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秦和平没有回机关食堂吃饭,也没有回周承恩家。他怕见到周承恩冷酷无情的面孔,更怕见到凌云焦灼的目光。摆在他面前的路只有一条。
他劝了凌云几句,又走进风雪中清理输电线路上的积雪。中午,他心绪不宁地走进了梁晋秋家,想向黄仲全和梁晋秋讨主意。
黄树良上班去了,家里只有黄仲全、梁晋秋二人。梁晋秋回家就向丈夫讲了周承恩和凌云发生争吵的事情。看到秦和平穿着雨衣统靴进屋,黄仲全和梁晋秋都明白他的来意。梁晋秋和黄仲全已经吃过了午饭,她就着剩饭给秦和平煮了一碗酸辣面。三人围坐在火炉旁,秦和平毫无食欲,味同嚼蜡慢慢吃着。
黄仲全关切地问:“和平,你对年终决算是什么意见?”
秦和平端着面条,愁苦地说:“黄叔叔,我想不出办法。周伯伯考虑的是政策纪律,担心凌云犯错误。凌云考虑的是企业,企业走到今天不容易…… ”
黄仲全看着惘然的秦和平,也无良策可献。他也认为周承恩这事做得有点过头,可是,那完全是无可厚非的公心和善心。毕竟,凌云用这种手段干企业是不正当的。他沉默了许久,说:“事情,你梁姨给我讲了。你伯伯说的是正道理,他算的是政治账;凌云一心一意为企业,算的是经济账。问题不在于谁是谁非,在于……在于凌云在上面有多深的背景,现在讲的是依法治国,其实……”黄仲全苦笑,“背景浅了,干这种事早晚会吃亏的……”他并没意识到周承恩的真实用心。
秦和平怅然地望着黄仲全:“可是,企业已经走到了这一步……黄叔叔,你和周伯伯谈谈吧!”他不便谈周承恩的用心,又为企业和凌云着急。
黄仲全避开秦和平乞求的目光:“你们人年轻,违法违纪的事不干为好。”
梁晋秋说:“难为洁明了。”
秦和平心里很无助,黄仲全如此讲了,他知道自己无力回天。
……
梁晋秋担心两个钢打铁铸的书记、矿长在会上干起来,就把书记办公会安排在招待所里开,叫刘小娟生了一炉火。刘长明去世后,凌云把哺乳期的刘小娟从矿区调了回来。
秦和平心情十分混乱,从万山来的输电线,在小垭口上被大雪压断了两档。现在,放牛坪井下用的电,是从竹林沟经大垭口反输过来的地方电源。放牛坪暗斜井安危,全系在那条暴风雪中岌岌可危的电路了。他更不敢想凌云看到自己在会上的态度和会议的结果,会是什么样的心情。
四个人闷坐在火炉两边的沙发上。周承恩没去坐正中的沙发,有意和秦和平坐在一条沙发上,他要钳制住秦和平。凌云和李天华坐在一方。四人都有如临深渊,如临大敌的紧张感。周承恩了解凌云急躁的个性,想让他跳一阵,自己以守为攻,以气势压倒这浑小子。凌云想看看周承恩要搞啥名堂。两人都不说话,会议没开始就陷入僵局。
梁晋秋是做记录的,却坐上了习惯的主持人座位。见四位正副书记闷着不说话,笑笑,先说话了:“四位领导,新年刚开始,工作上有分歧,坐下来心平气和寻找共同点是对的。家和万事兴,二人同心,其利断金;和气致祥,乖气致戾。问题明摆着,财务科在等你们的决定落账呢,冷坐不是办法,大家说话吧!”
