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燕子。燕子是我童年的朋友。
我家老屋的梁上有一窝燕子，它是哪年飞人我们寻常百姓家的，已记不起来。只记的每年“草色青青柳色黄”时，“驭燕碌碌飞人屋”的。飞人我家的这对燕子是山燕，从头到尾焦黑缎子，灏下腹部全是白色的。我们这里有山燕家燕之分。家燕的颌下腹部羽毛是红褐色的，叽叽叽的叫起来声音细小温顺，讲卫生，从来不把粪便排在窗外。而山燕的声音比家燕大而尖，卫生习惯不好，常常把粪便排在窗外。有时候我们在地上吃着吃着饭，白色的粪便就滴在人身上或桌上。为此，父亲要把它赶走，妈妈不让，我也不乐意。妈妈说燕子和其它鸟不一样，它是择堂而居的，不是准家都去住，不地道的人家想叫它去它都不去呢。家里有窝燕子是吉祥和善的兆头。妈妈到厢屋找了个破苇笠，用剪子剪成帽头状，让父亲搬来梯子吊在燕子窝下面，这样就解决了它乱排便问题。
我喜欢听燕子的呢喃音，叽叽啾啾慷人对话。双双呢喃着飞进飞出，呢喃着在巢里休息。夜半时分，还能听到两只燕子的叽啾声，仿佛在说悄悄话。我常常躺在炕上听它们拉呱。雄燕“叽啾叽啾”、雌燕“布叽布叽”，慢声细语的好像谈什么秘密。我费尽心思也听不懂它们在说什么。古今文人把燕子的声音称为燕语而不叫燕啼、燕鸣、燕叫，是有道理的。燕子既灵巧又勤劳，每天早晨我还没起床，它俩就口衔春泥进进出出地修补它的旧巢。我看到燕子一趟一趟地到别处衔泥费时间，就担来一筐土倒上水在院子里和泥。妈妈问我和泥干什么，我说给燕子垒窝啊，，妈妈笑着说，傻孩子，你以为燕子垒窝什么泥都用？它是选择那此粘性强的软泥用嘴和好才衔来用的。我白费了一片好心，直到燕子把窝修补好了也没衔我和的一口泥。
我不厌其烦地看燕子飞进飞出。它们擦着我的肩，摩着我的头发，亲热得像一家人，没有一点戒备心和距离感。有一天，我突然发现只有一只燕子进进出出，觉得奇怪。就问妈妈，那只燕呢？妈妈说那只燕在窝里孵雏呢，乳燕很快就出来了。中午放了学，我拔腿往家跑。一进屋就见四只雏燕张着四张黄口啾啾啾啾的伸在巢外，燕爸爸燕妈妈采回食轮流着喂。
几天来，燕爸爸燕妈妈不知疲倦地去采食，每天喂好多次、雏燕一天天长大，身上的羽毛慢慢地长齐变黑。有两只站在窝边，小翅膀扑扑啦啦地挓挲开了。我盼着它们快快长大，快快飞向天空。
星期六过午放了学，我早早跑回家。看见一只雏燕在院子里叽啾叽啾地东张西望，我欲上前捉它，它一扑啦飞到屋顶上，我从地上掐了片绿草叶唤它：哈——呣呣——它歪歪头看看，一展翅飞到我手上。我一阵惊喜，用手抚摸着它黑亮的羽毛。这时候，两只老燕子叽啾叽啾地从屋里飞出来。妈妈听到两只老燕子着急的叽啾声，说，赶快放了它，看把它爸爸妈妈急的。我说我要用笼子养着它。妈妈说，那会把它妈妈气死，明年它再也不会来咱家了。我爱不释手，无奈，把雏燕向空中一撒，小燕子飞到屋顶上。燕爸爸燕妈妈也飞到小燕子身边，用头亲了亲它，然后“叽啾叽啾”，“布叽布叽”地嚷了一阵，巢里的三只雏燕从屋里飞出，落在燕爸爸燕妈妈身边。四只小燕子跟着它的爸爸妈妈从屋顶飞到地上，又从地上飞到树上，经过几次的飞上飞下，就在空中盘旋起来。晚上，只有两只老燕子回到巢里。我知道，四只雏燕已经出飞了，离开它的爸爸妈妈开始独立生活了。
天有不测风云。那天刚刚吃完中午饭，西北方乌云翻滚，电闪雷鸣。一阵龙卷风在村里肆虐过后，大雨如盆倾瓢泼。我家的屋顶连瓦加草被风掀掉了很大一片。雨水从屋顶灌进来，燕子窝里也往下滴水。晚上，我们只得借屋睡觉，而两只燕子仍然睡在它那被雨淋的湿巢里。第一天，父亲说要把屋上的麦秸和苇箔全扒掉翻新。我问，燕子窝呢？父亲说当然也要扒掉。我问把窝扒掉燕子睡哪里？ 父亲说和我们一样借窝睡呀。等咱翻新完屋，它再来垒新窝。屋顶扒完后，只剩下屋架，两只老燕子站在梁上看着地上的旧巢，悲哀地呢喃了几声飞走了。
我们很快搬进翻新好的老屋里，却始终不见两只燕子回来。我想，一定是给它扒了窝它生了气，再也不会来我家住了。
