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在父亲失踪后变成这样的。他整天坐在黑暗中，看上去失魂落魄。这些年他不知跑过多少地方，寻找他的父亲。我们家的生活从那时起彻底搞乱了。
两年前，他的父亲来到城里，在我们家住了下来。那时候，他的父亲身体状况已不太好，人瘦得不行，站着的时候，都会浑身发抖。吃饭时，他发颤的手几乎拿不稳筷子，他夹小菜的情形真是艰苦卓绝。有时候，我实在看着难受，替他夹一点菜，他会狠狠地瞪我一眼。他甚至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说话时嘴巴像一个弹簧一样振动。他索性就不说话了，整天沉默寡言，坐在我们家的客厅里，不知道在想什么。他的脸上没有表情。老实说，我都有点怕他。
我对丈夫说：“爸这个样子，是不是送他去医院看看？”
丈夫说：“他不相信医生。”
我问：“为什么？他不看病吗？”
丈夫对我说，爸年轻的时候，同公社卫生院的一个医生关系很好。那会儿，他眼睛不太好，那医生说是沙眼，刮一下就好了。结果一刮，差点把他的眼睛弄瞎。有一阵子，他什么都看不见，后来视力慢慢有点恢复，但看东西就有点模糊了。更令他气愤的是，每逢气候变化或刮风下雨，他的眼睛都会痛，就像有人在挖他的眼珠子。人家天气变化关节痛，他是眼睛痛，经常眼泪涟涟，好像有什么苦大仇深。人们说，每当他眼睛痛时，他的眼神会变得对世界充满仇恨和怀疑。他就是从此后对医生失去信任的。
丈夫说：“他生病从不就医，自己搞点偏方吃吃。”
可是，他实在病得不轻。我下班回来，看到他坐在那里发抖，就感到不安。他原本是个高大的人，但这会儿深陷在沙发上，看上去如此瘦弱，有那么一点儿无助。我不知道如何帮助他。
有一天，我见他坐在太阳下，他脸上有某种古怪的微笑。他的微笑给我一种不祥的感觉。他在微笑的时候，没有颤抖，看上去像个正常人。我不禁有点吃惊。我站在那里看着他，不知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这时，他看到了我，他在瞬间收起了笑容，然后就好像突然掉在了冰窟里，浑身颤抖起来。
我问：“爸，你冷不冷？”
他说：“不冷。”
我说：“住在我家习惯吗？”
他没回答。他的眼中充满了怀疑，就好像我是在赶他走。
他已在我家住了两个月了。老实说，他的到来令我感到很不适应。我们夫妻俩的平静生活被打破了。他来的时候，天气还很热，本来我在自己家里可以穿得很随便，但现在，我必须穿得正经八百。我洗澡的时候，总是提心吊胆，就好像有人在窥视我。虽然，我和丈夫年纪也不小了，但因为没有孩子，夫妻关系一直很好，在家里经常有一些亲昵的举动，但现在，我和丈夫当着公公的面，就像是谁也不认识谁似的。总之，因为公公的存在，我们家突然变得拥挤了，好像我的周围都是人，令我有一种无处藏身之感。我是个女人，虽然我知道公公有理由住在我们家，我们有义务尽孝道，但有时候，免不了有点儿脾气。
一天晚上，丈夫向我求欢，我不理他。他问我怎么啦，我说没兴趣。丈夫说，你怎么变得这么冷淡了，我们好久没这个了。我忍不住把心中的委屈说了出来。
我说：“你爸什么时候回乡下啊？”
丈夫说：“我怎么知道。他都不说话。”
我说：“一个人，一天到晚不说一句话，真是件可怕的事。”
丈夫没回答我。他抱住了我，显得很有激情的样子。我推开了他。他很敏感的，他脸上露出沮丧的表情。一张破碎的脸。我似乎感到他身体里面的碎裂声。我知道他经不起我这样的冷淡。为了不让他有挫败感，我安慰他：
“你父亲还坐在客厅里呢。”
丈夫想了想，说：“我明天问问他，他什么时候走。”然后，他就侧过身，睡了。他没再要求我。
