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眼前这女子沉声道：“你若是人，我便是鬼；你若是鬼，我便是人。”声音娇柔，却又冰冷，每一个字都生像是由地底涌出来似的。
吴来不敢再望一眼这触目的尊容，急将目光收起，大惊之下，拧腰错步，刷地跃开三尺，手里挥动着匕首，嘴里嗫嚅道：“你……你不许过来，你要是过来，我就杀……杀了你！”
猪猪心中不禁哑然失笑，娇嗔一声：“惭愧！就你这点胆量，也敢来此寻衅？呵呵！滚吧！”说罢，转身向门内走去。
吴来此刻已经失魂落魄，他闹不清是自己一时眼花，还是真的遇上了鬼。慌不迭地跑出门外，从房门到院门虽只短短十几米距离，但此刻在他眼中，却有如中间阻隔着千山万水一般，几乎是不可企及的漫长。
跌跌撞撞地跑出院子，行进在山村街道上。此前乘兴而来，眼下只得败兴而返，只觉此行好窝囊。大老远赶来，不仅没能报复了朋友的仇人，反而弄得如此狼狈。
“不行！我不能就这样饶过那个花心男人，无论他玩的是个女人，还是个女鬼，我都要他的难堪！”吴来灵机一动，一个坏主意又冒了出来。
吴来垂首愣了半晌，心中越想越不是滋味，既然已经打定报复的主意，便想即刻付诸实施，一伸手，却发觉缺少了一些必要的工具。
此时一阵风吹过来，他陡然一凛，定了定神，才嗅到自己满头满脸的臭味；只因他一直心情紧张，才根本没有注意到。于是，匆忙跑到村外小河边，把一颗头浸到冷水里，洗了洗，这才感觉臭味稍减。洗罢，灰溜溜连夜离开亦幻村。
翌日，亦幻村的大街小巷，到处贴满小广告：
各位老乡请注意：本村凌磊表面上是个正人君子，其实道德败坏，私下里金屋藏娇，包养了一个妖女，请大家要格外小心！
很快，村里便将此事炒得沸即沸扬扬。凌磊被妖女所缠的传闻便成了人们茶余饭后的话题。有好事者，还特意于夜间来凌磊家偷听洞房，才知此言果然不虚。接下来，此消息便不胫而走，传得周边十里八村都知道了。
本来在这个小地方，凌磊就已是新闻人物。先是见义勇为且大难不死，随后又协助警方破案查清了一起公交车坠崖事故真相，因此口碑颇佳。不久又听说他与死去的女司机缔结阴阳姻缘，便众说纷纭了；有的说他脑子进了水，有的说他沽名钓誉……总之，大多是不理解。此时，竟然又出了这样的事。除了那虚无飘渺的阴阳结亲外，并没听说这个凌磊何时真的与谁家姑娘成了亲，而此女子又从何而来呢？莫非真的是妖女？
在毗邻亦幻村的一个叫做存真村的地方，有个叫裘珍的小寡妇，她一直暗暗敬佩凌磊，并把视为自己的精神偶像。此刻，也只有她与众人见解迥异。
裘珍娘家很穷。在她年仅十八九岁时，父母因贪图钱财，就把她嫁给了一个比自己大20岁的煤老板。婚后，她发现这个男人不仅是个酒色之徒，成天在外边搞女人；而且每当喝醉了酒，回到家还对她非打即骂。于是，她一方面埋怨父母只认钱财而不顾亲情，把自己推入了火坑；一方面也由此对男人产生了偏见，认为花心乃是天下男人的共性。她无法忍受，屡次试图离婚，都被娘家人阻止了。好在婚后短短几年，她那个老男人突然得了暴病死了，她才摆脱这煎熬般的婚姻生活。回到娘家后，便发誓从此不再嫁。
自从听说凌磊见义勇为的故事，她对他为了救一个陌生女人而不顾自己生死的行为深深感动，有时免不了产生一些奇怪的念头，若是自己嫁了这样的男人，那该多好啊！
