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死了?
爰仪脚步不稳,一个趔趄跌坐在地。
“死了……死了……”她口里喃喃着,清冷的目光里盈满了不可置信,她呆呆看着站在她面前的朱棣,“什么时候的事情?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
“爰仪!”穿一身青白锦袍微服出巡的朱棣急忙伸手去拉跌坐在地的女子,“朕……朕也是刚刚得知……”
女子拽着朱棣锦袍的宽袖,从地上挣扎着站了起来。眉心纠结在了一起,她目光幽清,朝着画堂春外望去。
三月,又逢三月。
春风拂动,桃花正开得绚烂奢靡,一团团紧紧簇拥在枝头,绯色在风中绽开笑颜。然而,那些笑里,却掺杂了一丝丝的冷意。
那年的乌衣巷,那年的桃花园,那年树下弹琴舞剑的女子,那年生死缠绵的两个人,那年印证在桃花园里的誓言……此刻,通通都不见了……
她还在等着他啊……
五年前,她随燕王进京的时候,不是已经感觉到他要回来的气息了吗?
为什么,为什么她又等了这么久,却只是等来了他的死讯……
“皇上,我请你告诉我这不是真的……”爰仪强忍着泪水,双手紧紧抓住了朱棣的衣服,如同抓住了救命的稻草一般,她把头摇得像是风中摆动的柳条一般,“我不信……我不信……”
“爰仪,你振作一点!”朱棣厉喝出声,反手抓住女子清瘦的肩膀,“徐轩冥死了,可你还有朕!朕会护你一生一世!”
爰仪目光瞬间呆滞了下来,她缓缓摇了摇头,抖动着苍白的嘴唇,淡淡吐出一句话:“不……这不一样的……”
说着她抓起了朱棣送来的匣子里的那封血书,颤颤巍巍地,她抖动着双手慢慢打开了那块不大的白缎,触目惊心的血红再度跳入了眼帘:
爰儿亲鉴,轩冥今生负你,万请委身燕王殿下,勿再执念!
“勿再执念……勿再执念……”口里重复不断地喃喃念着这几个字,泪水一时间便将她的视线模糊了开,“冥,你说的……好轻松啊……”
放下白缎,费力地眨了几下眼,她努力地让自己的视线能够看清匣子里放着的那柄将邪剑。
探手过去,她拿起了那柄将邪剑,细细将剑鞘抚摸了一遍。
他死了……
他死了,过了这么多年,还要费尽心思把将邪剑送回到她的身边……
“铿”地一声,剑锋出鞘,朱棣大惊失色,扑上前来阻住了女子要将剑继续拔出的手。
“朕不许你做傻事!”朱棣紧紧按住她的手,眼光移到了女子头上插着的“蝶恋花”钗上,“朕说过的,你的命,是属于朕的!朕还没有死,你也不准死!”
“呵呵呵呵……”爰仪突然惨笑出声,泪流了满面,她奋力摇着头,止不住的心痛一阵阵地袭来,“皇上亲自给爰仪送来冥的这些……这些‘遗物’……难道是还要来逼爰仪活下去的吗?”
朱棣看着她,一时无语。
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来,只是想亲口告诉爰仪这件事。
他不想让她枯等下去,她若是还继续等下去的话,就算是即将老死了,也是见不到徐轩冥的……
“皇上,你可知道,你给爰仪送来的,生生是一道‘催命符’啊!”重重感叹出声,爰仪缓缓合上了眼睛,“我等轩冥……已经等了这么多年了……任何坏的结果我都想到了,可我没有想到我等来的却是这样一个噩耗……我见不着他的生人,就连他的死尸……却也见不着了……”
“朕说了,你还有朕!”朱棣笃定地说着从怀里掏出了一张黄帛,搁在了石桌上,“朕,要娶你!”
“娶我?”爰仪放下将邪剑,抬起清冷的眸子,淡淡瞥了一眼那张黄帛,她知道那是多年前先帝洪武皇上将她赐给燕王朱棣的圣旨,她只是悠悠叹了口气,偏头看向朱棣,“皇上,我已经过了三十岁了,对于一个女人来说,我已经太老了……皇上拥有后宫佳丽三千,你还要我这样一个老女人做什么呢?”
是啊,如今的爰仪,已经三十三岁了。
她再也不是八岁时发放孝布时让朱棣心旌摇荡的小丫头,也不再是十六岁时在太子东宫大殿一舞倾城让朱棣一见惊艳的小女子了……
虽然她依旧倾国倾城,虽然她依然风华绝代,但在此时此刻,她的心,却有如枯灯。
没有了滋养灯芯的香油,她的心,再也不可能亮起火光了!
“不,你一点都不老。”朱棣沉沉叹出了口气,“在朕的眼里和心里,你明艳一如当年……”
“是么?皇上……你真的想看爰仪穿上嫁衣的样子吗?”爰仪的说话声有如清风过际一般,飘渺了再飘渺,“我……我会让皇上如愿的……”
说罢,她抱起装着将邪剑的匣子,一步一步走入了画堂春的别苑。
把将邪剑放到原先装着青衫袍子的木匣里,爰仪抬手摘下了头上戴着的“蝶恋花”,将那支价值连城的钗子放到了将邪剑的旁边。
蝶已逝,花容也该凋谢了……
花蝶不相恋,再戴着“蝶恋花”钗,一无用处。
既然花蝶本该相守,那便让这支绝世的钗子陪着这柄绝世的宝剑一起沉埋地下吧!
