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我在公社驻地村牛栏庄驻工作队。工作队长叫夏荷,是刚从县里派下来的公社党委常委、青年书记。夏荷貌美如荷、活泼爽朗,体内涌动着一股年轻女性的朝气。说起话来伶牙俐齿,走起路来风度翩翩,颇有一副领导派头。
根据工作队员的分工,夏常委安排我负责会议报告、典型材料、工作总结、情况通报等文字方面的工作。有空,我还搜集点素材,写写通讯报道。
我有个晨练的习惯,虽不倮祖逖邓样闻鸡起舞,也喜欢一个人到村外“吐故纳新”,舞马长枪地活动一下筋骨,把年轻人出不完的劲释放释放。
每早走到大街上,我总会碰到一位老汉,推着一辆粪车,车把上挂着两个尿罐,急匆匆地走着。我纳闷,这年代谁起这么早去干活,且天天如此。
早饭后我约几个干部到坡里去看墒情,准备春作物下种。走到大街上,又碰到这位推粪车的老汉。老汉身后跟着一群孩子,像只啦啦队,边跑边喊:
粪叉子,真能干,
粪车把上挂尿罐。
不拍臭,不拍脏,
一天到晚脚不闲。
积的屎尿满了圈,
打的粮食吃不完
老汉也不发火,走几步回头驱赶一句:去去,别捣乱,去去。
我问村干部:“这是怎么回事?”村敢部说:“孩子们愿意跟他瞎闹腾。”我说:“这个人我每天早晨都碰到他。”村干部说:“你不认识?他就是俺们村的牛丰田。”
我说:“孩子们怎么喊他粪叉子?”村干部说:“他小名叫丑子,大名叫牛丰田,现在很少有人叫他的大名,都叫他粪叉子。别看他那个邋遢样,孩子们可喜欢他啦。他到小学去挖厕所,常买些糖果、铅笔、本子、小人书分给孩子们,逗着孩子们玩得很开心。”
“怪不得。”我兴趣十足地望着他的背影。
村干部说:“你可别小看这个粪叉子,我们村的粮食连年增产都是他的功劳。”
“他天天都这么干吗?”我问。“天天如此,年年如此。社直部门的厕所分给几个村,其他村挖粪的都不正经干,一年积不了个百二八十方的。而粪叉子一年能积六七百方,还都是优质肥料。粪叉子不讲究吃,不讲究穿,也不计较工分。年底开支的钱花不了,他还送给五保户。你说这样的好社员现在哪里找去。”
“粪叉子没有老婆孩子?”我又问。“过去有过,跑了。粪叉子这人老实厚道,外表上木讷呆憨好像有点傻,其实他心里明白,就是懒语。他说的话一辈子加起来也不如一个快嘴婆娘一下午说的多。年轻时他父母给她买了一个媳妇,小媳妇大高个细料条,满街小伙子都眼馋得想沾一沾这朵牛粪上的鲜花。解放后,提倡婚姻自由,媳妇嫌他老实木讷,同房多年也没怀过一男半女的,就离他而去临走时给他做了三件单衣,两身棉衣,枕下压了二百块钱。”
“还挺重情义的。你继续往下讲。”
“粪叉子别的活不会干,就会拾粪挖粪,他对这个活感兴趣。几岁时他就撅着粪筐子三村五瞳地去拾粪。时间长了,拾粪拾出了经验,哪儿有人粪,哪儿有****,他都一清二楚。他对粪也有感情,真是傻耷猫子吃****,各好一嘴。有时他没撅粪筐子碰到粪,就找块破纸或茼叶包回家。有一年一家结婚的叫他去抬食盒,回来的时候食盒空了,他到沟边小便时看见一泡粪,就找了块纸包了包放进回来后喜主检查食盒,认为那头亲家给回的什么大礼,待解开一看,追着粪叉子连骂带打,自此,谁也没有再找他帮忙的。”
“这个粪叉子,还真有些故事。”我笑着说。
“粪叉子还有个好处,不财迷。打扫厕所时打扫出来的钢笔、钢蹦、首饰等他都用水冲洗干净交给失主或单位。有一次在供销社厕所里挖出一只玉镯,洗干净后用衣服擦干交给供销社办公室。失主是一位职工家属,这只玉镯是件祖传珍品,一时找不到就疑神疑鬼的。她丈夫又是个吃喝嫖赌都沾边的人,就逼问她丈夫把玉镯送给哪个相好的了。正闹得不可开交之时,听到了喇叭上广播招领启事,女人取回玉镯后,两口家才烟消雾散。这位女失主找到了粪叉子当面道谢,一见粪叉子衣服这么脏,回家拿来丈夫的衣裳要给他换下来洗洗,他被这位漂亮的女人吓得推起粪车就跑。”
“他还有哪些故事?”
