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子熟了。
老天爷撒下一把金子,把天和地染成一片金黄。
生产队里的钟声第一次敲得这么响。四十多名男女社员手持镰刀在麦地里“一”字儿排开,像天上飞来的大雁,又像起跑的运动员。
嚓嚓嚓,嚓嚓嚓——
镰刀唱着醉人的乐曲。
嚓嚓嚓,嚓嚓嚓——
社员们释放着酣畅的快感。
在这激动人心的时刻,偏偏我心里不痛快。队长安排我和哑姐一个铺,一个大小伙子和姑娘个铺割麦子岂不是太小瞧我了。
一个铺就是两个人合伙割一畦麦子,前面割的负责打腰(捆麦子的结),后面割的负责捆。
哑姐今年二十一岁,长我三岁,身条修长,长方脸,杏子眼,高鼻梁,双眼皮。走起路来两条长辫子在屁股上摆来楼去。长胳膊秀个造反派头头来俺村批斗“走资派”,看到桌前坐的哑姐,认为是哪个学校回乡闹革命的学生,指着叫她上台发言。哑姐摆摆手。造反头头见她长得漂亮,奸笑着去拉她,哑姐气得一口唾液吐在他脸上。造反头头本想发作,听说她是个哑巴,就此罢手,却给人们留下笑柄。
哑姐自小心灵手巧,什么事一点就通。纳鞋垫、做衣服、刺、纺花、织布,样样精工细做,村里姑娘媳妇没有比上她的。可是,今夭这是割麦子啊!割麦子可不是绘画花,这是力气活。我想和郚些男子汉们比试比试,与一个杨柳细腰的姑娘有什么比头,真没劲。
我指着麦子让哑姐先割,我后面捆。哑姐“嗯嗯”地指指让我前面割。哑姐的语音和别的哑巴不一样,别的哑巴“阿啵阿啵”的高音粗嗓,而哑姐声细,灵巧的打着手势,“嗯嗯”的你在哼曲。
我毫不客气地蹲下先开了镰。嚓嚓嚓,镰刀和小麦发出亲和的脆响。大约割进十几米远,哑姐还在收拾沟头上邵些不应该她割而又无人割的小麦。我着急地向她打打手势,指指别的社员。意思是别人都动镰了,你怎么还不快割?她拢了拢额上的散发朝我“嗯嗯”了两声,镰头在手里旋转了几个圈,弯腰割起来。
割进三十米远的时候,我听到身后传来“铮铮铮”的割麦声。那脆而尖的金属声,像哑姐的声韵一样好听。
这么快她就追了上来。我怀疑她割的邓几行麦子稀。歪头看看,与我割的没有差别。她追上我,紧紧地跟在我身后。那少女特有的气味和着汗咪随风吹进我的鼻孔里。我一时走神。“铮铮铮,铮铮铮”,急迫的声音逼迫着我容不得多想。我加快了速度,与哑姐就像两个要冲线的运动员。
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哑姐割麦的速度竟然这么快捷,这是我始料不到的。
火辣辣的太阳在取笑我,周围的小麦也向我喷吐着热曝。脸上的汗水开始往眼里淌,衣服粘在身上又稠又沉。怎样才能摆脱掉哑姐的紧追?万一让她卷了苫,那是很丢人的。
卷苫是指在一个畦子里割麦子,后面的人超过前面的人,里面的麦子割倒了,外面的麦子懔苫一样站着。
为了不被哑姐卷苫,我想了个馊主意。割满了夹后把麦子放在畦子左边,哑姐捆麦时须探过身子去捆。这样可以延缓她割麦的时间。
我这个馊主意把哑姐惹火了。她杏眼圆睁,脸成了熟透的苹果,胸脯一起一伏,呼哧呼哧地喘着气。“铮铮铮,铮铮铮”,她三阵两火旋风一般割到了我前面去。我还是被她卷了苫。
我顿时手忙脚乱,觉得镰也不快,身上也无力,加上割夹后要掉转身子向右边捆,费时费力,被哑姐落下五六米远。
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望着越割越远的哑姐,听到社员们对我的嗤笑,我心烦意乱,两腿一软,一腚敦在麦茬上。
哑姐站起身,回头望望我,“嗯嗯”地笑着向我招手。显示出一种胜利者的自豪。
我气得直咬牙,狠狠地瞪了她一眼。我指指身后的社员,又点点她。意思是说,割在我们后面的人若干,你为什么要给我难看。