这次，她听村民们又在传说凌磊的绯闻，偏偏不信这个邪。她坚信这位教师的人品，认为一个能为别人牺牲自己的人，定是一个生活严谨之人，是绝不会胡来的！于是，她暗中托人，特意到亦幻村去说亲，执意要嫁给凌磊。
再说凌磊，一夜间，这花边新闻便使自己再度成为公众人物，是他始料不及的。无论他走到哪里，都分明觉察到，人们看他的眼神，已不像是在看一个熟悉的人，而是在看一个陌生的怪物。即便置若罔闻，也能感觉到背后被人指指点点。
他心中不禁暗叹一声，“唉，人的嘴啊……”一转念，“猪猪本来就是我的老婆，我问心无愧，管他别人如何看呢！”
这天，他下班回家，刚刚进入村子，便见迎面走来一人，向他打招呼。定睛一看，原来是家住存真村的一个老同学。
这位老同学已经久未谋面了，凌磊一时搞不清到底是与其巧遇，还是他特意前来造访，顺口寒暄道：“是你！不知是那阵风把你吹来了？还好吗？”
老同学把他拉到一个僻静处，口中立刻悄声答道：“哪阵风？当然是春风了！不瞒你说，我今天是来向你报喜的！”
凌磊不解道：“报喜？喜从何来？我又能有什么喜可报？”
老同学笑道：“哈哈！现在你也算是名人了，一会儿是见义勇为的英雄，一会儿又传出绯闻，难道你这条光棍汉，就不想真的建立个家庭吗？人说寡妇门前是非多，鳏夫不也一样？”说着，目不转睛地盯视着凌磊。
凌磊缓缓摇了摇头，避开了他的目光。他之所以移开自己的目光，那是因他发觉自己的心情起了一阵动荡，“怎么回答他呢？说自己有老婆，他又会怎么看？是否也会像村民们那样理解？”而他并不愿意让这分动荡在自己眼神里流露太多的痕迹。也为了这个缘故，他此刻只是摇摇头，没有说话，因为这份动荡伴随着人言之可畏，直到此刻还没有平息。
老同学见他无语，不明何意，便单刀直入道：“我就直说了吧，我今天就是特意来给你说亲的，这个女人包你满意！”
凌磊抬起了目光，笔直地望向老同学，却见他又得意地笑了一笑，说道：“你不相信是不是？你知道我给你说的这个人是谁吗？”
凌磊一怔，心中暗忖，“莫非他是在调侃我和猪猪？”于是追问道：“是谁？难道你是说我认识此人？”
老同学语声一顿，说话的声音突又高了起来，接着又道：“倒不是这个意思，你当然不会认识她。不过，你若是到存真村去打听一下，裘珍是个啥样女人，我相信没有一个不知道。实不相瞒，他是俺村公认的村花，现在孀居在家。很多光棍汉都昼思夜想得到她，可她连眼皮都不愿搭一下。”
凌磊再次摇了摇头，极为简单地说道：“可这与我又有啥关系？”
老同学诧异道：“莫非你……你不愿意？”
“是的，我不愿意！”凌磊斩钉截铁道。
老同学闻此言，只觉很扫兴，于是立马向凌磊告辞要回去。
凌磊不愿让他追随自己到家看到猪猪，因此也没有太挽留他。
凌磊回到家，将此事只做戏言对猪猪说了。言罢笑道：“猪猪，你说此事可笑不可笑？”
猪猪则以狡狯的笑容作答，少顷，又一本正经道：“我觉得你不该拒绝人家，而应该考虑接受人家的好意。”
“什么？你让我考虑接受人家的‘好意’……”凌磊报以一个不代表喜悦的笑，顿了顿，语气铿锵道：“我知道你是在考验我对你的情义。那好，我可以告诉你，除非你哪天突然离开我，我没办法阻止，至于我嘛，却是永远不会离开你的！”
“不，你理解错了，我并非是在考验你。”猪猪说到这里，眼睛变成两潭止水，忽然泛起涟漪，不知是闻听凌磊一番表白后的喜悦，还是对二人前景的悲哀，“我何尝不知你对我的一片痴情？可我也要为你着想啊！你我这样总不是长久之计，是该想想办法了。其实你若接受那个裘珍，未尝不是个稳妥之计……”
