怎么也想不到这场风波,会把自己搞得几面不是人。他已经看到了周承恩的第二步、第三步棋,只需使点小动作,周承恩精心为凌云设计的花轿子就会不堪入目,但是,他承受着太多的世俗之累。然而,他又明白:如此之后,谁接任明月峡煤矿矿长谁倒霉,企业又将出现动荡。很明显,王大江与赵敬国心存芥蒂,杨建业与赵敬国貌合神离,李天华对谁都是满腹牢骚,在周承恩的羽翼下,自己更是插翅难飞,难有作为。他想了想,说:“你不理他,我不理他,他自然会回来。白天不回来,晚上就会回来,这里倾注了他的真情——或者,他会跟杨建业跑一段时间销售,铁路发运了原煤,要人去衔接…… ”
“他会留下来吗?”周洁明心事重重。
“你愿意他留下来吗?”秦和平顾虑重重。
“你糊弄了人家几个月,就这样让他走?”周洁明毫不掩饰自己的感情。
“到时再说吧…… ”秦和平被几个人你一口他一口地咬痛了,怕说话了。
当天夜里,周洁明抱了一大堆财务账回家。她无一不备,存心与老父亲纵论是非。她吸取了过去的教训,采用了以柔克刚的办法,不急不躁,和颜悦色,只论事,不谈人,用数据和事实与父亲讲开了“实事求是”。父女俩你来我往,展开拉锯战。周承恩理屈词穷,几次差点发火。周洁明凿凿有据,笑眯眯地挡了转去。
周承恩毫无防备,被一脸笑容的女儿说得哑口无言,只好交底:“凌云不能留在明月峡里了,留下,他会出事!”
周洁明抓住了战机,大举反攻:“爸,你有这心思就不对了。他完全可以留在省直机关,也可以去县上当副书记、副县长,可是,他选择了明月峡。人各有志,这是你可以强求的吗?你能保证他出了明月峡就不会出事吗?”
周承恩说:“我不能让他在我的眼皮底下出事!”
“错了!”周洁明步步紧逼,“你的思想和方法都错了。你想过没有,你这样做给企业留下了多大的后遗症?给他造成了多大的伤害?我知道你是爱他。什么是爱?是该让他高兴,还是该让他痛苦?他想干的事,你使手段不让他干,你给他造成的是终身遗憾,留下的是终身对你的怨恨。”
周承恩节节败退,想着凌云下午讲的话,心里又矛盾、又烦躁:“我还不是为他好!他回去当个局长、主任比这矿长清闲多了,安全多了。”
“你又错了。”周洁明乘胜追击,“你完全是一厢情愿,自作多情。你为他好,就应该明白他的理想和追求,理解他的心,尊重他的选择。人生的幸福是什么?是当官发财、吃喝享乐?是没心没肺不思进取?不是吧!人生最大的幸福莫过于实现自己追求的理想和远大的抱负。”
“企业不是他私人的,他犯得着冒这样大的风险吗?”周承恩已溃不成军。
“爸爸,你真的大错特错了。”周洁明勇往直前,穷追猛打,“国营企业为什么活不起来?就是大家都抱着与己无关的思想;都抱着不犯错误,少犯错误的态度混天过日——亏了是国家的。爸爸,我清楚记得一件事:一九七六年春天,我在当知青,北京的学生在天安门广场集会,农村人在饿饭。我给你谈过我的忧虑后,你发出一声浩叹:治国常富,而乱国必贫!不改变企业的现状,国家能富强吗?能长治久安吗?”
周承恩惊呆了:在他心中乖乖巧巧、勤勤快快洗衣做饭的女儿,居然也是个满腹经纶,胸怀天下的人!
周洁明毫不留情,直捣老巢:“爸爸,你真的变了,变得很自私,很庸俗。特别在处理这件事情上,自私得令我都不敢相认了。你竟然以冠冕堂皇的理由,置几千人的大事不顾,实现个人的目的,自私得可怕又可悲!”
周承恩恼怒地说:“他用公款大肆请客送礼、腐蚀党员干部不可怕?”
“可怕!”周洁明毫不回避,“非常可怕。现在的问题不是谁腐蚀谁的问题,而是有那么多地方能被腐蚀,有那么多人想被腐蚀;是企业能不能走路的问题!我是财务人员,懂得财经纪律,最反感公款送礼。因为,我不好处理账,我也有责任。他很矛盾,内心也在挣扎,他还向我发过火。他说过,自己不沾一分钱公款,今年要下决心控制这类费用。你还要他怎么办?”
又说:“爸爸,儿大不由父。何况他不是你的儿子?凌伯伯难道不知道搞企业艰苦?难道不知道企业里的事情复杂?难道不知道自己的儿子有多大的能耐?凌伯伯都放心放胆让他在企业工作,你凭什么要他按你的意愿办事?你根本不理解他的思想和感情!你十九岁就背着奶奶跑去参军——当兵打仗是要死人的,你不知道吗?你不害怕吗?你为什么偷偷摸摸都要去?”
邓良菊见丈夫被女儿追问得恼羞成怒,无言以对,急忙制止:“你爸是为了你们好,为好不知好…… ”
周洁明淡淡一笑:“如果,他确实有那种意思,我就坚决支持他干下去。”
周承恩没好气地说:“他坐牢!”
“我送饭。”周洁明毫不退让,毫不犹豫地回答。
邓良菊急忙阻止:“你们都说些什么话!”
周洁明奋起直追:“爸爸,你管不了我们一辈子。我们的路,最终还得我们自己走。他即使有什么事,也能从中找到经验教训。你这样越俎代庖,只会扼杀他的创造性。你不仅把他逼跑了,还把和平逼得晕头转向。和平在你面前已经失去了个性,失去了自我。十几年的感情,要被你这样好情好意包办代替,彻底搞冷。”
周承恩哑口无言地望着突然发狠的女儿,心里想,他们真的不是小孩子了!问:“你想怎么办?”
周洁明说:“按你说的,实事求是决算。瞒报利润是错误,虚报也是错误,如实向上级报告企业的经营情况。他回来不回来,我管不了,就不管,企业的工作你自会安排。”
周承恩真的没办法了。他万万没想到女儿会使出这么一手:你要实事求是,她来真的实事求是。他没招了,又把决算表看了一遍,坚持把请客送礼的白发票支出从账上剔了出来。
周洁明也给了老父亲台阶下,最终:上报亏损十九万元。那是实实在在,没有一点水分的干货。
凌云负气回万山城那天下午,全城也是大雪茫茫,行人寥寥,商铺关门,十分冷清。他没回家,约出了几个同学、朋友喝酒。他不胜酒力,却一口气喝了一斤多白酒下去,惊得几个人目瞪口呆,然后,就惊慌失措地叫救护车。几个人叫苦不迭地在万山地区医院守望了他一个通宵。第二天天黑时,他头痛脑裂地回到家里,第一句话就是问母亲:矿里有没有电话。他在家又睡了一天一夜,仍然没有矿上的电话打进来,心里就空落了。自己跑到万山和云山火车站转了一天,看到朱玉萍带着十几个女工在风雪中尽心竭力地收验进站煤、装发火车皮,又表态每人发一件军用大衣……
那天晚上,杨建业和徐峰带着外出学习炼焦技术的工人回来了。他随接工人的车,深夜回了趟竹林沟。寒夜里,风雪中,他一个人在焦厂来来回回地看了两个多小时。焦厂投产在即……
第二天早上,他和杨建业、徐峰在云山火车站登上了去湖北武汉的列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