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姚菁菁不出意料地起晚了。
昨晚霍子非送她回来后,她竟然失眠了,然后在天幕发白时决定立刻离开华强安,并且,离开滨海。
姚菁菁到达三元大厦门口时,一辆警车刚刚离开,后面跟着一堆举着“长枪短炮”的媒体。她好奇地停下脚步,望了一眼,谁知那群人仿佛发现了新大陆,呼啦啦掉头向她跑来。
“您是华强安律所的姚菁菁吧?”一支话筒伸到了面前。
姚菁菁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奇怪,她何时变得这么有名了?难道是昨晚的事?不管如何,少惹麻烦,走为上策!
可是她还未来得及动作,一堆话筒已经把她包围,铺天盖地的问话瞬间把她淹没。
“姚律师,您对碧芜山庄的案子怎么看?”
“姚律师,您认为碧芜山庄案是属于非法集资还是诈骗?”
“姚律师……”
姚菁菁从未见过这阵仗,听得头都晕了,什么时候她成了华强安的新闻发言人了?她忍不住大喊一声:“你们搞错了,我不是律师,只是个普通文员!”
人群陷入片刻的安静,但立即被一个高八度的清脆女声打破:“姚小姐,传闻碧芜山庄案的主要嫌犯之一是您的亲戚,请问情况是否属实?”
有人开了头,记者们开始肆无忌惮地发问。
“您是霍律师最喜爱的弟子,是否因为您的原因,霍律师才接下了碧芜山庄的案子?”
“您还是霍律师未婚妻弟弟的未婚妻,是否因为这层关系,霍律师才唆使嫌犯做伪证脱罪?”
头昏脑涨的姚菁菁终于抓住了关键词:“你说什么,做伪证?谁做伪证?”
“你们没有证据不要乱说话!否则我告你们诽谤!”有人挤进人群,拽住姚菁菁用力往外拖。
直到冲出包围圈,姚菁菁才看清拉她的人是吴迪,而邓宇施和另外两个律所的职员还在台阶下努力拦着情绪激动的记者们。
“霍老师出事了!”吴迪一边拽着她往前飞跑,一边沉声道,“他刚刚以妨害作证罪被警察带走了!”
“什么?”姚菁菁脚下一个踉跄,要不是手还被吴迪拽着,差点摔倒。
吴迪带她冲进消防楼梯,掩上门,向下走去:“上车再说,我先送你出去!律所门口也有记者。”
“到底怎么回事?”一上车,姚菁菁就气喘吁吁地追问。
吴迪却不急着回答,直到把车从后面的出口开出三元大厦的地下车库,才扭头看了她一眼,目光有些古怪:“碧芜山庄的案子是霍老师一个人接下的,我也是刚刚才知道一些大概情况。”
姚菁菁闻言心头一沉,吴迪虽然已经可以独立接案子,但他还是一直跟着霍子非,做他的助理律师。这个案子霍子非如果是有意瞒着吴迪,那么其中必有隐情。
吴迪沉吟了一下,又问道:“有个叫朱或的人你认识吗?是在滨海做茶叶生意的龙岗人。”
朱或?不就是她的舅舅吗?姚菁菁联想到记者的话,突然记起前段时间舅妈薛丽找她的事,难道……
吴迪见她咬着嘴唇神不守舍的样子,已是明白了,眼神不由一黯:“看来你也不知道。朱或,就是碧芜山庄案的嫌犯之一。目前我也只知道这些,案子的相关卷宗我在律所没找到,可能是霍老师带回家了。”
他说得委婉,姚菁菁又如何能听不出来他的言下之意?这是几乎已经认定了霍子非私下里接了这个案子,甚至瞒下了一直忠心耿耿的徒弟。
姚菁菁低头不语。此时她已经冷静下来,这件事迷雾重重,当前最重要的就是查清真相。
“你知道开门密码的吧?”吴迪突然问了一句,声音闷闷的。
姚菁菁一抬头,见车子已经驶入了海天御苑,有些惊讶地看向吴迪。
“其实我早就知道了。”吴迪苦笑。
姚菁菁咬了咬嘴唇:“也许他早就改了密码。”
“不会的。”吴迪很笃定地说。
果然,姚菁菁畅通无阻地打开了门。
吴迪站在门口,用脚蹭了蹭地板,低头道:“你自己进去吧,我在外面等你。”
姚菁菁的手在门把手上顿了顿:“好吧,我一个人擅闯民居就可以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吴迪伸手拦住她。
“我知道,开玩笑的,谢谢你师兄!”姚菁菁笑了笑,闪身进了门。
屋子里似乎一切都没有变,姚菁菁拿起餐桌上她的照片看了看,心下黯然。
在书房她很容易就找到了卷宗,粗略翻了翻,确认无疑,正准备出去,书柜顶上一个看上去有些眼熟的铁皮盒子吸引了她的注意,她踮起脚尖把盒子拿了下来。
这是一个有点年头的月饼盒,边缘都有些生锈了,不过姚菁菁一眼就认了出来,是她高一那年的中秋节寄给小霍叔叔的。
