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志强
前些日子卖旧书后写过几段文字(我不敢称诗,因为连韵脚都押不准)。里面有一句调侃的话:“不怪世人不识货,我也未曾读过书。”说实话,卖掉的书其实都是很烂的,但因为是教科书,许多倒还真是翻过背过的,不过现在全忘了。大前天晚上,整理了一夜的书,为的是第二天和几位师兄一起搬到外交部宿舍去。从墙上书架上,床下箱子里,还有床头柜子上,一本一本地取出来,按开本分开,再一本一本地装到纸箱里去。突然感伤起来,这些都是我用白花花的银子买来的,而且怎么也舍不得卖的,可是我又认真地读过多少呢?
在北大,身边有这么多读书人,自己虽未得到读书法门,多多少少还是沾了一点光,得到一点启发。
有人说陈斌是拿下十三经的人,是不是全部拿下来,我不清楚。但我确实看到过他歪在床上啃《礼记》和《周易》。我大三时仔细地读《论语》也是受了陈斌的指点。一度我还计划在某年9月底去曲阜,据说那时会有祭孔大典。大三的五一大讲堂演《狂飙》,我看完之后简直完全陶醉了。第二天陈斌和周一骏看完后,对话剧里运用的罗大佑的《海上花》相当着迷。
还有中哥(很多人爱叫他任老,我更喜欢这样称他)也惠我良多。大一时,我专门请教他暑假看什么书好,他说可以读一读陈寅恪的《唐代政治史述论稿》。那时陆键东那本书正热卖,我在昌平的图书馆大略看了一下。我说怕读不了,全是繁体,而且是这么专业的史论。他说,耐心读读总归是好的,好歹可以看看人家是怎么做学问的。可惜直到一个月前,我才在读过《元白诗笺证稿》后,找来《唐代政治史述论稿》读,现在还没读完,但已为陈寅恪的学问与见识深深诚服。大二的冬天,中哥送我一本《君主论》,作为给我的生日礼物,在扉页上竖着写了一行字:“永远的朋友。”他的字很有特点,我一直戏称是胡适体。记得大二时,王联老师要求写一个关于现实主义与理想主义的文章,中哥还特别为我从王船山《读通鉴论》中找证据。那个文章我写得认真,可王老师只给了我82分,这可能是我对王老师惟一不满的一件事。中哥床头摆着很多书,《剑桥史》,李义山和吴梅村的诗,还有谢泳的文集等等。从前过去坐在他床边,听他神侃时,也会翻翻他的书。
还有李国华。刚到昌平的头几天,我到处找老乡。老关把每个宿舍的人的姓名和籍贯贴在各个宿舍的门上,但把李国华这个江西佬写成了江苏人。来昌平的第二天中午在食堂洗碗时,李国华站在我旁边和我打招呼,笑得那么亲切。后来,他们屋和对面屋的几个人开始写大字,我也偶尔过去抹几笔。李国华却只管信手写来,而且不写正书。回燕园后,自己屋里的桌子上根本容不下写字的排场,所以也从未再认真地写过字,但李国华还是经常拿《参考消息》和《人民日报》来写字,而且床上还收集着一套《三希堂法帖》。正像余秋雨讲的那样,笔墨是中国文人的生存环境。华哥写了很多诗,还有文章、散文、小说,经常拿来给我看,让我提意见。他一向是内敛的人,如果各位经常上文学版或诗歌版,可以看到他的许多大作。华哥有一首写姐姐的诗,我很喜欢。姐姐的泪水涨起来,在我和她之间涨成一条河的意象,叫人心痛。可能是因为我也有一位亲爱的为我作出很大牺牲的姐姐的原因吧。他写的《新编百喻经》,我看了好多遍。华哥发表过一篇文章《卧对一床书》,这既是他自己的生活写照,我想也是他自己的生活理想吧。他的一床书,前几天处理时,我搜罗了两本。华哥现在是中文系的研究生了,可以说也是历经动乱劫波,终成正果。我羡慕他也深愿他在北大的这4年作一个纯纯的文人。
新近认识的几位师弟也给我很大帮助。大三有位叫姚远的南京人,我读过他“挑战杯”的文章后,深深佩服他的博识与良苦用心,他还谈了一点对圆明园保护的拙见。后来他又给我看一篇大作,比较大观园和江南园林的园林审美情趣。从文中可看出,他不仅是把红楼梦一书读透了,而且对江淮间的诸名园也是如数家珍。对传统文化,姚远确实是十分投入的。有一年暑假,他准备把苏锡常各地跑遍,无锡一站由我陪同,我们要去访钱穆的七房桥,去东林书院。我觉得和姚远聊天,需要有足够的知识。对于建筑,我从前一窍不通。通过跟姚远交往后,觉得有必要读一点书。