凌磊不悦道：“此话何意？”
猪猪柳眉微蹙，长叹一声道：“眼下，村里对你风言风语的非议，你总不会不知道吧？”
凌磊不屑道：“知道又如何？我不怕人们的非议！”
猪猪缓缓摇了摇头，道：“我知道你不怕非议，对此，我毫不怀疑。可你想过没有，毕竟阴阳有别，你总要面对现实吧？我作为一个鬼魂，你我长此以往会有诸多不便，我总不能在阳间永远处于在线状态呀？难道不是吗？像你今天，就连老同学来访，你不是都不敢往家领吗？”
凌磊似有所悟道：“那么你的意思是……你要潜水？”
猪猪立即答道：“是的，我想从此隐身，却依然在线，会继续守候在你的身边，暗中照顾你。至于那个裘珍，难得人家没有苟合流俗，如此勇敢地追求你；你理应明媒正娶到家里来，也算没有辜负人家对你的一往情深。”
“你既然这样说，我就放心了。以后有你暗中照顾我足矣，何必再生非分之想？我不会再对第二个女人动心，绝不会接受那个裘珍的，希望你今后也不要再提起！”凌磊说到这里，其实也深知自己的潜意识中又何曾如此狠心过？当他从老同学口中得知那个裘珍顶住舆论压力，摒弃世俗偏见，主动托出人来向自己提亲时，明白对方作为一个女人，这需要多大勇气？对此，他不无感动。他也明白，一旦对方面对被拒绝的窘境时，又是多大的打击？但他平素最恨花心男人，因此也顾不得许多了。
这种矛盾而复杂的心情，是世间最最难以了解的情感，却也是世间最最容易了解的情感。
猪猪凝视着凌磊，轻轻地皱了皱眉，接着道：“那好吧，其实我又何尝不想和你……”
凌磊微微偏了偏头，目光便接触到她那一双秀目。她的眼眶已有些潮湿了，因之她那顾盼生辉的一双眸子，在泪眼婆娑中，更显得分外的触目。凌磊只因刚才那一闪念，便不敢再望这双触目的眸子，迅速将目光收起。于是，他便看到她娇柔的脸，也看到了她脸上这种难言的表情。
从此，猪猪为了避免风言风语，便不再于白天露面。只是于暗中照顾凌磊，并只是在夜间才现身陪伴他。
再说裘珍，自打托出凌磊的老同学去说亲，便眼巴巴期待着佳音。孰料，等回的却是被一口回绝的消息。要知这裘珍，也乃刚烈女子。原先嫁了那个煤老板，虽然不缺吃不缺穿，但彼此志不同道不合，只觉度日如年，如同煎熬。可她又是孝女，碍于父母之命，只好忍耐。如今父母双亡，她又看破红尘，已毫无精神寄托。本打算将终身托付于这个有情有义的凌磊，却不期梦幻成空。于是，万念俱灰之下，她服了农药，只想一死了之。
好在服下农药不久被人发现，把她送到了乡医院。
消息传到亦幻村，自然引起了凌磊的关切。
此前，凌磊曾想到自己的拒绝会使裘珍很难堪，可为了猪猪，那也是没办法的办法。万没有料到她会像猪猪一样性格刚烈，竟然为此寻了短见。
下班后，他不敢惊动猪猪，没有回家，而是独自到乡里的一个酒馆，想去购买麻醉。
这是他第一次喝酒。坐在那家酒馆，面对一次次空了的酒杯，思想就像一蓬乱草，理不出个头绪。情绪的真空，另外一个自己忽然离开了躯壳，一杯，两杯，三杯……裘珍的名字就像胶水，粘贴在自己的脑海里。
“再来一杯。”他对服务生挥手道。
“不能再来了。”说话的不是服务生，而是猪猪。
不知何时，猪猪竟然出现在他的面前。
她的笑容依然很媚，安详的态度使他联想到舞者的足尖。她为他买了单，搀扶起他，叫了一辆“的”。
回到家，他倒头就睡。她则脱下他的鞋和袜，为他烫了脚，并安顿他睡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