“他的故事很多。听说最近他在医院里捡了个娘。一位老太太六十七、八岁了到医院看病,在大院里突然昏倒在地。粪叉子扔下粪车把老人背进急诊室。出院时老太太身上只带了十元钱,粪叉子又回家拿钱给他结算。感动得老太太要认他做干儿,粪叉子见她孤身一人怪可怜的就认了,把她接回家就当娘伺候。街上人都说要是捡个年轻的当媳妇就好了。”
“这个粪叉子还真有意思。”
我们正谈论着,粪叉子推着粪车回来了村干部说:“粪叉子,你停停,咱说个话。”
“什么话?”粪叉子瓮声瓮气地问。村干部指指我说:“这是驻咱村工作队的白知同志,想认识认识你。”
粪叉子停下车说:“见过。”粪叉子不到五十岁的年龄,六十岁的模样。眼皮像扣着两只蛤蜊売,鼻子像熟过了火的草莓,嘴唇外翻,下颌上有十几根长毛,头戴一顶黑帽头,松弛的脸皮黑乎乎的,不知是灰还是那样的肤色。看入时两颗眼白滚来滚去,有点戏台上黑包公是我扮相。
“丰田同志,你天天这么干累不累?”我问。
他嘿嘿一笑,露出一口残缺不齐的黄牙说:“干着不累,闲着累。”我要他谈谈积肥的体会,他显然不知道什么叫体会。
我又问:“你为什么要积这么多的肥,少积点不是还轻快嘛。”
他顿了半天,才说:“粪多了肥地,地肥了多打粮食,粮食多了多向国家交公粮。”
我就想听他说这令八舌,这句话一上升就是为了多交爱国粮我积肥。“有了这思想认识高度,我决定写一篇通讯报道,把粪叉子的事迹宣传宣传。我琢磨了半天也没想出个合适题目来。
那年代,农村工作队讲“三同”,即同吃同住同劳动。午饭后,我借了一张锄,同社员们一起到麦田里除麦蒿。除麦蒿的社员女多男少,大都是结了婚的婆娘媳妇。说起话来荤的腥的毫无顾忌,嘻嘻哈哈的没有正形。和我刚见面时她们还拿捏着,锄了一个来回彼此瞧,熟悉了,她们就挤鼻子弄眼地拿我开涮了。先开腔的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媳妇,长得小巧玲珑却美观大方。她看着我媚眼一抛说:“小白同志,你这个白面书生,嫩得一掐冒水,干这出力的活能吃下苦来?”
我说:“和你们同吃同住同劳动嘛。”她咯咯一笑说:“同吃同劳动可以,和俺同住俺可不干,孩子他爹能把你踢出去。”
我脸一红,一时语塞。
左边大乳房女人见我拿锄的姿势有点笨拙,带着奚落的口气“小白同志,你姓白人长得也白,你那手细皮嫩肉的,一看就不是拿锄杠的。”
我说:没拿常,拿常了就好了。”
大乳房女人拉过我的手看了看说:“哎呀,这不磨起血泡来了,多痛人哪。”
右边几大辫的俊俏女人接过话说:“嫂子,看把你心痛的,乍摸锄杠哪有不起泡的?让小白摸你俩大东西保证不起泡。
大乳房女人回击道:“你这个小辣椒,我年纪大了没摸头了,你那两嫩,也白,让小白摸你的。”
我有点听不下去了,羞红着脸说:“嫂子,玩笑有点过。”大乳房女人说:小白同志,别介意。你说俺们这些庄户娘们儿,睁开眼上坡,闭上眼睡觉,找上一块儿再不开个玩笑,哪里还有个乐趣。”
我说:“也是。开个玩笑开开心,只是……”
她知道我想说什么,打断我的话说:“告诉你吧,小白同志,嘴上豁咧出来的人不一定做丑事,那些闷闷一包心儿假充正经的人,篮子里若干馊干粮。”
一句话引起了大家的哈哈大笑。
黑油油的麦苗盖满了垅,麦茎倮刚发芽的芦苇又胖又壮,叶子又宽又厚,一群小鸟在麦田里鸣叫着起起落落,仿佛在逗你玩。温和的西南风掀起层层绿波,清甘的麦苗味爽心润肺。锄到地头大家都站着歇一歇,这叫吃斗地头烟。我指着沟南面一块发黄的麦田问大乳房女人:“嫂子,我们这块麦苗长得这么壮实,为什么沟南那块麦苗又弱又瘦,惊人长黄病似的。”
“那麦子是马家顶的,缺肥。”
“为什么他们不多施肥?”
“他们村没出个粪叉子,肥料少我们村粪叉子积肥多,基肥足,冬天又用尿浇了一遍,能不痴长。”大乳房女人话里带着自豪。
我说:“粪叉子真是个好人,就是光能干不会说。”
大乳房女人说:“能干不会说,比那些光说不干的人强。人家粪叉子还心地善良,前几天在医院拾了个娘回家听说过吧?”