借我看楼庆西的《中国古代建筑二十讲》的是吴子桐。与子桐认识,尚不足月余,但我深深地感念,在大学毕业之前,得以结识这样一位聪明而率真的朋友。据说子桐是当年的安徽状元,徽州自古多才俊,这并不足怪。我看过子桐的一些文字,深深佩服他的文才。他读过很多诗词,以至于取一个帖子的标题都有珠玉气。今天他拿来他拍的十几本照片,更是让我惊羡不已。他的镜头对准了他的家乡,乡民之生计,历史之陈迹,以及生活中的美。他对历史地理的熟稔,叫我汗颜。现在他的昵称已经改成“朝圣路上”了,因为再过几天,他就要去西藏。子桐有一点不好,就是据说看到繁体字就烦。
还有许多以书结缘的朋友,此处就写这些。
我想开列一下大学里我读过的仅有的几本书。
钱穆《中国历代政治得失》和《八十忆双亲师友杂忆》。台湾版的《中国历代政治得失》比三联的新版印得薄,我花了一个星期读完。这本书的题目就是一个很吸引人的题目,内容言简意赅,几千年的历史被清晰地梳理出来。我接受了书中的历史温情主义,而且更加怀疑五四以来对中国古代历史的批判。因一本书改变自己的某些观点,可能显得我有点幼稚,但事实就是这样。
《八十忆双亲师友杂忆》,因为有写到家乡的事,所以看得更投入。忆双亲部分是用文言写的,文字相当优美,饱蓄着对双亲的深情。深夜,点着应急灯歪在床上看此书,先生回忆其母亲家教,其父亲为人处事等段落,都叫人落泪。回想自己高中时的叛逆岁月,竟和父亲吵架,甚至数月不归,给父母心中造成了多大的伤害!而今一人在外,只能遥祝双亲平安。此生如果必须做选择,我会抛弃一切,换取双亲的健康。
去年有一次与台湾的余传韬先生接触,谈到钱穆。余先生叹息道,他是一位相当不错的人。陈水扁当选台北市市长后,竟然将钱先生从素书楼中赶出,相当无理而且可恶。关于钱穆的书,认真读的就这两本,关于他的为人处事,也全是道听途说。但我深觉做人应采取先生的态度,中庸厚道。
还有陈寅恪的《元白诗笺证稿》。前文已提到,我是最近才读的,而且其中具体释证乐天的几十首乐府诗的文章也没通读。但此书开篇和结尾几篇文章,着实是大手笔与大见识之作。历史在教科书中是事件与时间的集合,但在先生笔下,是原因与当时当世现状的再现。他会告诉你,是这样的,还会告诉你,为什么会这样的。或许先生之研究,题目较偏且狭,看先生的书不会学到如何分析国际政治,但会学到要凭事实说话,不要相信权威,甚至不要相信过去的自己。
《顾维钧回忆录》(第一分册)是惟一一本因学习需要看的而又相当有兴趣的书。我想特别提到的是顾在书中对巴黎和会上中国代表团的内斗的描述。据其他书中记载,顾维钧和王正廷在美国时就有不睦。在回忆录中,王正廷更是被描写成一个虚伪、欺骗的人。但王正廷又在他自己的回忆录里说顾维钧不好(大陆还没有王的文集,我看的是台湾的)。我想,人际关系,可能真的是最基础的社会关系。国与国之间,可能因人事关系之交恶而交恶。小一点的单位之间,也同样可能因人际关系之交恶而影响其单位之间的关系。那天看许老师的文章,引柏克一句话,说不相信英国人和法国人有什么不一样。我想说的是,无论现在的人,还是过去的人,好人还是坏人,都无可逃脱地生活在人际关系中。如果一个组织内的人际关系一团糟,这个组织又怎么可能去团结对外。就像巴黎和会上的中国代表团,为了座次问题矛盾纷纷,怎么可能在山东问题上一致努力呢?现在记得起来的,能谈谈感想的,而且大致改变或建立了我的某些观念的书,就这些。
(孙志强,毕业于北大国际政治专业,现在中央某部委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