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总结和评价
《天一阁集》末卷(卷之三十二)最后一篇名曰《自赞》的作品,是范钦绝笔之作。此后未数月,即撒手人寰。现将此短文(全文仅六十二字)全录如下:
尔负尔躯,尔率尔趍(音chi,与趋同义)。肮脏宦海,隐约里闾。将为龂龂之厉(龂,音银yin,忿嫉争辩貌。厉,厉鬼也),抑为嬽嬽(音yuān。《集韵》:美容貌也;又音湾,媚也。《说文》:好也,蛾眉貌。《钟鼎文》:“愿”字加“女”为“嬽”,以二目斜视也。司马相如《上林苑赋》有“柔挠嬽嬽”之句)之愚乎?古称身不满七尺而气夺万夫,陆沉人代而名与天壤俱,盖有志焉而未之获图也。吁!
此文与东明先生昔日为文迥异,一改平时锤炼文字、典雅含蓄、中庸敦和、言经论道的风格,而是直抒胸臆、率性尽言。可能是他自知即将走完了整个人生的旅程,虽然已年届耄耋,从当时的实际情况来说,“人生七十古来稀,寿登耄耋更非易”,且又位列卿亚,但他并不满足,自感夙志未酬,心中有诸多抑郁不平,想在最后向人世间告别的时候,把真实思想以及对现实社会的深入观察向后人作一交代。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也可以这样说,人之将死,其言也真。因为到了这个当儿,任凭你“肮脏宦海”,“险人心”,对他来说已经没有什么顾虑了。范钦意识到自己即将为“龂龂之厉”,再不抓紧这个最后的机会吐露一下自己的心声,什么都来不及了,将会落下个无法弥补的遗憾。
范钦出生于一个世代业儒的寒士家庭(不属于世家子弟范围)。从迁鄞范氏之第一代至第十五世范钦,登进士籍的寥寥无几,有举人功名的亦不多;叼得一些小功名的则多数靠恩荫承袭。
范钦祖父范由贡生出身,担任过江西饶州府德兴县县学司训。父范璧是民籍,仅因范钦之故,诰赠工部员外郎;其胞兄范镛,靠范大澈的缘故,死后追赠鸿胪寺序班;范钦的两个叔父——范琚和范瑫也是靠儿子范钫(字宣卿,号印山,万历乙未<1595>进士,曾任四川布政司参政)、范镐(字武卿,号海南,嘉靖丁酉<1537>举人,直隶宁国知县)得赠一些无足轻重的封号而已。还有一个范钜(字大卿,号中明,嘉靖乙丑<1565>恩贡,常熟县学训导),也算是比较有点儿名望。
乾隆年间范上林《鄞范氏族谱序》曰:“十四传而少司马东明公、宁国令海南公、常熟教谕中明公以仲昆弟称‘三凤’,族始大”。然而这“三凤”中,后面的“二凤”是比较勉强的。
范侍郎以后,以范大澈官位较高,他从国子监生起步,靠范钦、袁炜、徐阶等有力人物提携,实授鸿胪寺序班,曾七奉玺书,出使国外,并进秩二品。
范钦的两个儿子——大冲和大潜,一个靠恩荫、一个由应天副举而选任教谕,都没有考上举人,更无缘于进士。根据冯贞群先生考证,“范侍郎子孙繁衍,就其长子大冲光禄言之,今有男丁一百五六十人,登进士者二人,举人四人,贡生七人,监生十四人,诸生二十八人,读书种子继绳不绝。自废科举后,读书日少,而业工商者居其十九,今惟玉森长子若麒,字鹿其,为贯桥小学校长,盈爌子若鹏字保艮,皆业儒”。由此可见,范氏一族,侍郎之前,任高官的并不是很多;侍郎以后,特别出名的也不多。因此,鄞天一阁范氏一族,若不是有范钦支撑着,在甬上族望中就显示不出有什么特殊地位。
据实而论,范钦并非才华横溢的天才或早颖者,却是刻苦好学,勤奋务实,经世致用,忧国为民,见多识广。他干一行,学一行,专一行,在复杂坎坷的人生道路上百折不挠地行进着。