我说:“听说过。”大乳房女人又说:“如今有些年轻人不养爹不养娘,有些姑娘找婆家还提出上不要破烂(公婆),下不要零件(小粪叉子这么个年纪了还拾叔小姑),真不知道她从哪里钻出来的。粪叉子这么个年轻了还拾格格热娘回家养着。听说经常往家里割肉买菜,孝顺着哪。也不知道这个老太太哪辈子修的福。有的人整天嘴上喊着革命呀,革命呀,人家粪叉子光干不说,依我看,革命就需要这样的人。
大乳房女人的一番话,立刻触动了我的灵感,《革命需要这样的人》,不就是最好的题目吗。
《革命需要这样的人》很快被县广播站和省人民广播电台采用,先在县广播站“学毛著专题节日”播出,继而在省人民广播电台“抓革命促生产”节目播出,这是我写稿以来在省级电台上播出的第一篇稿子,也是我的处女作。听着广播,我很兴奋,也很激动,高兴地不亚于娶媳妇。大乳房女人听到广播后到工作队给我道喜,夸我写得好,实事求是,这样的人就应该多表扬。
晚上,夏荷开完党委常委会,打电话让我去她宿舍一趟。
工作队驻村以后,我和另外三名工作队员住工作队办公室。夏荷仍然住在公社大院的单身宿舍里。工作队办公室四间屋,两男两女住两头,中间两间用来办公。办公设施很简陋,两张办公桌一部摇把电话,一个煤油炉子,一把燎壶两把暖瓶。开始吃了两个月的饭,农忙了就到医院食堂打饭吃。
工作队办公室离公社大院不远,步行二十分钟就到了。夏荷的宿舍住最后一排,两间屋,院墙没有门,走到门口,我伸出两指轻轻地敲敲门,夏荷开了门。又坐在镜子前往脸上抹着什么,一股好闻的气味直往我鼻孔里钻。
“夏常委,你找我?”
“嗯,白知,先坐下,我换件衣服。”
夏荷从里面走出来,换了件浅色的薄衬衣,里面没有带乳罩,显山露水的很容易让人想入非非,她向后捋了捋散落在肩前的长发,坐到我的面前,微笑着看了我一眼,说:“白知同志,你那篇稿子写得不错,省县两级的播出我都听了。今晚党委常委会上张书记、刘主任也都表扬你。真看不出你还有这么个才气。”
自认识夏荷以来我还是第一次离她这么近,也第一次看到她穿的这么随便,更是第一次对我这么含情脉脉的。我的脸在发烧,做贼似的看了一下她的脸和高耸的胸,低头嗫嚅道:“刚学写作,还请夏常务多指教。”
“指教谈不上,政治上可以给你把把关。”她又向后捋了捋肩后的散发,说:“这是一个很好的‘抓革命促生产’典型,应该把我们的工作写进去。通过我们对他的教育和培养,牛丰田同志如何提高了爱国爱社会主义的觉悟,增强了革命干劲,在‘抓革命促生产’活动中,起模范带头作用。这个典型总结好了不光突出我们工作队的成果,也为全社这次抓革命促生产活动增光添彩。”
她看我低头不正视她,突然话题一转说:“白知同志,我就那么难看吗?”
“我、我、我……”我心慌意乱地抬起头。她说:“这是工作。我的意思你听明白了没有。”我说:“听明白了,你的意思是,不光要写牛丰田的先进事迹,而且要写这个典型怎么培养出来的,谁培养的。”
“真聪明。知我者,白知也。”她站起来,有点眉飞色舞,向前走了一步,把手放在我的额头上,说:“怎么,发烧?脸成关公啦。”
我怕她看出我心底的隐私和秘密,故作镇静地说:“没事,没事,热的。”
“别装了,白知。你心里那点秘密能瞒过我的眼?无非离我这么近,产生那种男女之情的冲动罢了。羞怯什么,紧张什么。这是一个正常人心理和生理上的健康反应。人嘛,在个人生活中有两大不满足,你知道吧?”
我摇摇头。
“你啊真是白痴。你那个知字可不要加上病字旁呀。人一生不满足的第一是吃饭,第一是****。这两件事没有欲望了,人就要走到尽头了。好了,不谈这些了。回去按照我的意图改,行吧。我说:“你的意图我明白,只是牛丰田说不出话,有些方面不好写。”
夏荷咯咯笑起来说:“白知啊,真是本本主义。管他牛丰田驴丰田干什么,笔不是在你手里吗?”
我说:“明白了,回去立即动笔。”
我起身欲走,她又走到我眼前,用右手敲着我的肩,欲言又止。站在她半遮半露的胸前,我那颗心跳到了舌根。她叹了口气,柔情地说:“你回去吧,写好了给我看。”
我像个释放的罪犯,有种逃出羁押地的轻松。可是两性之情像把软刀子,杀不死却会折磨得你死去活来。我连续几夜睡不好觉,夏荷的影子晃得我头晕脑胀。待我清醒过来之后,心里又产生了种罪恶感,有点后怕。人家毕竟是党委领导,即便自由浪漫一点,并没有说出要做那种事,是不是自我多情。古语讲,伴君如伴虎,她不是君,但决定着你的前途和命运。俗话说:悬崖勒马收缰晚,船到江心补漏迟。打住,打住,迅速勒住悬崖之马。
我收敛了感情,抛却了胡思乱想,把精力集中到稿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