四人又闷坐了一会,李天华干咳了两声,说:“有事大家要多商量,三个臭皮匠,胜过诸葛亮嘛。我认为,年终决算怎么报告都行,报盈利,肯定了我们过去一年的工作;报亏损,为企业来年的工作留下了余地。都是好事嘛!大家说吧。”一句等于不说的废话。
周承恩沉着脸,抽着烟,时不时拿眼睛瞟秦和平。他心里很明白,只有秦和平的态度才能左右凌云,秦和平翻盘,就是对凌云釜底抽薪。他一直用眼神逼秦和平表态。他知道这样对待秦和平不公平,但是,他只有这一条路了。他想,事情了结后,再给秦和平解释,现在不能有半点的心慈手软。
秦和平低着头,回避着周承恩的目光,不说话。
“我来说吧!”凌云沉不住气了,“先向伯伯道个歉,上午我态度不好。如何报告决算,我认为,有一个如何面对现实,解放思想,更新观念,实事求是的问题。社会现实和企业现状,大家清楚,我不深说。但有几点,我要啰嗦几句:我们的企业,面临千载难逢的发展机遇,拥有得天独厚的自然条件,面对我们无法改变的外部环境,置根于复杂而又深沉的现实社会…… ”
“简单点。”周承恩知道凌云又要发表长篇大论了。
“好!尽量简单。”凌云不满地看了周承恩一眼,“改革开放,搞经济建设。企业,如饿虎扑食一般冲出樊笼,四处觅食,满天满地找生财之道。大家回头看看我们自己吧,粗放经营到何种程度?去年夏天对内部做了一次手术,半年节亏一百多万。矿井采优弃劣,把上千万吨劣质煤遗弃在井下。那些煤,恰恰是发电用的动力煤!开采的优质煤,是炼焦炭,是国家的稀缺煤种,我们却把它做燃料卖了。这哪里是在卖产品,分明卖的是不可再生的资源;卖的是老祖宗留下的饭,却断了子孙们的路!面对这样的现实,我们作为企业的领导,该深思了。现在,我们只有抓住机遇,加快发展,才能从根本上解决粗放经营的问题!我并不懂煤炭企业,这些,都是和平拿着地质报告和煤质化验报告给我讲的。他当时仅仅是一个毫无发言权的技术科长…… ”
秦和平心里苦不堪言,焦愁地看了凌云一眼,又把头低了下去:凌云,你不能出卖我了……
凌云哪里知道秦和平此时的愁苦,仍然声情并茂地讲着:“现在,国家要企业八仙过海,各显神通;要我们搞活经济,壮大企业。我们就该为企业找出路——出路就在于发展!发展就需要资金…… ”
“谈具体的事情。”周承恩又打断凌云的话。
凌云心情激动地看了周承恩一眼:“既然开会解决问题,就该让人说话!企业的现状、现实的社会,我们不能回避——回避就是懦弱和自私的表现!争取资金、项目,靠的就是关系。国家的钱,给我们合法,给人家也合法,这完全取决于工作的力度和关系的程度;销售回扣无处不在,销售费用政策允许!说句心里话,我也不想送,我也知道某些作法是在违纪违法;我也知道我们的矿工在井下用血肉之躯干一个月,才几十元工资。我一句话,成千上万元的钱就送出去了。我的手颤抖过,我的心哭泣过。可是,在这一日千里,瞬息万变的转型的社会里,在这艰难困苦的环境中,我作为一矿之长,怎么可能墨守成规、独善其身?我们为什么要难为自己的企业和职工?企业要活,我们的思维方式和经营手段不活,那不是叶公好龙吗?在这人人下海,全民经商,十亿人民九亿倒,还有一亿在寻找的大变革时代,我们还拘文牵俗,作茧自缚,不成了失晨之鸡吗?改革开放,武汉把外国人都请来当厂长了…… ”
周承恩注视着焦急的凌云:小子啊!你真是一个人才,如果有一片风清弊绝的净土,你确实能干出一番惊天伟业!他的思想开始动摇了。
李天华暗暗吃惊:搞销售还送了钱出去?送了多少?他想知道,但又不敢问。
凌云说:“国营企业,国民经济的基础,共和国的长子!可是,几十年来却在政府的怀抱中娇生惯养,得过且过,如今已是弱不禁风!改革,就是要把企业从政府怀抱里推出去经风雨,见世面,强身健骨,负起长子的责任,担起长子的重担…… ”
“说得好!”周承恩抓住了话柄,“俗话讲:养儿防老,积谷防饥。父慈子当孝,儿子大了就该为父母分忧解难……”
“你说的没错。”凌云抢过话头,“但是,眼下儿子体弱多病,力不从心,负重不起。伯伯,十七年前,你为什么坚决不让我为家里担水?你说伤了弱筋嫩骨,一生都出不了大力,眼下的企业也正如此。我们今天的做法正是为国家养鸡下蛋,是为了今后承担更大的社会责任,挑起更重的担子。去年,其他企业之所以亏得一塌糊涂,我听说,是因为今年地区财政要对企业调整分配政策——对煤炭行业实行盈亏包干。果真如此的话,我们把基数垫上去,不是自投罗网吗?财政对企业本来就是快马加鞭、打富济贫、年年加码的政策。企业不发展,如何承受得了年年增加的压力?我的意见:不求榜上有名,只求企业有路,不要领导的面子,只要企业的路子。年终决算,比照亏损补贴数落账。”说完,他把脸转向窗外,凝望着漫山的白雪。
四个人都沉默了。梁晋秋只记录了十几个字。
周承恩的内心在痛苦地挣扎,感情和理智刀光剑影,枪林弹雨。论口才,他的确不是凌云的对手。而且,凌云讲的都在道理。
秦和平的内心早已不堪重负。他很清楚:今天的会议,不仅是决定凌云去留的时刻,也是决定企业的前途和命运时刻!支持凌云,就会伤周承恩的心——那是一颗正直善良的心;顺从周承恩,就会揉碎凌云的心——那是一颗流淌着青春热血的赤子之心。而且,他们在那个春夜早有约定:风雨同舟,永不回头!不回头,凌云会走向何处?回头,企业该何去何从?
