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十公坵”里十来个长工正在栽禾。栽示禾者乃一高个年轻人,只见他腰弯如弓,股蹲近水,左脚往后退时,身子歪向左边,头侧向左边,举目向前瞄一下,右手栽下左边的第一蔸禾,然后左手跟着右手往右边移动,右脚往后退半步。栽完右边最后一蔸禾,左脚又往后移动半步,头和身子侧向左边。如此循环往复。与众不同的是,别人栽禾,左手只是栽左边第一蔸和第二蔸禾时是搁于膝盖,到了栽第三蔸禾时,手就垂下;而这个年轻人的左手一直垂下的,紧紧地跟在右手边,从不放到膝盖上。这叫栽“悬手禾”,栽插速度快,但要特别好的腰劲,否则,腰吃不消。其余的人被这个年轻人远远地甩在后面。杨雪梅举目一望,只见年轻人栽下的六排禾就像木匠弹下的六条绿色的墨线,笔直笔直,没有半点歪斜。不像锯齿禾。有人栽示禾时,为了增加保险系数,栽禾时一蔸进,一蔸出,像锯齿一样,近看不直远看直。但是,那种直线很粗,远没有这六条直线细,美感差多了。而且,这六排禾之间的间距一般宽,好像用尺子量好了一样。第一排禾和第六排禾正好离瓶颈处两边路面一寸来远,顺顺利利地穿过瓶颈。奇怪,那人又没有后眼睛,全凭屁股往后退,怎么退得这么直?莫非水里面有条绳子?杨雪梅放下酒壶,用手在水里面摸了摸,并没有摸到绳子。小刚哥真厉害!杨雪梅不由得在心里暗暗地惊叹。她已经认出来,那个年轻人就是聂小刚。
杨雪梅忽然问碧玉:“碧玉姐,你说他们是前进还是后退?”“当然是后退哟。”碧玉说。杨雪梅说:“不对,他们是在前进。唐朝布袋和尚有一首《插秧偈》说得好:‘手把青秧插满田,低头便见水中天。心地清净方为道,退步原来是向前。’所以,他们是在前进。”碧玉想了想,说:“怪不得,我在家里听大人说过一个笑话:村里人说一个男子栽禾慢,男子老婆不相信,跑去田里看,见田里八个男子,他老公排在最后,便说:‘谁说我老公栽禾慢,他不是在最前面吗?’说得七个男子哈哈大笑。”杨雪梅也忍不住笑了。
说笑过后,杨雪梅犹如观看高超的艺术表演,呆呆地看着聂小刚栽禾,眼看聂小刚就要到岸了,杨雪梅忍不住惊叫了起来:“小刚哥,你真行!”
杨雪梅不知道,今天聂小刚和一个叫作“好佬”的长工打了赌:如果聂小刚从头到尾不伸腰,“好佬”给他一块大洋;如果伸了腰,聂小刚输一块大洋给“好佬”。“好佬”也是一把栽禾好手,去年,这坵田的示禾就是他栽的。不过,“好佬”有个弱点,栽不了几行禾就要站起来伸伸腰。他认为,这么半里路长的田,没有人能从头到尾不伸腰,赚聂小刚一块大洋是手抓田螺——十拿九稳的事。没想到聂小刚腰劲确实好,栽禾时很少伸腰,今天一是想赚“好佬”的一块大洋,二是想检验一下自己的腰劲到底如何,所以,从头到尾没伸腰。马上就要栽到田头,眼看胜利在望,聂小刚满心欢喜,不料杨雪梅突然一声惊叫,搅乱了他平静的心田——小姐亲眼看见他栽禾这么厉害,这是何等之露脸!聂小刚心中激动不已,也顾不得打赌不打赌了,连忙站起来——不站起来便太不礼貌了。没想到,长时间弯腰,突然伸直,腰肌承受不起。聂小刚只觉眼前一黑,腰间锥子扎一般疼痛。“哎哟——”聂小刚大叫一声,踉踉跄跄地跌倒在田头路上。
“小刚哥,小刚哥,怎么了?快来人啊,小刚哥出事了!”杨雪梅大惊失色,连忙呼叫田里栽禾的长工们。
长工们扔下手中的活,匆忙赶过来。“好佬”第一个来到杨小刚身边,问清情况后,说:“这是起身过快,闪了腰。”
“啊?闪了腰?这可如何是好?”杨雪梅慌了,眼泪哗地流出来,无比内疚道,“怪得我,怪得我,我不喊他,他就不会这么快起身。现在怎么办?”