月饼是她用暑假打工赚的钱买的,香港荣华双黄白莲蓉月饼,父母还在世的时候她曾经吃过一次,觉得是她吃过的最好吃的月饼,饼馅细腻柔滑,中间竟然还有颗金灿灿咸蛋黄,甜中带咸,无比美妙的滋味。谁知摆在龙岗最大商场的食品柜里会卖得那么贵,一盒四个月饼而已,竟要两百多元,足够买一箱本地月饼了。
她怀着无比虔诚的心买了这盒月饼,又花了好几十元去寄了快递。中秋节那天,她和杜晓蔷一起在宿舍啃着学校食堂硬邦邦的月饼,她想着小霍叔叔,心头甜蜜了一整晚……
那时她并不知道,她的小霍叔叔其实并不喜欢这类甜得发腻的食品。
姚菁菁伸出手,轻轻抚上月饼盒。铁皮的盖子微凉,却一点灰尘也没有,只是边角都有些生锈了,她花了点力气才打开。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个精致小巧的丝绒盒子,她拿起来打开一看,里面竟然是一只钻戒!素雅的白金底座上,镶嵌着一颗丘比特切工的八心八箭的钻石,就像广告词里说的那样,代表着爱情的八个阶段:邂逅、钟情、暗示、梦系、初吻、缠绵、默契、山盟……
她记得她指着杂志上的这款戒指的广告给霍子非看过,问他跟自己算是到了哪个阶段了。她还记得情人节生日那晚,她原也期盼着霍子非送她一枚钻戒呢。那天霍子非自周建华来过后就有些不对劲,不过他最后送她的那条挂着钢戒的项链也已经颇具意义了。
想不到,原来他是买了钻戒的。只是,他们最终还是错过了。
姚菁菁咬了咬嘴唇,把钻戒放到一边,继续翻看。下面是满满一摞信,信封上是熟悉的字体,她自己的字——“滨海市公安局刑警大队霍子高收”。
她拿起最上面的一封,抽出微微泛黄的信纸。标准的横条信纸,清秀的字迹:
小霍叔叔:
您好!很久没收到您的回信了,不知是否一切安好?暑假里我参加省里的集训队去过趟滨海,也去了您工作的市公安局刑警大队,可惜没有找到您。很遗憾不能当面对您感谢,唯有努力学习,来报答您的救命之恩和这几年对我的资助!
告诉您一个好消息,我在全国中学生奥林匹克物理竞赛中获得了一等奖,而且是唯一一个高二就获奖的,现在被学校推荐参加中美交换生计划,并且已经申请到了奖学金,下个月就要出发去美国了。
不知道这封信您能否收到,但只要想到您一直在关注着我,我就觉得无比幸福。希望学成归来,有朝一日能够再次见到您。祝您工作顺利,平安!
此致
敬礼!
龙岗中学高二三班姚菁菁
姚菁菁往下翻了翻,厚厚一沓信封的底下,是一摞邮政汇款单的存根。龙岗中学是民办私立中学,名声在外,学费不菲,加上必要的生活费什么的,对于当年只是个普通警察的霍子高来说,也是笔不小的费用了。
“学业进步”“考试顺利”“天冷加衣”,还有“生日快乐”“新年快乐”……看着那一张张汇款存根,读着那一条条简短的留言,姚菁菁的眼泪大颗大颗地砸下来,迅速洇湿了一片。
“不会的,我向你保证,你的腿不会被锯掉,你会平平安安的,长大了会有一双漂亮的长腿,穿上超短裙和高跟鞋,美得让所有人都羡慕嫉妒……”
那个低沉磁性的声音仿佛就回响在耳边,可那个温暖而坚实的怀抱,却再也不属于她了。姚菁菁抽了抽鼻子,伸手把被泪水打湿的单据理好,发现盒子最底下有一张照片。
透过模糊的泪眼,她看到了两张一模一样的脸,一样的年轻英俊,一样的神采飞扬。两个人互相搭着肩膀,亲密地靠在一起,左边的人穿着警察常服,笑得眯起眼,露出八颗牙齿,一脸的阳光灿烂;右边的人穿着一身黑色战训服,肩头扛着一支霸气十足的长枪,微抿着唇,笑容浅淡,眼神清亮而坚定,透着傲视一切的无比自信。
姚菁菁愣了一下,用手背抹了抹眼睛,凝神细看那个身姿挺立的年轻人,黑色的战训背心、黑色的裤子、黑色的高帮战训靴、黑色的武装带,只有白色的警衔和警徽上银色的利剑标志在这抹黑色中眨眼。他的胸前,挂着一块金色的奖牌,头顶是“全省第三届军警射击大赛”的红色横幅。
曾经以为双胞胎会很难辨认,谁知此刻她看着这两张一模一样的脸却一下子就认出来了——右边的,是霍子非。无他,纯粹是因为他们两个的神情太不一样也太具有特色了。那微抿的唇角、唇边的一抹浅笑,是那么的熟悉,霍子非从未有过霍子高那般没心没肺的开怀大笑。
姚菁菁的手指落在霍子非胳膊上的闪电标志上,她认得,闪电突击队,滨海的特警标志,逢年过节都会在人流密集的中心广场等地看见那些挺拔威武的身影。
她曾经好奇在网上查过霍子非的辉煌业绩,发现他的简历中,从政法大学毕业到从事律师行业,中间有两年的空白。她并未在意,只是随口问了问。霍子非回答是干了两年别的工作,不成功,只好转回本行。
原来这两年,他竟是警察!
