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苇渡江
北大4年，人事消磨，我看到过不少人间的戏剧，感受到了一些真实的人性。想来想去，对我影响最大，印象最深的，还是那些师长们。从“五四”时代起，中国最有理性和良知的头脑就在这里生了根，薪火相传，生生不息。“人代冥灭，而清音独远。”过去，现在以至于将来，北大的师长们，都有着无可抗拒的精神魅力。他们是北大的财富，也是北大的底气所在。而我能够得到他们的言传身教，实在幸甚至哉！
季老
记得那是1998年9月16日，班主任兴冲冲地来到宿舍，对大家说：“走，咱们去拜访季老。”季老，就是季羡林先生。那时我对他知之甚少，只在中学时候读过他写的一些散文，知道他是一位研究印度的学术大师。大家很是兴奋，风风火火地出发了。季老住在朗润园，一栋老式的房子，门前有一个荷塘。那时节荷花开了很久了，已经大半凋零，但是绿叶还成规模。一阵喧哗之后，季老在家人的搀扶下走了出来。老人显得魁梧清瘦，双目炯炯有神，步子凝重有度，看得出来还是廉颇尚饭的。有意思的是他还带着一只猫，毛色光洁，两颗宝石眼露着水样的光泽，大概江南多情少女的眼睛也是这般的神采吧。
我们众星拥拱北辰一般，将他围在了中央。当时说了很多话，大概主要内容是两个：一是对我们这些青年人的看法和期望。我记得他说《世说新语》很值得一读，他还希望未来的教育将是打通文理的。二是他诉说了对历史和时代的感受。季老生于1911年，上个世纪的种种巨变与苦难，大多亲身经历。他说到动情处，眼角溢出了几滴清泪，大家莫不为之动容。一瞬间，我想起了海明威小说中的那个顽强的老人。季老年望期颐，犹发奋治学。听说他坚持每天凌晨4点即起，深夜方息，不教一日闲过，这很让我汗颜。
这次见面以后，便很少看见季老了，他深居简出，极少参加外面的活动。有时从朗润园经过，禁不住悄悄进去看看，只有一方水光如鉴的塘，几棵静穆的树，门前一片祥和宁静。季老90寿辰，学校举办了庆祝活动，终于又看见他了。他穿着深灰色的中山装，脚上一双旧式布鞋，头戴一顶山东老家特有的瓜皮帽，行动似不如几年前灵便，但精神仍健旺。面对着他魁伟的身躯，我感到一种幸福。“高山仰止，景行行止”，他的眼神那么安然从容，隐隐透出一丝欣喜，多年以前我从外公的眼睛里也曾发现过这种神色。毕竟是90岁的老人了。北宋硕儒张横渠说：“存，吾顺事；没，吾宁也。”生命到了这样一种境界，其华贵与澹泊，全在这一刻化为永恒。
陆俭明老师
我永远也忘不了在图书馆前邂逅陆俭明老师的那一幕。那天有点冷，从图书馆出来，我不禁打了个寒颤。这时有个人骑着一辆破旧的二八式自行车，飞快地掠过台阶下的坡路，我回过头来，才看清是陆俭明师。在寒风中他显得分外瘦削，穿一件漂洗得很素净的大外套，头发只有稀稀疏疏的几根，犹如铜丝一样坚硬而富有质感。他那双深邃的眼睛，只能让人联想起鹰的永是锐利地审视着这个世界的眼睛。只是一眨眼，陆师就匆匆地远去了。他的背影那么单薄，单薄得让人伤感，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来来往往的人群里。