没有燕子相伴的日子是单调的，眼瞅着空空的梁头，我心里空落落的，多想燕子再回来垒个窝呀。我的几个小同学都养了鸟，有养麻雀的，有养乌鸦的，有两个养燕子的。他们把鸟放在肩上胳膊上，耀武扬威地在街上走来走去，大有“左牵黄右擎苍”的神气样。我不喜欢乌鸦，它整天吃青蛙吃马蛇子（蜥蜴），嘴太脏。也不喜欢麻雀，喳喳喳的叫得烦人。唯独喜欢燕子，干净、漂亮、灵巧、文雅。每次到菜园里拔菜，看到绕着我飞的燕子我心里就痒。从地上捉只蚂蚱用手唤它：哈——呣呣，哈——呣呣——燕子和我低语着，从我身边擦过，就是不上我手上来。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早晨我到莱园里拔菜，一只小燕子站在萝卜垅上看我，我伏下身去捉它，它翅一抖飞到地边一棵梧桐树上，仍低头看我。我捉了一只小蚂蚱，用手捏着唤它：哈——呣呣——。它歪歪头看了一会，翅一振飞到我手上。我把蚂蚱填进它口里，又捉了两只土蜘蛛喂它。看它没有飞的意思，我握着它兴高采烈地回到家。进门倧捡了个金元宝似的对妈妈炫耀：我今天捡了只小燕子，是它自愿飞到我手上的。妈妈说是咱家的那只吧。我仔细一端详，还真是，也是只山燕。我要妈妈给扎一只鸟笼养着它。父亲正在屋里看书，听到我要养燕子，拿着书走出来说，都上学了，还养鸟吗了玩物丧志。我说现在放暑假了，又不影响学习。父亲把手一指说，你看，郑板桥都说，“欲养鸟莫如多种树，使绕屋数百株，扶疏茂密，为鸟国鸟家……”父亲读过私塾，他懂郑板桥，我可不知道郑板桥，更不懂他那“养鸟莫如多种树”的理论，只知道养着好玩。，父亲历声呵斥让我立即放了。我把小燕握了又握，生怕被父亲夺去或者飞了。妈妈看我泪眼婆娑的可怜相，讲情说，假期里，他养看吧，又对我说，咱得说好，头上学那天夫必须把它放了。一来你不能带着鸟儿上学，二来呢，燕子过不几天就要回南方了。我点点头。
妈妈用莛杆给燕子扎了个正方形的小笼，一边还阳了个门，.我把燕子放进去，小燕子开始对它的新家不习惯，在横梁上跳上跳下，不住地软语呢喃。我捉来土蜘蛛喂它。妈妈说，燕子不吃死食吃活食，不能喂馒头饼子，也不能喂得过饱。撑死的燕子饿死的家雀嘛，喂多了就会撑死。我说我知道了，到地里现捉现喂。
小燕子成了我相依相伴的朋友。我上菜园带着它，下湾塘带着它，连拉屎尿尿都带着它。每天到草地上捉蚂蚱喂它，不几天，就喂熟了。我从笼里放它出来，它站在我的肩膀上胳膊上，摆摆头，振振翅，用嘴梳洗着翅膀，精神头儿十足。我将它用力向空中一抛，然后拿着蚂蚱唤它，哈——呣呣——。它在空中转了一圈又回到我手上，我喂它一只蚂蚱。然后再放飞，飞两圈回来我喂它两只蚂蚱。有时候它高兴了连着飞三圈，我则喂它三只蚂蚱。每天训练它一次，就像现在孩子们玩的那种遥控电动小飞机，有趣极了。
雷雨过后，西天的彩虹像一座七彩拱桥。我们几个养鸟的小伙伴带着马来到西场园，比试谁的鸟喂得熟，飞得远。乌鸦飞起来不会盘旋，放出去，飞到高高的白杨树上，唤回来站在小主人的肩上要食吃。麻雀飞不高，放出去先飞到槐树上，又飞到草垛上，好不容易唤回来，站在小主人手上喳喳喳地乱叫唤。我们三个养燕子的，个放出去飞了两圈，另一个三圈，而我的这只小燕子由低到高，由高到低就像花样飞翔比赛，一连飞了四圈才回来落在我食指上。小伙伴们馋得红了眼，连声叫好。
小燕子的放飞，也是我心灵的放飞。有一种难以形容的激动、自豪和成就感，使我懂得无论做什么事，只要下功夫，都会成功的。那快乐与幸福的童年时光，至今萦系在我的心中。
又到“泥融飞燕子，沙暖睡鸳鸯”的季节，两只燕子结伴飞进我家翻新的老屋里。它们在梁上檩上跳来跳去，“叽叽啾啾”地察看着“翻新的屋顶。我惊喜地喊起来：妈妈妈妈，燕子又飞回来了。妈妈笑着说，好狗不嫌家贫，良燕不忘旧巢。不一会儿，两只燕子飞进飞出，嘴里衔着泥在梁头上开始筑新巢。
晋傅咸《燕赋序》中说：“有言燕今年巢在此，明年故复来者。其将逝，剪爪识之。其后果止焉。”我爱燕子，爱它重情谊，不忘旧的高贵品格。张中行先生也说：“如果只许选家禽之外的一种，以期情能专注，不知别人怎样，我必选‘燕’。理由可以举得很多，其中一项最重要，是与人亲近，而且不忘旧。”
前段时间回老家，看到过廊顶棚上有一燕巢，两只燕子“布叽布叽”地朝我软语呢喃，仿佛说，对不起，没经你同意就在你家住了。我抬头朝它笑了笑说，感谢你们继续为我守望着这栋老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