我不知道他有没有问爸。对此我不抱希望。我太了解他了，他是如此脆弱，他没有同人撕破脸皮的勇气。他也没给我回话。对此我当然很不满意。我经常在丈夫前面使一些小性子。他大概有点焦头烂额，看上去比以前憔悴了。这令我心痛。我就原谅了他。
有一天，吃晚饭时，公公突然恶狠狠地看了看儿子，好不容易说出一句话：“畜生。”我听了这话，一脸惊骇。我不知公公为什么突然开口骂人。我想这可能同我的行为有关。我的脸红了。
又过了一段日子，天变得寒冷起来。我也渐渐习惯了公公的存在。公公再也没有骂儿子，他面无表情，坐在阳光下，看街头人来人往，偶尔，他会自言自语几句。我下班比较早，我傍晚回家时，公公一般坐在院子的角落打盹。这时，他的面容有平时难得一见的安详。在这张安详的脸上，我发现了丈夫的影子。我突然发现丈夫很像他的父亲。想起将来，我的丈夫也会变成这个样子，我的心头突然涌上一种酸楚。我从屋内拿了一件毯子，盖在公公身上。
可是有一天，我回家的时候，公公不在那里。我起初没有在意，只是有点奇怪。但当天晚上，公公没有回来。事实上，直到现在，公公也没有回家。
没有一点点预兆，可是公公失踪了。
我们开始以为父亲回乡下去了。我们找到乡下，父亲没有回家。丈夫还有一个弟弟在乡下。小叔子见我们把父亲弄丢了，用多疑的眼神瞧着我们，就好像我们把父亲谋害了一样。我发现，小叔子的眼神和父亲的眼神惊人的相像。
小叔子说：“怎么会没有了呢？一个大活人怎么会没有了呢？”
他蹲在自家的门槛上同我们说话，态度傲慢，他这副模样，像是在阻止我们进屋。我丈夫向里张望了一下，问：
“爸真的没回来？”
小叔子火了，说：“我藏着他干什么？他是金子宝贝？”
说完这句话，他丢下我们走了。我们愣在那儿，直到他的背影在村子的巷口消失。不过他一直是这样，对我们恶声恶气的，好像我们欠了他什么。
我们开始寻找父亲。我们报了案。在城市的街头和乡下贴了寻人启事。我们在等待父亲的出现。但那些贴出去的启事，没有任何动静。丈夫开始变得六神无主，茶饭不思。他感到巨大的压力。父亲突然在生活中消失了，这世界变得奇怪起来。原本这世界是热闹的拥挤的，现在他觉得这世界变得空旷和安静起来。他对我说，这种空旷让他受不了。他觉得现在空气里充满了父亲的气息，好像父亲无处不在。可是父亲又在哪里呢？他甚至有一些幻觉，好像这世界正在向他发出某些神秘的声音。我看到他的双眼充满了茫然和不安。
有一天，一个同乡突然对我们说，他曾在汽车站见到过父亲。
“……我不知道他去哪里了。他从汽车上下来，他的整个身子都在发抖，我叫他，但他没理我。”那人抬头看了我们一眼，眼中有点恼怒和委屈，“他没理我，我也就不理他了。不过，我当时不知道他要这么干，如果我知道他不回来了，那我一定会问问他，我一定会跟着他的。”他强调，“我会把他带回家的。”
“他当时什么表情？”丈夫像是找到了一根救命稻草，他这些日子以来渐渐混乱的眼神突然变得明亮起来。
“没有表情。他就像一个大干部，头朝天，牛得很。所以我也就不理他了。”那人停了一下，直愣愣地看着我们，“你说他会去哪里？你说。”
我们不知道。我们知道的话也不会跑到乡下来问他了。
父亲失踪已经一个月了。他踪影全无。我们几乎失望了。我们回到城里。父亲的失踪，带给我们巨大的恐惧。往日的生活再也找不回来，我们生活在不安之中，好像一切都敞开了，裸露了，就好像父亲在远处看着我们。
在无法安睡的夜晚，我们会讨论父亲为什么会出走这件事。我感到丈夫身上有一种无力承受的原罪。
“你说爸为什么要出走，为什么？”黑暗中，他的声音听起来充满了疑惑，这种疑惑同黑暗缠绕在一起，就好像黑暗本身也成了一件难解的事物。
我用手抚摸他的身体。他的身体寒冷、脆弱，像一个易碎品。要是以往，他的身体十分敏感，我的抚摸会引起他热烈的回应。我们在这方面一直非常默契。但现在，他好像没有这个需要了。他的身体像是没了感知，根本没意识到我的手的存在。