后来我选了陆老师的讲解现代汉语语法的课程。他讲课深入浅出，例证丰富，枯燥乏味的东西常常也能被他发掘出趣味来，大家都很喜欢听他讲。他上课还很注重效率，喜欢当堂考查学生的理解效果，出一些题目叫同学来做，轮流下来，每个人都会被考查一次。这样一来，大家在他的课上都聚精会神，惟恐被问个不知所措。虽然每次课下来有些累，但感觉却很充实。这应该也是陆老师的学风吧。不久，北大开始了一年一度的“十佳教师”评选活动，我们中文系推出的正是陆老师。大家做了一个宣传海报，上面赫然写着“松柏之质，学人风骨”，这算是对老师的一个写照吧。陆老师所体现的，正是北大一种求真求实的风格，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的学术和人品必将震惊越来越多的人。
钱老师
第一次看见钱理群师，我真想脱口说出“绝类弥勒”4个字，这并非不敬，因为于形于神实在是太像了。他长得很富态，形体壮硕饱满，尤其令人印象深刻的是他的额头，宽大圆润（中文系老师里还有像严家炎老师有这等宽阔额头的），很自然地形成一个肉旋，呈汉钟离式，很有光泽。加上他总是一脸和善的微笑，让人如坐春风。我被推荐免试研究生面试的时候，由他主持，我当时很紧张。他觉察出来，朗声地笑笑，投过来一股暖意的目光，随意说些幽默的话儿，竟然如“化骨绵掌”一般化解了我的不安。
钱师的名号响彻宇内，每逢他开课讲授，必须要选最大间的教室，即便这样，还是人满为患。这样大家只好充分利用空间，过道上、窗台上、暖气管上都站满了人。有些人来晚了，几乎无计可施，也不气馁，就势在讲台下面席地一坐，仰起头来听讲。钱师善谈二周兄弟（鲁迅和周作人），一旦开讲，就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他对文本很痴迷，往往能咀嚼出其中的味道，说出自己的独特感受。印象里他对鲁迅写的死火形象的分析，发人之所未发，很是精妙。他的“腊叶情结”，也在岁月长河的流逝中，显得弥足珍贵。他讲周作人似乎也能揪住大家的心，北京的茶食，苦雨斋的格调，那时典型的文人做派，在他的叙述下则另有一种情趣。钱师思考问题，从不盲从，也不专断，谁都可以与他平心静气地坐而论道，即使争个面红耳赤，大家心里仍然是畅快淋漓的。
有一段时间钱老师没有开课，大家议论纷纷，有的说他出差了，有的说他生病了，还有的说他快退休了，我也很惶惑。不过有一天，我骑车穿过未名湖的时候，竟惊喜地发现钱老师领着一班青年人（大约是他带的研究生吧），谈笑风生，且行且停，所有人都是那么的快乐。见此情景，我想起《论语》中“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那段话，莫非这些日子钱老师也偷闲去“浴咏”了一番？然而他们渐渐远去了，空气中还留着快乐的、温热而耐久的气息。
阎步克教授
历史系的阎步克教授，40多岁，正当盛年，给人感觉精力永远都那么旺盛。他很精瘦，华发早生，一双眼睛深邃明熠，目光投射在人身上，就像草原早晨的阳光披在肩头一般，温暖而犀利。他是20世纪50年代中出生的人，经历了很多事情，尤其是那激情与毁灭的10年。行万里路，读万卷书，人生的经验是很完整的。在介绍自己的时候，他强调说：“我曾经当过边防军。”这句话背后的况味，也许只有他自己才能体会。
阎教授总是一脸的微笑，饱含了鼓励和赞赏的意思，大家都觉得那是一种不错的鼓励。他给我们讲历史，有时就是一种对生命的回味，讲一个男人要走多少路才能成其为男人的故事，讲他心灵底处郁积了多年的苦难和痛楚，那么坦然，那么自如，然而却能让听众感受到一颗火热的心的搏动，甚至能从他平静的语调中听到某种呼唤——一种在细雨中冷静又热切的呼喊。每次上课，我都会被他深深地打动，我才知道，原来男人在这样的年龄，竟是如此的迷人，这是生命成熟时节的人格魅力。