至于他的指导思想和人生观,应该说是正统的儒家思想,为官要忠君爱国,在家要孝悌友爱,并有一定的“民本”观念。他的一生中不知遇到过多少困难,领略过多少官场的诡谲风波,假如没有一定的学识修养,没有一定的驾驭人生的本领,要取得这样的成就,是绝对不可能的。
范钦通籍以后,不久就被选为湖广随州知州。“知州”乃主宰一方的地方官员,在封建社会被称为“父母官”。他要统辖民政、司法、钱粮(包括财政税务和仓储)、治安、教育以及发展农商、手工业等方方面面工作,责任十分重大。范钦过去为了科举功名,主攻的是《书经》。《书经》即《尚书》,系儒家经典之一,“为上代以来之史书”,含有“疏通致远”的意思,如果要拿这一点“资本”来治理一个州,是远远不够的。所以范钦只能在实践中磨炼与学习,结果成绩出色,很快就升任了工部员外郎;接着又先后升迁为知府、兵备副使、提刑按察使、学政、布政司使以及右副都御史兼总督数省抗倭军务的巡抚,最后积功升至兵部右侍郎。
这二十八年宦途历程,远不是一帆风顺的,其间遭受过冤狱;在江西袁州时,因得罪权臣,以致多年不得升迁;当他被任命为兵部侍郎之后,又立即被谏官罗织罪名并遭到弹劾……可以说历尽宦途坎坷,饱经人间沧桑。但即使如此,范钦仍不肯轻易离开官场和放弃官职,因为他知道一旦失去了这个施展才能抱负的舞台,任凭你有满腹经纶和文韬武略,也无济于事。只有忍辱负重,小心谨慎地驾驶着一叶扁舟,绕过种种暗礁险滩,才能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和追求目标。
范钦干过这么多职位,调动过这么多地方,特别在掌兵抗倭的四年多时间里,都有骄人的成绩。笔者从搜集范钦的材料过程中发现,他没有什么后台支撑,也不属于名门阀阅或勋戚世爵,主要依靠自我奋斗和机智避险才闯出一条路来,然而最后还是重重地摔了一跤,断绝了他的继续上进之路,难怪他要无限后悔、愤愤不平、牢骚满腹了。
细察范钦仕途经历,发现他年轻时血气方刚,敢于坚持正义,直至碰硬犯上;稍后转变为既要维护原则,又要讲求策略,既要保持气节,又不能随意失去政治舞台,更为“老练成熟”了;致仕以后,似乎转变得更为圆滑和世故起来。生活常常会粉碎一个人美好的理想与追求,范钦有这样的演变,也是在情理之中。
在明代当官是很不容易的。开国之初,明太祖在他政权基本巩固之后,就滥杀功臣,株连之广使朝廷重臣几乎为之一空。以后又有权贵、阉珰争权互斗,他们有时强强联合,有时为各自集团的利益明争暗斗得不可开交,一般的官员,若不阿附于某个势力集团,就很难立足。到了嘉靖、万历年代,言官集团更成为一种可畏的势力。要应付这种错综复杂局面,在夹缝中求得生存和发展,既须保持清醒的头脑,又要有成熟的处世艺术。
范钦是怎么过来的?笔者认为他主要掌握两条:第一条,做人道德(包含做官官德)是“底线”,这个“底线”必须坚决守住;而处世办事则可在一定程度上讲究策略。第二条,他是个意志顽强和有毅力的人,此路不通那路通,此处碰壁了,可以选择另一条道路继续迂回曲折前进,而不是灰心丧气就地躺倒,或是因此随波逐流。例如范钦一贯热爱读书和藏书,在青年时期就已经满腔热情地开始搜求各种书籍,但那时还得把主要精力集中于从政和治军,无法全身心地投入访书购书活动,而仕途被封杀之后,他就能倾注全部精力去实现一个藏书家所追求的目标,结果,获得了连他本人都始料不及的杰出成就。
其实范钦对自己一生的结局并不认为满意:
一是感到自己的才能并没有充分发挥出来,正当精力充沛、日趋成熟、尚可大干一番事业的时候被逐出政坛,尽管解职后仍在地方发挥“余热”,但心中总是难以平衡。
二是认为自己毕竟功远大于过,而朝廷对他曾经有过的功绩,似乎已经完全淡忘,直至他逝世之后也没有什么封赠和谥号——范钦虽然不可能知道身后之事,而他却可以预料到这一发展趋势。