“好佬”想了想,说:“赶快派人回家拿竹床来抬回去,闪了腰的人,不能背,要是能背我就背回去。”
杨雪梅一边吩咐两个年轻的长工回家拿竹床,一边叫人扶着聂小刚躺在田埂上,收拢手中的伞,脱下身上的夹袄裹着伞,垫在聂小刚脑袋下,作为枕头。聂小刚嘴角歪抽着,吃力地说:“小姐,不能拿你的衣服做枕头,会弄脏的。”
“脏了洗一下就是,没关系。”杨雪梅说。
“你是小姐,我是长工,这……怎么能用你的衣服……”聂小刚说话之间眼角溢出了两滴泪珠。
“小姐是人,长工也是人。你就踏踏实实地枕着吧!”杨雪梅噙着泪花说。
竹床抬来了,可是,人往哪里抬呢?有人主张抬往丰城,有人主张抬往张巷。杨雪梅想了想,决定先抬回村里,叫杨金刚诊治一下,如果他能治疗更好,要是不行,再往丰城求医。“好佬”也觉得这个主意可行。于是,“好佬”和另一个长工抬着聂小刚回村。“好佬”说:“小刚,你赢了,我明天给你钱。”
“我输了。我还没栽到头呢。”聂小刚费劲地说。
杨雪梅说:“都什么时候了,还说这话?别说了,你们都赢了,我输了。这钱我出。不是我,小刚哥也不会这样。”
杨金刚家里有十几亩田,平时请一个长工打理着,栽禾割禾时自己也参加劳动。正好,这几天刚从外面教打回来栽禾,听说聂小刚闪了腰,脑海中浮现出头年腊月二十九聂小刚卖鳡鱼之事,怜悯之心油然而生,急忙赶往“振远居”旁的工棚。本来,杨雪梅要将聂小刚抬到“振远居”,聂小刚说晚上要看守材料,硬是坚持抬到工棚里。
杨金刚轻轻地将仰卧在竹床上的聂小刚翻过身,扯起衣服,露出背脊,双手在背上仔细抚摸一遍,说:“这是起身太快,造成腰肌损伤。我给你开一副独活寄生汤,连服三日,便无大碍。只是这几天要卧床静养,不可乱动。”杨金刚说着,给聂小刚按摩一番。
杨雪梅一边连声道谢,一边叫碧玉拿来纸笔墨砚,让杨金刚开药方。
聂小刚顿时感觉浑身舒服多了,那种钻心的疼痛感像拈掉了一般,十分感激地说:“谢谢杨老座。杨老座真是高手,妙手回春,手到病除。”
“雕虫小技,不值一提,聂老弟不必客气。”杨金刚谦虚地笑笑。
碧玉抓来三服中药。杨雪梅接过一看,有独活、寄生、茯苓、当归、党参等十几味中药。杨雪梅知道,这些都是治疗腰肌损伤方面的药物,暗暗佩服杨金刚诊断水平。于是,连忙找来木炭炉子和药罐,给聂小刚熬药。杨雪梅拿起药罐,放好药,说:“碧玉姐,我来吧。这事是我引起的,我不亲自为小刚哥熬药,心里愧得慌。”
“小姐,端茶倒水、熬汤换药是我们下人做的事,哪能要你动手呢?夫人知道了,我会挨骂的。”碧玉说。
“碧玉姐,你放心,要是我妈说你,我会向她解释。我保证我妈不会骂你。这几服药我一定要亲自熬。我要赎罪。”杨雪梅坚持说。
碧玉见拗不过杨雪梅,只好作罢,说:“我帮你生炉子,你在炉子边守着就是了。”
杨周氏听说聂小刚闪了腰,正卧床治疗,心里着急,赶紧过来看望。见杨雪梅在熬药,问道:“碧玉呢?”