周承恩长长叹了一口气,声音低沉地说:“上午,我的态度也不好。凌云谈得很多,也很好。抢先机,求效益,抓发展,思路没错,思想没错。但是,我们是走光明正道,还是走歪门邪道,这才是问题的本质。作为党员干部,以什么样的思想感情和行为方式对待改革、对待组织和社会,是一个根本问题。为了小团体利益,不惜破坏社会的风气,违反法律纪律,对个人和社会都有后果啊!你们年轻人有热情,想为企业为职工干点事,我理解。可是,古人讲:君子爱财取之有道;非理之财莫取,非理之事莫为。害人害己的事不能干啊!年轻人跌一跤,可能影响一生啊!百步不上山,一步下深渊…… ”
凌云抢着话头说:“伯伯,你说的也许没错。但是,经济体制正在改革,政策在逐步放开,哪些该改革,哪些该坚守,谁能说清楚?你能说明白吗?这是探索中的事情,我们既然搞不明白,为什么要死搬硬套、生拉活扯地去搞明白?这不是自寻烦恼吗?”
周承恩的防线已经到了一触即溃的时候,他只有逼秦和平倒戈:“和平,你说说吧!”
如果,秦和平不失时机发起新的进攻,周承恩那摇摇欲坠的城池就土崩瓦解了。然而,他却没有发现周承恩已是强弩之末。他低着头,千言万语压在心中,完全处于身不由己、心不由己的状态,踌躇良久,违心地说了一句话:“我同意伯伯的意见,走正步…… ”
“你!”凌云大惊失色,倏地站了起来。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异常激动地问:“和平,你什么意思?!”
秦和平两眼望着窗外:“伯伯为你好,听他一句…… ”
“你——!”凌云气愤得两眼发花:秦和平是他在明月峡里最信任、最知心的人啊。
周承恩当机立断:“就这样办!”
“不行!”凌云急得六神无主,“无计名投票决定!”他根本不能接受这个现实。他不甘心自己心中的明月峡成为泡影。他认为李天华慑于周承恩的威风,没敢表态,秦和平的话是心口不一。他希望出现平局。他那双充满信任和期望的眼睛紧紧盯住秦和平。
秦和平自感亏心,不敢正视凌云期盼的眼睛:“投票吧……”他已经意识到了投票的结果,李天华会弃权。他仍想暗中帮凌云一把,让李天华说不清。
凌云“嗞”的一声,从自己的笔记本上撕下几张纸,一人发了一张:“同意我的意见,画勾,不同意的,画叉!”
秦和平拿出笔,周承恩死死盯住秦和平的笔不转眼。
凌云对周承恩的行为极其不满,大声抗议:“背靠背画,不许监视别人!”
秦和平闻声心痛:凌云,都到了这个时候,你还希望着我、信任我,你都看到了,我怎么帮你啊!他背过身去,颤抖的笔在白纸上划了一把叉。
投票结果:一票赞成,两票反对,一票弃权。
凌云惊愕地看着四张白纸上的符号,猛然抬头,愤怒地盯着秦和平。片刻之后,他一声怒吼:“你们是在出卖企业,出卖几千矿工!”他愤然转身,怒气冲冲地大步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