三是他的两个儿子功名并不理想——大冲和大潜屡试不中,科举正途受阻,连个举人都没有努力到手,只能以他途出身(大潜仅考上一个应天副榜。所谓“副榜”,又称“备榜”,即于正卷之外,另取若干名作为一种准功名;但“副榜”者不能参加会试),这在范钦看来,是十分遗憾的事。就在万历四年(1576),年届古稀、白发皤然的范钦,正倚闾而望,等候大冲和大潜从南京参加举人考试带回佳音,没想到两个儿子仍从应天乡试铩羽而归,感慨之余,复勉二子三年之后当再作努力,并赋《示冲潜》长诗一首,颇寓凄凉和企盼之意:“金陵放榜日,白发倚庐时。百年门户计,风云万里期。尔俱仍落魄,吾独叹支离。世态营营见,年光冉冉催。漫矜和氏璞,须下董生帷。深夜亲灯火,随时节酒卮。游徒停客礼,庄士作师资。业擅雕虫技,文高倚马辞。有才宁不达,无志欲何为?骥骐轻千里,鹪鹩栖一枝。杨朱曾泣路,墨子亦悲丝。旷迹常闻古,幽怀可对谁?道穷惟藉子,肱折始谙医。驷马题何在,桑榆力可施。三年看转瞬,万事待留思。而父缘何意,凄凉赋此诗。”此情此景,令人何堪!所以范钦一直对天资聪颖的侄儿大澈倍寄厚望,一有机会就带在身边,对他多有教诲、培养和提携,希望侄儿早日成为朝廷和范氏家族栋梁之才。
四是范钦罢职归里之后,在家庭方面也碰上了一系列的变故:首先是嘉靖四十二年八月十五(1563年9月2日),胞兄范镛病逝,终年六十有二。范钦的父亲去世较早,钦生性孝友,事兄如父,长兄去世犹如丧父之痛。他撰《祭长兄文》:“我父我母,生我三儿,二亲背弃,惟兄是资。兄今长往,我辈何依?呼天吁地,我宁不悲!”
紧接着嘉靖四十二年十二月初七日(1563年12月21日),儿媳屠氏(大冲之妻)过早地离开了人世。屠氏系其挚友屠大山之女,本畯胞妹,两代世交,结为秦晋,门当户对,不意如此早夭。范钦哀悼甚切,亲撰《祭子妇屠氏文》曰:“汝毓名阀,夙娴姆训,恭顺静淑,质行天成,嫔于吾门,迨及七载,妇仪阃则,纂纂好修,凡厥外内,举无间言……何辜于天,猝与祸会。医不奏功。祷不播佑,於乎痛哉!”
但是更让他悲痛的还是发妻袁氏夫人,于万历三年四月十五日酉时即公元1575年5月24日18时撒手西归。他与夫人结褵五十年,感情甚笃,有《祭先妻袁宜人文》、《先妻发引文》、《先室周年祭文》可以佐证。他用“号天擗地,五内摧崩,寝食屡废,若不欲生”。“忆自结发相从,子夙夜躬炊饪奉吾考工部公(及)母太宜人”,“吾性忭急,角事辄忿发,子徐为之解,吾默然内省,卒以报罢,神情渐宁,免于时诮”,“盲医失策,二竖交缠,岂吾积咎,酷罚斯延?攀号无从,泪彻重泉;日居月诸,食损停眠。奚疑可质?奚愤可宣?仰屋长叹,伊谁之怜。……海填精卫,林咽愁鹃,物犹如此,吾宁不然!应时修荐,牲礼豆笾,率诸血胤,罗哭几筵。此恨此情,悠悠苍天!”等语,作沉痛的回忆和悼念。范钦长期为官在他省,并未携带家眷,家中老父母及子女全靠夫人代尽孝心和扶养。范钦为人性情忭急,有时处事不够沉着冷静,凡是夫人在身边,总是靠她及时提醒,这些范钦在《告宗祖文》中陈述得很详细。他失去了这样一位贤内助,思念和哀痛之情挥之难去。他人生旅程中的最后十年,也是比较孤寂的。
可是伤心之事还是接二连三降临到晚年范钦的头上。万历五年(1577),爱婿陆启威不幸英年病逝。他在《祭子婿陆启威文》中沉痛地说:“矫首出云衢,寤寐文艺,志非不锐矣,而胡肮脏棘闱(范钦称明科场为‘肮脏棘闱’,可见明科场黑暗之一斑)屡试而未之售?体貌魁垒,奕奕精英,神非不王矣,而胡羲和促辔中道焉,而不获寿?……痛惟当年谐此婚媾,子方壮龄,吾已白首,犹冀往来夷游见吾子之昌茂也,而今若此矣,是亦吾之寡佑。凭棺挹象,顿足长号,安能于涕泗之盈袖。”