杨雪梅如此这般解释一番,杨周氏沉默一会,点点头,说:“也好。药熬开了就要打开点盖子,小火熬,慢慢熬,才能熬出汁来。”
“好,我记着了。”杨雪梅说。
聂小刚见杨周氏来看望自己,惶惶不安,想试图着坐起来,杨雪梅马上叫住,说:“小刚哥,不能动!”
杨周氏也忙说:“别动别动。”
聂小刚十分惭愧道:“老夫人,栽禾大忙天,出这种事,真是误事蒋干,不好意思。药钱今后从我工钱里面扣,我现在手边没钱,对不起了。”
“你为我们家栽禾受伤,药钱哪要你自己出?你就安心养伤吧。我这里有两瓶云南白药粉,对你的伤有作用,等下我叫人拿点酒娘子来做引子,你喝中药前服了这白药。”
聂小刚只觉鼻子一酸,眼泪吧嗒吧嗒地掉下来,说:“我真是……”
杨雪梅守候在炉子旁,看着炉中燃烧的木炭闪烁着若有若无的火蓝色舌头,瞟一眼躺在竹床上一动不能动的聂小刚,心中泛起一圈圈愧疚的波澜。要不是自己控制不住激动的心情叫一声他,他会平安无事地栽到头,此刻肯定正为赚到一块大洋而高兴呢,哪会受这种罪?雪梅呀雪梅,你怎么就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绪,像个小孩子一样呢?不过,也只怪聂小刚的禾栽得太好了,谁见了恐怕也会赞叹几句的,哪想到一句赞叹之语会使他闪了腰?只怪自己没有栽过禾,不懂得这其中的厉害。吃一堑长一智,下次可要接受教训,控制情绪,做到遇事不慌,谨言慎行啊。杨雪梅在心里暗暗地告诫着自己。
忽然,“呼噜噜”一阵响,壶盖被淡黄色的水泡顶了起来,随着一股蓝蓝的蒸汽,黑中泛黄的药汁溢了出来,流在滚烫的壶身上,发出吱吱的响声。
药熬开了。杨雪梅连忙打开壶盖,用火钳从炉子里夹出一块大木炭,药壶里的药汁立即停止了往外溢,只是一个劲地冒着黄中泛黑、黑里透黄的亮晶晶的泡泡。杨雪梅重新盖好壶盖,空着一条缝,闻着那淡淡的香中带苦的气味,似乎品尝到了那苦中带涩、涩中带甜的药味。杨雪梅牢记刚才母亲说过的话,文火煎熬。耐着性子,坐在炉子前,两眼一眨不眨地盯着炉中的木炭,看见木炭快要燃尽,又塞进一小块木炭。大约过了半个时辰,杨雪梅估计差不多了,便滗出药汤。许久,见碗中袅袅升腾的蓝色水蒸气渐渐淡得看不见了,杨雪梅用调羹舀了一点点,放到嘴唇边试了试,温度正好,便端到聂小刚面前,说:“小刚哥,喝药吧。”
聂小刚抬了抬头,试着探起半个身子,顿时觉得腰际一阵钻心的刺痛,嘴角不由得歪起来,漏出“咝”的一声。
杨雪梅赶紧托住聂小刚的头,说:“别动,我来喂。”
聂小刚只好重新躺好,叹了口气,说:“这个不争气的腰啊!”
杨雪梅舀了半调羹药,轻轻地说:“小刚哥,来,张开嘴。”
聂小刚像个听话的孩子,乖乖地张开嘴,承接着缓缓倒入口中的药汤,眼角悄然滚下两行热泪。
喂完了药,杨雪梅刚想离开,聂小刚突然十分尴尬地叫住了,说:“小姐,不好了。”
杨雪梅一听,心中猛一惊,忙问道:“小刚哥,怎么了?”
这正是:
惊闻娇声心狂跳,乐极生悲闪坏腰。
不测祸事心自责,将功补过亲熬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