“他是在惩罚我。”他说，“我知道他是因为对我失望才离开的，他虽然不说话，但我知道他的意思，他一定是恨死我了。”
我说：“你不该这样想，你没做错什么。”
他说：“我不应该这样对待他。”
我说：“你一直待他很好呀，他在家里，你一直孝敬他的呀。”
他说：“其实我心里一直反感他。我不愿意他住在这里。他这样沉默令我感到压抑。有时候，看到他似笑非笑的脸，我就受不了，浑身像是爬满了虫子一样难受。我经常在心里恶毒地咒骂他，盼望他早点回到乡下去。他是个很聪明的人，我的这些心思，他早已看穿了。”
我无言。我不知道怎样劝慰他。我去抚摸他的脸。我的手湿了。我这才知道他在流泪。我把他搂在怀里。他如此软弱。
我说：“也许他只是想出去走走，或者突然出了什么事故。你不必自责的。”
他伏在我怀里，在喃喃自语。有些话听起来含糊不清，但我还是能懂他的意思。这事他以前同我讲过。那时候，他还是一个孩子，他们家遭遇火灾。他被困在家里面。父亲、母亲和弟弟已经逃出来了，只有他还滞留在屋子里。屋顶的梁开始坍塌。他躲在角落里，惊恐得叫不出声来。他听到父亲在外面拼命地叫喊。叫喊声越来越近，他知道父亲冲了进来。后来，他看见了父亲，父亲已成了一个火球。他扑向火球。父亲抱住他往外冲，可就在他们将要跨出房子时，一根椽子击中了父亲的脑袋。父亲昏了过去。他哭泣着把父亲从火海中拉了出来。父亲后来活了过来，但他身上的毛发已烧得一根不剩。连鼻孔里的毛都烧光了。也许是因为那一击，后来，每年冬天，父亲就会全身颤抖。
“父亲是冒着生命危险来救我的呀……”他还在含糊不清地说这个事。我感到他的身体在轻微地跳动。他的身体已被内心深处无法排遣的内疚感缠绕，显得紧张、僵硬。他在抽泣，抽泣的频率和身体的跳动一致。“可是我却要求他回到乡下去……”
我像安慰一个孩子一样轻轻拍打着他的背部，试图让他安静下来。
几个月以来，也有一些零星的消息传过来。每次听到这样的消息，丈夫都会兴奋得眼睛放光。我们满怀希望赶过去，但每次都失望而归。丈夫的脸色变得越来越苍白、憔悴。由于内心受着折磨，他的双眼看上去惊恐、混乱。我感到他似乎有点不对头。
有一次，突然有人告诉我们，说在离老家不远的一个小镇收容了一个迷路的老头，这老头不说话，像一个哑巴。这个小镇刚好就在某线路公交车的终点站上，据最后见过父亲的那位老乡描述，那天父亲就是登上那辆车离去的。听到这个消息，我们都很振奋。我们连夜赶了过去。一路上，丈夫显得激动不安，脸上有一种既兴奋又焦虑的暗影。他有时候独自傻笑或摇头叹息。他的行为让我想起他的父亲。很多次，我回家的时候，公公就是这样在独自傻笑，或摇头叹息。这种表情令我感到不安。我感到丈夫开始不太正常了。
我说：“你在笑什么？”
他说：“没笑什么。我没笑啊。”
我说：“你明明刚才在笑嘛。”
他突然有点愤怒。他说：“我有没有笑难道自己会不明白！”
当时，我们坐在火车上。因为他说话的声音太响，车内的人都向我们侧目。事实上，他不高叫已经有人在向我们侧目了，因为他独自傻笑看上去像一个神经病。他们看他的眼神里充满怜悯。这令我难受。我多次提醒他不要这样，但他根本不认为自己在笑，反而同我吵。
近来，他经常有点喜怒无常。我沉默。我不想在公众场合同他吵。
我们赶到那地方，天刚刚亮。小镇人起得很早，我们问了收容所的位置。一个年轻人很热情，把我们领到收容所门口。收容所的大门紧闭着。那个年轻人就敲铁门。一会儿，有一个秃顶的中年人睡眼惺忪地来开门了。他说，这么早，有什么事？我丈夫激动得发抖，张着嘴，但说不出一句话，这情形令我想起失踪的公公。我赶忙说明来意。
那中年人脸上有一种厌烦的表情，就好像他是我们的债主。他把我们带到里面。他一边走一边嘀咕，这个老头儿是你们的爹？这老头儿有毛病，他专向妇女要钱，还拉女人的衣服，这不是调戏妇女嘛。
我的脸一阵阵发烧。我不了解公公，只知道他有点儿古怪，也许他真的干得出这种事。我不知道。