最令范钦悲痛的一件事,是他自己即将辞别人寰前一百天左右,年仅四十一岁的次子大潜(应天副举,入国子监就读,当过一任教谕)竟先他而去,时为万历十三年六月十二日(1585年7月8日)。白发人一再送黑发人,耄耋老人如何承受得了?范钦哀伤过甚,不久大病难起。
世事沧桑,以上仅是范钦家庭的变化,而在朋友中间的变化也很大,别人且不说他,就是“东海三司马”中的另外两位——屠大山和张时彻也都先后谢世。张时彻亡故于万历五年(1577),范钦撰《祭大司马东沙张公文》致祭于其灵前;才隔二年(1579),屠大山相继亡故,范钦又亲撰《祭司马竹墟屠公文》祭奠之。范钦与大山结社为友五十年,是儿女姻亲,故其祭文中有“矧某缔好姻连,同朝联闾,嘉言淑行,沾洽心目,积五十年而如一时”等语。幸亏范钦一向把大部分精力倾注于藏书刻书事业,又关心国事和热心于地方公益,所以尚不感寂寞。
范钦不甘心作“嬽嬽之愚”,自况为“身不满七尺而气夺万夫”,“陆沉人代而名与天壤俱”(陆沉原是大陆沉沦之意,人代意为人世间的代谢,总之,喻为沧海桑田,几经变化,而为国建功立业之人,应该是万古不朽的)。但是朝廷对他不公,故深叹“有志焉而未之获图也”。因此,范钦在即将变为“龂龂之厉”之前,赶紧把要说的话说完。
久历仕途的范钦,批评官场为“肮脏宦海”,确是一针见血。在封建势力绝对统治的社会,做官难,要想做一个好官、清官更难。范钦在官场中碰了很多钉子,虽然他也曾努力战胜过许多邪恶势力,但最后还是落得个遍体鳞伤败下阵来,他别无选择,只能在即将去另一个世界之前,完成这个最后交代。所以《自赞》一文绝非是一时冲动之作,而是积之已久情感的喷发。
纵观范钦的仕途历程,既有风正帆悬之时,亦有步履艰难甚至蒙受冤屈之日。笔者认为,权臣严嵩对他还是相当赏识的。在严嵩为首辅的二十余年间,他的境遇似乎比较顺利一点。虽然他得罪过严嵩的儿子世蕃,严嵩却告诫儿子不要草率行事,应该对他施以笼络才是。在南赣任上时,与节制三省军务的总督胡宗宪关系亦相当不错。然而细查《明史》等有关史料,丝毫找不出范钦有任何一点阿附严氏父子的地方。
笔者的分析是,严嵩器重范钦的行动在先,范钦的确也需要运用这层关系为自己做官和抗倭事业创造一些有利条件,这个可能性是存在的。严嵩并不是范钦的后台,而是看到了范钦是个可用之才,对他当宰辅执朝政有益处,所以才在一定程度上予以倚重。
无可否认,范钦也有不少庸俗和自私的地方。人非圣贤,孰能“纯金足赤”?如范钦致仕以后,与地方大吏互相吹捧利用的地方多处可见(对抗倭名将和能员、廉吏的正当褒奖推荐又作别论);对侄儿大澈在藏书方面的“小气”和“善妒”亦有他个性的表现;对身后的个人考虑也较多,为自己预立生祠,自塑雕像,自己为自己树碑立传,等等。不过这些无关宏旨的枝节并不影响对其本人的整体评价。
《自赞》一文,比较充分地反映出范钦人生最后一个阶段的心态。他对自己的评价,有较为客观的一面,亦有过高评价自己的一面。不过一位耄耋老人,尚能保持如此清晰的头脑,是相当不容易了。
笔者认为,从知人论世角度出发,审视范东明的一生,他首先是一位有杰出贡献的藏书家和刻书家(即出版家)。另一重要方面,他是一位应该载入史册的抗倭有功的统领人物。他贯彻执行内抚外剿策略,有效地打击和遏止了倭寇侵犯,并通过细致工作,稳定了抗倭的大后方。在东南和中南数省的抗倭斗争中,他既是指挥官,又是组织者和领导者。致仕以后的晚年,仍不忘抗倭和有益于乡梓的义行善举,应该说是一位爱国爱乡的官绅。最后,对于范氏家庭来说,他是一位有力的中兴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