阎教授人很质朴，学术上却极丰赡。他治学严谨，术业有专攻，对中国古代的士大夫制度研究尤其透彻。他写的东西极有分量，深刻沉雄，力透纸背，俨然有一代学术大师的风范。我曾读过他的《士大夫政治演生史稿》，此书艰深博大，很费脑力，然而坚持一气读下来，还是很有收获。印象中他的烟瘾不小，常常一下课，就马上出去和几个人一起吞云吐雾，像个嘴馋的孩子。后来学校评选最受学生欢迎的教师，各系都制作了非常精良的海报，历史系只是用了一张黑色的毛面纸，上书3个大字：“阎步克。”显得有些寒碜。但阎教授最后还是以极高票数当选，可见他在学生当中的声望。
席大民先生
这也是一个有魅力的中年男子。给我们讲授“马克思主义哲学原理”的哲学系席大民副教授，一头浓密的长发，梳得像盔甲般精美；面容刚毅，眉宇清秀，常着深色风衣翩翩而来；指点江山，雄姿英发，很酷也很有绅士风度。当时大家刚看了李连杰的《鼠胆龙威》，一致认为他很像电影里面的那个医生。我想如果再给他配上一把无声手枪，一辆黑色的宝马，一种极度萧寒的目光，在金色的夕阳和狂舞的落叶中疾驰，那么一个很有风度的killer就会诞生了。
他上课时，让人仿佛回到了《十日谈》或《一千零一夜》的时代，全班人围着他，津津有味地听着那些传奇故事、奇闻逸事、典故新说。他是个很会讲故事的人，善于设置悬念，调动听众的情绪，往往很有现场感，穷形尽相，曲尽其妙。到了故事结尾，他总不忘总结陈词：“从这些故事中，辩证唯物主义可以告诉我们……”然后很贴切地发挥、解释一番。大家很惬意而满足地笑笑，回味着那些猪骨髓一般越吸越有意思的情节。想着想着，会灵光一闪，恍然大悟，怎么马克思主义的普遍真理就包含在其中呢。见此，席大民先生粲然一笑，说声“下课”，穿戴整齐后，顺手拿起他的黑色皮包，轻轻推开门，如风一般飘逸地离去了。除了上课的艺术之外，他那富有诗意的到来和离去，都是使女生们着迷的。
老师姐姐
我的女先生不是很多，而且都很年轻。历史系的颜海英老师给我们讲授“世界古代史”，她很像我童年时代的邻居大姐姐，和蔼亲切，喜欢和学生们打成一片，大家都很喜欢她。她上课是充分民主自由的。上课讲什么，怎么讲，好像是我们说了算，有时我们上课辩论，不免有瞎闹的地方，大放一点厥词，她也毫不介意，在旁边微笑着，让大家放开来发表意见，所以课堂气氛异常活跃。她是研究古埃及历史的，所以对这部分内容情有独钟，教授也极尽心力。不仅让我们读一些古埃及文字的文献，带我们看有关古埃及文明的录像和《埃及艳后》的电影，还把她从埃及带回来的“宝贝”给大家欣赏。大家自然很高兴。不过问题很快就出现了：接近期中的时候，我们还在热烈地讨论拉美西斯二世的勋业和陵墓呢。
还有一位英语系的助教，大学英语课我一直在她手下混。她很高，又很瘦，因此身材很slim，加上性情温和，说话轻柔，很有些窈窕淑女的味道，暗地里是有男生为她叫好的。但那时我在看钱钟书的《围城》，觉得她很像里面的孙柔嘉——这自然不是很高的评价，我也不敢说，毕竟生杀大权操纵在她手里嘛。直到英语考试成绩出来，我才按捺不住，给她发了一封电子邮件，说出了我埋藏很久的看法。她很快回信了，只有一个简单的“Really？”我莫名其妙，大概她是有些不悦吧。
（一苇渡江，男，北大文科实验班学生，爱学习爱学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