一个大小伙子被一个姑娘卷了苫,脸上实在不光面。我又憋足了劲,急起直追。一鼓气追到哑姐的身后。低头捆麦时,才发现自己少割了一行,郚一行哑姐代割了。怪不得这么快就追上来。
我为刚才的馊主意感到羞耻。我向哑姐打打手势,表示对不起,又双手合十表示感谢。
我俩坐在麦垅上片刻小憩时,哑姐拿起我的镰看了看,指着镰头摆摆手,意思是我的镰不快。她把脚一伸,两手捏着镰头噌噌噌,在她的布底鞋上蹭起来。如同理发师在带子上蹭剃头刀子。蹭一会用拇指试试镰刀刃。蹭完了,又把我的右手扯过去,看我手上的泡。我粗糙的手指握在她细嫩秀气的小手里,心里丝丝缕缕的痒,脸上呼呼啦啦的热。她看着我脸上冒出汗珠,用她邧花手绢给我擦去。我不好意思看她,害羞地低下头。
起身割麦时,她把她的镰给我,又递给我一只白手套,让我戴在右手上。拿起我的镰在前面割起来。
“镰”者“恋”也。握着她的镰,我忽然想到这两个同音字,心就咚咚跳,禁不住自羞起来。
哑姐的镰格外的顺手。镰柄握在手里粗细合适,镰刀又牲又快,割起来很省力。右手戴上手套,掌上的血泡也不疼了。我紧紧地跟在她身后,不时地抬头望望她的后背。她的两条长辫子绾在后脑勺上,像一朵黑牡丹,“黑牡丹”下方露出一圈雪白的肌肤。浅粉色的衬衣后背上,了一枝红玫瑰,汗水一印,如刚刚盛开。蜻蜓蝴蝶不时地围着她飞来飞去。她在前面割一会,就帮我割几镰,仿佛怕我落的远了。我心中纳闷,平时温温柔柔不言不语的哑姐,哪有这么大的劲,为什么我快割慢割赶不上她呢?其中的奥妙在哪?我追到她身旁,边割边仔细观察她割麦的动作和姿势。
哑姐蹲着弯腰两种方式都会。蹲着割的时候,身子前倾,脚掌着地,脚后跟翘起,单脚交替前挪。左手反掌一转,握麦前推呈45度角,一镰割下。小麦顺势倒在左腰间,用胳膊和腿夹住。整个过程,干净利落。蹲着割累了,又弯腰割。割下的麦子用双腿夹住,走八字
步,麦穗在屁股后面一摇一摆,好似孔雀开屏,产生一种动态美。
最漂亮的是她打腰,像耍魔术一样快,没割过麦子的人根本看不明白。割一把小麦左手分成两股将其交叉,右手一拧,麦穗形成个花结,放上麦子,我在后面捆起来,不大不小又结实又美观。割到地头,我朝她笑着伸出大拇指。她那涨红的脸,立刻阴了。两眼一翻给我两个“白果”吃。我忽然想起当年个造反头头朝她笑的事。因为她很忌讳男人朝她笑。不管你对她笑的目的如何,她都会怀疑你看不起她,侮辱她。
人哪,不管是正常人还是生理上有缺陷的人,都是有血有肉有,都是知荣知耻的人,都是应该受人尊重的人。像哑姐这内秀反应敏感的人,她不光爱美,而且有着比常人更强的自尊心。
休息的时候,我和社员们一块用磨石磨镰。哑姐磨完自己的又起我磨的镰在草上试了试。然后拿出她的磨石给我重磨起心中感叹,这些男人们干的营生,哑姐是怎么悟到的呢?
五天的麦收,我一直和哑姐一个铺。有时我在前面,有时她在默契的如亲姐弟,再也没出过卷苫的事。我从她身上学到了不少技巧,也对她生发出一种说不清的感情。我那时没谈过恋爱,知道什么叫爱情,只觉得她很可爱。以后我才体会到,当时对邓种朦朦胧胧的爱,也许包含着以上那些爱的元素吧。
哑姐后来嫁给一个比她大十岁的农民,我很替她惋惜。我认为睡港哑姐这么伶俐漂亮的姑娘,如果晚出生四十年,可以上盲人大隆芽:可以当演员,说不定也像姜馨田那样,登上世界残奥会做形象大使。
四十多年过去,每到麦收季节,我就想起哑姐,想起与哑姐在一起割麦子的美好时光。如今,喷金吐银的“谷神”替代了镰刀,但那种“镰刀情节”和劳动乐趣是永远也无法替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