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涓涓
匆匆拿起电话,拨出了发向一位北大哲学博士的“咨询”——要问他,张岱年先生的生平;要问他,张岱年先生的成就;回答却是一番感慨:师道何存?对待人格高洁如霜的前辈要有一种发自灵魂深处的挚爱与敬仰,这种挚爱和敬仰使得我们重拾“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信条,使我们坚决捍卫老人家最希冀的宁静与祥和,使我们悟到发于真正尊重基础上的“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即使我们不充分了解他的学术地位,甚至没有读过他写的书,不知道他的思想,可没有人不被他的操守所感动,这是一种真正中国传统文化熏陶下的人格魅力……
电话里,对方滔滔不绝,一如长虹贯日。今天的我们,实际上处于一个文化的断层期,一手拿过了许多半生不熟的西方价值观,一手丢掉了许多本应根深蒂固的美德,如师道。对于那些誉满宇内的大学者,一些陌生人拼命地拜望、请教、求序,无非图一时之名,而从未设身处地为对方着想。世纪智者,桃李天下,他们最后需要的是什么?真正爱花之人从不因为花美而采摘。
曾经有一位大学教师,去拜望张先生,为自己的新书乞序。以先生之为人,自然不忍相拒。末了,该教师却说,他在网上查到北大图书馆里有某本书,请先生帮他借出来寄到他的学校云云。即使不考虑其他,以先生的高龄又怎么可能管到图书馆借本书的事情!由此又让我联想到有一次在北大农园吃饭,邻座一个年纪较轻的陌生人非但主动搭话,还得意洋洋地宣称:我和季羡林很熟,你看,这是我们俩的照片……听那语气,简直像现今社会流行的一种哥们儿交情似的。季老也是大海胸襟,极端热情好客,结果却换来一堆追逐名利的“附庸风雅”者。在每天鱼贯的拜访者中有几个是敬其才,敬其德,进而敬其人的?
相形之下,真正大气度的中国传统文人,如张岱年先生,其对人之谦和,之诚挚,简直把每个人就看作一个纯粹的“人”,因为你存在,所以我就要给你尊重,而摒弃了一切诸如权位、学识、等级等后天之物。对他人尚且如此,更何谈对自身名利的计较!这里有张先生的几件小事,随手记来,管中窥豹,先生之风却山高水长。
我是北京大学古琴社社员,古琴社成立之初即请张岱年先生作为名誉社长。当日岱老以90多岁的高龄欣然题字“弘扬琴道,净化人心”,并一直重复:古琴好啊,是中国历代文人所必修之物……据说题字完毕已是气喘如雷,然而却坚持着不让来访者觉得受到怠慢。每个到先生家里的人,不论尊卑,先生总要问到姓名,耳朵不好使,便让你把字写在纸上。文字似乎成为了一种最能够拨动他心弦的媒介:当访者呈上文章之时,他更是霎时忘记身外之物,全心沉浸其中,头头尾尾,字字读来,不肯马虎半点。对人的尊重,对自己生命的珍惜与执着,汩汩而出,展露无疑。只要你不坐,他便会一直站着直到推让半天;一旦你站起告辞,他毫不考虑,挣扎站起为你送行。我想,我们完全不用一本正经地坐下来讨论先生的哲学思想和著作并据此来评价他的地位什么的,那些东西都太客观化,外在化,只要用感性的心灵去体会他那种巨大的人格魅力和道德境界。中国传统治学,讲究德才兼备,而德犹优于才,因为“才”是小聪明的境界,而“德”是大智慧、品性并且终生不易。得德者是为大师。
可是现在的很多人,正如那一位教师,却似乎没有真正领悟到老先生们身上所传达出的已近乎断层的“师道”。“师者,所以传道,授业,解惑者也。”传道,是放在第一位的。师道的表现之一就是,见到张先生拄着拐杖从你面前静静走过,即使你和他师生交厚多年,却不去打扰他,让他静静享受那一份平静与祥和,让他得到他自己最想得到的东西,而不是那些他视为过眼云烟的功名利禄。这才是设身处地,为他人着想的真谛,正如张先生即使力有不怠仍尽一切力量满足来访者那千姿百态的心的道理一样。这也许才是我们应该受到的启发?
那位博士在哲学系时曾做过张先生两年的“秘书”,负责处理一些外务。他当时送了张先生一盆很一般的草本海棠,结果先生从中关园搬家的时候,特别叮嘱妻子要把它一并带到新家,许多昂贵的东西经过搬家之后都已经不复存在,只有那盆海棠,那盆开得鲜艳、有着旺盛生命力的“普通”海棠,仍默默开在先生家里……这里面包含的师生情谊,绵绵动人……许多琐碎小事(但也正是这些生活中微不足道的小事才是最难以做到的,也是掺不得半点假的)零散折射出的,并不是什么大道理,只是一种很直接、很感性,却又很深沉、很有震撼力的文化内蕴。它的影响,也并不是说具体到能改变某个人或某件事,却是面式扩散,在你的潜意识里注入一股力量,与你本身遗传下来的文化传统相结合(即使你自己没有意识到它的存在或者即使它表面上断层)。先生的思想论著,我们在百年之后仍可以从书中读到,而先生的为人处世所表达的,做一个真正的中国人所应有的准则,却恐怕会难寻难见。在处世哲学混乱复杂以致我们分不清好坏源流的时候,也许不能说中国传统的“处世之道”就是最优的,但它绝对是最能呼应我们内在品性的。尤其作为北大学子,人人都望着你,看你能成为什么样的人。人人心中自有一套标准,其中北大先贤们所体现出的气质是重要杠杆。何去何从?也许应该叩问我们灵魂深处的文化本质。
看照片上的张岱年先生,鹤发童颜,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想起燕南园里的参天大树,安详、平和、寂静、沉稳,以一己之躯,献绿阴一片……
(孟涓涓,女,北大光华管理学院大三学生,曾出版个人作品集《我要让我上北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