那天在医院里,她听到夏青说的那些话,就想当然地以为是霍子非开车撞了父亲,而霍子非也没有否认。后来她推断霍子非是借了霍子高的警服和名头去龙岗找她的,却万万没想到,他自己当年就是一名警察。
他似乎还隐瞒了什么很重要的事情,难道当年父亲的车祸,另有隐情?
姚菁菁的手指从霍子非胳膊上的闪电标志缓缓挪到他肩头的那杆长枪,最后把铁盒放回原处,抱着卷宗文件夹出了门。
和吴迪一起回到律所时,记者们已经散了。邓宇施正在等他们,三人一起分析案情。
原本的案情并不复杂,两年前,承包经营碧芜山庄并担任总经理的贾某谎称山庄进行扩建需要借款,以高额利息为诱饵,采取伪造该单位合同专用章和财务专用章、出具虚假借款协议、借款专用凭证等手段,先后骗取郭某等五名受害人两千多万元。
证据确凿,被告贾某也已供认不讳,但在审讯期间又供认出尚有另一名同犯,就是朱或。
朱或本是做茶叶生意的,据他本人的供词,碧芜山庄总经理贾某之所以同意他在山庄向来住宿或开会的客人推销茶叶,是因为贾某知道他以前由于工作原因而结识的人脉关系,希望他为其借款提供更多的客户。
而朱或在碧芜山庄推销茶叶期间,看到贾某提供的个人简历及目睹碧芜山庄的良好业绩,对山庄未来经营状况产生良好印象,因此带来一些人到碧芜山庄考察,考察期间都是由贾某出面与这些考察人员协商,最终确定协议内容。而来客户后,朱或都是向负责财务的碧芜山庄副总经理商斐报告。至于伪造公章等事情,朱或说自己并不知情,只是最后拿了百分之一的好处费。
就是这百分之一出了问题。一个月前,朱或推翻之前的供词,声称自己只是因便于在碧芜山庄推销茶叶,才顺便帮助贾某接待客户,以及顺便帮助这些客户去山庄交接一些手续。因为替贾某帮忙接待客户,所以在贾某要求的借款金额百分之一的范围内报销部分接待费用,并没有获取任何赃款。
算一算时间,那正是霍子非接手案件后没多久。并且霍子非找到了中间经手人商斐得到相应证词,证明朱或只是找他报销了接待费用。霍子非抓住这一点,正积极为朱或做无罪辩护。
但几天之前,案情突然急转直下,商斐之前提供的单据查明是伪造的,而商斐也翻供,并指认霍子非为了给朱或脱罪,威胁并贿买指使他作伪证。
现在的关键是,这件事情里,究竟谁说了谎?
如果是以前,姚菁菁敢肯定霍子非是无辜的。可现在,她忽然有些不敢确定了。
“无论什么事,只要你想,只要我能,我都会为你去做!”昨晚霍子非说的言犹在耳,她实在不敢想象如果霍子非是因为她的原因……
还是邓宇施最为行动迅速,立即安排申请去见霍子非。
“小妖,你放心,我们都不会眼睁睁地看着霍律师被冤枉的!”邓宇施安慰地拍了拍姚菁菁的肩头。
姚菁菁勉强弯了弯唇角,心里却有个可怕的声音在说:假如他不是被冤枉的呢?
“吴迪,晚上咱们一起去找一下周校长吧!”姚菁菁估计周建华也多半看过《城市特搜》那期节目,生怕她单独去会吃个闭门羹。
还好,周建华虽然脸色很差,但还是很有修养地保持了风度。只是霍子非的事情太突然,周建华也提供不出什么线索。
临走时,姚菁菁提出要留下单独和周建华谈谈,因为她突然记起,她生日那天,周建华去找过霍子非,然后霍子非就心事重重的样子。
周建华对此好像在意料之中,站起来把她带到书房,还没等她开口,就门见山地问道:“你是不是知道你父母当年的事情了?”
姚菁菁略一犹豫,点了点头。
“那你应该明白,子非是在执行公务,你爸爸拒捕逃跑被车撞了,你妈妈受刺激早产去世,这哪能怪子非?是这傻孩子心地太善良了,才会对你觉得内疚!他已经为你做了那么多,你为什么还要拿你舅舅的事情去害他?”
“您说什么?拒捕、逃跑?”仿佛晴天霹雳,姚菁菁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我爸爸?不会的,不可能!这一定有什么误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