木然地披上风绡嫁衣,描金绣凤的图案跃然于女子柔弱的身形之上。爰仪木讷地坐到了妆台前面,然而抬目望去,菱花镜中却是一片空白……
她努力想要使自己从脑海里搜寻些什么出来,却猛然在镜中望到了漫天的黄沙,黄沙之上渐渐被鲜血浸透……鲜红四溅开来……徐轩冥惨死在北疆战场……
鲜红,鲜红……
满目的鲜红,让爰仪的双眼立时模糊了开来。
珑儿……珑儿……
空荡荡的房间里,不知怎么的,突然响起了“珑儿”这个名字的喊声……
爰仪往四下张望过去,却什么都没能看到……
恍然间,她想了起来,珑儿今日早上跟着倩魅去集市了,现在还没有回来呢……
镜中蓦地现出了一片白……
一缕一缕的白……
随着爰仪拿着玉梳的手而下,那些白,也渐渐清晰了起来。
有风从窗口溜进来,从背后将爰仪散落着的头发吹起,有几缕飘落在她的胸前。
颤抖着手,她轻轻抚过一缕不知何时已经花白的发丝,喃喃自语出声:“白发红颜……真好……真好……这一生的铅华,我都算是洗尽了……”
曾海桑田,旧梦难圆。
冥,我终是注定要和你生死在一起的……
起身,迈开脚步,她朝着别苑外的庭院走去。
“爰仪,你的头发……”朱棣看着那个向着他走过来的身影,几乎是颤抖而语。
“皇上,爰仪说过,一定会让你如愿的……”爰仪说着在庭院中央转起了圈儿,“你看,这嫁衣,多好看呀……我一生一世的梦想,就是做冥最美的新娘……”
胸口一阵疼痛的抽搐,一股令人作呕的腥味猛地涌上了女子的喉头……
蓦地,一股殷红的血喷洒而出。
双腿一软,瞬间爰仪的整个人像是被什么掏空了似的,只见她身子摇摇一晃,翩然如被风吹落的桃花一般飘落在地。
“爰仪!”朱棣大喊着猛地冲上前去,将地上的女子紧紧揽到怀里,“朕贵为天子,不许你有事!”
声嘶力竭的喊声传到了秦淮河上,河面上荡起一层涟漪。
朱棣怀里的女子,嘴唇动了动,想再说点什么,然而力气用尽,她却只是在嘴角扯起一个好看的微笑,沉沉地睡了过去。
一代倾城。从此,她,再也看不到、听不到了……
世事繁杂,从此与她再无瓜葛。
原来,她已经多活了十三年了……她一直以为是她在等徐轩冥,从未想过,徐轩冥其实已经等了她十三年了……
冥,爰仪说过的,和你生死在一起。
冰冷刺入骨髓,朱棣的双眼,也渐渐被泪水打湿……
当珑儿和倩魅回到画堂春的时候,便只看到了朱棣抱着爰仪已经冰凉的身体坐在画堂春的庭院里的这幕情形。
珑儿尖啸一声,一道紫光从半空中划下。
紫光射来,朱棣抱着爰仪的手不禁被弹了开去。跌坐到一旁的地上,朱棣嘴角肌肉抽动,他看着眼前的情形一时间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他看到,爰仪的身体躺落在地上,随着紫光在她身上蔓延开,睡着的女子的那满头白发,渐渐恢复了黑色……
青丝如瀑流泻在女子大红嫁衣的身下,煞是美丽。绝代风华。
可是,半柱香过去,爰仪没有醒来。
珑儿收回了紫光,紫眸垂下,心内黯然不已。
油尽灯枯。
珑儿无能为力。
她还是修行太浅了……四百多年的灵力,如何唤回一个远去的生命?
地上的那个女子,她不要真龙天子的福佑,所以只能是落得个如此猝死的下场……
小师傅,对不起,珑儿这一世还是没有能帮到你……
等下一世吧,你和你的冥,还有一世的情缘……
到时候,珑儿的灵力,应该会够了吧……
再一道紫光飞出,树上的桃花簌簌落下。很快地,就在地上铺了一层粉色的毯子,桃花的花瓣也渐渐覆盖了爰仪的身体。
红颜葬下落花冢。
花冢之下,女子手中紧紧捏着的一方绢帕露出了一个角。
朱棣扑上前去,拿起了那方白丝绢帕,看到了那上面针黹细腻地绣了一幅“蝶恋花”的图,“蝶恋花”旁,一首小词映入朱棣的眼帘,让朱棣的心里,一时间盈满了感伤——
明珠垂泪自千行,等闲芳草斜阳。
经年往事暗凄凉,徒羡春长。
梦尽沉年痴惘,清辞半阙离殇。
银河挥墨水苍茫,瑾玉沧桑。
《画堂春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